《光年罗曼史》慕时因

67、在路上

　　深蓝的天幕上，隐约可见晦暗的星子，一丝鱼肚白展露天边。

　　星空之下，314国道上，一台体格彪悍的墨绿色越野车一路向南驰骋，它的车尾吐出粗重的灰色雾气，犹如一匹骏马在粗重地喘着气。

　　那车自然是泽西租来的那辆东风汗马，事实上，在经过昨天短暂地入住酒店休息后，今天一大清早，他们就已经离开了迪化市。又根据导航计算出的路线，他们还需要10个小时才能到达罗布泊镇。

　　车窗外，现代化的城市建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黄秃秃的茫茫戈壁滩和偶尔才能看见的红柳。

　　车厢里，田正正的头枕在叶岩的腿上，身上盖着一件泽西的厚外套，睡得正香。叶岩则将头靠在座椅上，戴着耳机，也在酝酿睡意。怎奈何，因为左手掌心持续传来的阵痛和后备箱里不时因帐篷、睡袋等与车壁撞而击产生的闷响，却实在让她入睡困难。

　　车里的气温仍有些低，尽管泽西已经将空调的温度提高了。她缩了缩身子，摘下了那个让她耳朵发胀的耳机。

　　“是睡不着？”泽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一路，他除了担任司机和保镖外，还偶尔身兼苦力，身为亚瑟帝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样“特别”的经历，恐怕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

　　叶岩揉了揉脖子，很轻地说了句：“你辛苦了。”

　　泽西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面色煞白的一张小脸，半遮半掩在墨黑色的柔软长发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就像是夜里的山岩上开出的一朵玉色的花。

　　他的喉头动了动，手从方向盘上移开了，转过来很快地摸了下她的额头。“你身体很烫，好像是有些发烧，你吃药了没有？”泽西皱着眉说。

　　这实在是个危险动作，好在前方的道路笔直，而且现在的道路上除了他们的车，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叶岩“嗯”了声，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决定说会儿话转移注意力，“在你的母星上，学开车也要先考驾照的么？”

　　她的话让泽西登时一愣，这毕竟已经是太过遥远的事，远得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了上一世。

　　“军事学院入学考试的时候，需要提交国际通用驾驶证的成绩单，”他顿了下，淡淡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王子也不例外。”

　　叶岩点点头，顿时来了些兴致，“所以在你的国家里，除了驾驶证，你也有护照之类的东西？”

　　“我有，但是我的父王没有，”后视镜里，叶岩看见他略略垂下眼睫，往来的路灯将他的鼻梁下方投下一片立体的明灭的阴影，“毕竟在君主立宪制国家里，举国的护照都是以他的名义颁发的。除此以外，恒芙河上的五百多只黑天鹅也归他所有，当然还包括有国土境内的一些珍稀物种，比如虎鲟什么的。”

　　“那当国王还有什么好处？”叶岩不自觉地将身体向前支了支，听他说话。

　　“还有呢，比如说国王不需要缴纳任何的税金，有专属的私人提款机，永久的起诉豁免权，还有专职的诗人服务，”他顿了下，继续解释道：“你可能还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项特权吧，这其实是因为在亚瑟帝国的传统仪式中，负责吟诗作对的桂冠诗人们肩负着非常重要的政治和宗教角色，嗯，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荣誉职位。”

　　听着泽西以难得平缓的语调，娓娓诉说着那遥远的、存在于光年之外的星河文化，叶岩心中也不禁涌起了一阵神往，她眨了眨眼，小声问道：“那么，坦桑星也是这样的吗？”

　　坦桑星这个名词，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叶岩和泽西两人间某个不可触动的禁忌。但叶岩偏还是问了，泽西敛下气息，他动作略微凝滞着转动着方向盘，车便拐向另一个路口，仿佛一尾刀鱼沉进了黑峻峻的湖水里。

　　“叶岩，关于你的母星，我确实是研究过的，”他并没有看她，嗓音也低下来，“虽然那个时候，我其实对它并没有太多好感。”

　　泽西很少为了哄她开心而去故意说一些场面上好听的话，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叶岩虽然皱了下眉，但还是比了个你继续的手势。

　　“因为在那个时候，父王就已经明确告诉过我，我将来的未婚妻会是坦桑星的王女，而在当时……”

　　“在当时你有喜欢的人。”叶岩替他说完，口吻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种感觉其实很难说清，”泽西并未选择向叶岩隐瞒这段感情，仅是放缓了语调，“也许因为瞳姐在很多时候都能一语道破我心中的想法，这总是让我惊讶无比。但是，哪怕她是S级的国家军事战略储备，父王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进入王室。”

　　“这么封建啊。”叶岩低声吐槽了一句。

　　“黑天鹅座的亚瑟帝国是宇宙岛西版图里最强大的帝国，而周边的星球都臣服于我们，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是因为坦桑星上的资源吗？”叶岩反问。

　　“源石自然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但同样重要的，还有帝国与其他盟国签署的各项战略合作协议，正是这些手段让帝国的统治固若金汤，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等离子风暴——”他沉吟了下，“如果没有它，或者它推迟到来，我们现在已经成婚了，叶岩。”

　　这个假设实在太惊悚了，惊悚得让叶岩立时惊起了一身冷汗，她摸了摸自己汗毛倒立的胳膊，干笑笑，“存在即合理，殿下，你应该学会向前看。”

　　于是泽西倒真的向前看了——他不紧不慢地开启‘云端’，在将一长串复杂的数据流对接上后，索性将车设置成了自动驾驶模式。

　　“好久没有开这么长时间的车了，确实有点累。”他揉了揉手腕说。

　　“那你在亚瑟帝国的时候，都开什么？核能坦克？”叶岩抽了抽嘴角，发挥想象道。

　　“在王殿的时候这种事一般轮不到我，但是在学院，我一般会开引力摩托或者光能回旋战机，战机开得比较多。”泽西说着用手理了理刘海，露出神气的眉宇，“你玩过PC游戏吧，我比较喜欢刺客或者指挥官的角色。”

　　叶岩低低“嗯”了声，道：“如果我没理解错误，这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所以呢？”泽西回头看她，目光一副得好整以暇，“难道承认本王子优秀，对你来说就是这么困难的事吗？”

　　叶岩被他说得脸有些红，倒是他的目光仍不松懈地看她，仿佛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好吧好吧，我承认，你某些方面，确实挺厉害的。”叶岩终于松了口。

　　“那比如呢？”泽西又追问，他异色的双眸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明明曾经是猫，现在看来，又很像是一只漂亮的大金毛犬。

　　“比如说，你打架的时候，动作很帅很利落，”叶岩托腮回忆着，“还有……”

　　“还有什么？”泽西的嘴角翘了起来，连他左耳上的黑金方钻耳钉也似在闪耀某种带有魔力的光。

　　“没有了！”叶岩说着，身体忽然后缩了些，她垂下眼睫，话音很淡，淡得很伤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泽西，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你心里很清楚。”

　　忽来地一阵吊诡的沉默，最后还是泽西先开了口：“我想当年的事一定另有隐情，毕竟父王的王后也来自坦桑星，她虽然不算很得宠，但父王一直非常尊敬她。”话锋到此，他也不介意说得更多，“叶岩，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和我一起回到帝国，你愿意和我一起调查出当年事件的真凶吗？”

　　这个问题叶岩此前从未想过，毕竟是要从地星去到遥远的亿万光年之外的黑天鹅星座，而在她的认知里，这近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不知道，”她思索了下，语调里听不出情绪，“我以为在‘终端’你能调查出一些事。”

　　“确实也只能调查出一些事。”泽西的话音里有显然的起伏。他撇过脸，视线透过车窗，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此时的天色已微微地亮了起来，晦暗的星子渐隐入天幕后，一轮红日在地面线上慢慢地升了起来。

　　“终有一天我是要回去的，到那个时候，我希望我们还能像今天一样。”他笃定说。

　　.

　　经过共计12个小时的驱车驰骋，叶岩他们终于在当天的傍晚时分抵达罗布泊镇。这一次，他们同样像昨天一样，除了解决吃饭的问题，补购一些食物和水之外，便很快来到当地的快捷酒店办理入住。谁料——

　　“对不起啊顾先生，我们这里现在只有一间大床房了。”酒店客服经理表情尴尬地说，“您来的太晚了，之前的客房已经被别的客人占了。”

　　果然，这就是所有偶像剧里都会出现的一个梗吗？叶岩的眉头狠狠一跳。

　　“不如，您就和太太一起住吧，”经理搓了搓手，从冷柜里拿出两瓶苏打水，表情讨好地递了过来，“这小两口吵架，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这小朋友都有了……”

　　闻言，叶岩的脸上一阵青白。

　　“放心，我给您开的虽然不是总统套房，但这床绝对是总统SIZE，您的小朋友在上面当蹦蹦床跳也没问题。再说了，您现在就是去别家预订，这个时间，也是很难订到了。”

　　“那就，这个了？”泽西将叶岩拉倒一旁，压低嗓音道：“亲爱的，这可能是你最近一段时间最后一次睡有床的房间了。”

　　“那我们就要这个了。”片刻后，泽西面带微笑着向经理说。

　　叶岩于是没有理他，她咬着牙，拉着田正正径自去到了电梯间。说来也怪，这田正正一路虽然都是和他们一起共乘一辆车，但他的精神却显得比两个大人都好，在车上除了吃就是睡，就连晕车的症状都丝毫没有出现，的确让人很是羡慕嫉妒恨。

　　叶岩左手被他牵着，虽然仍有些痛，但还是一路忍着，直到电梯“叮——”一声在5楼停下，倒是泽西拖着两个行李箱跟在后头，一边走还一边喊：“你们两个倒是慢点啊！”

　　.

　　快捷酒店编号为520的客房里，两只拉杆箱静立在门口，房灯在头顶打出一抹亮色，正正趴在大床上，一把扯下了让他呼吸困难的口罩，他看看叶岩，又看看泽西，最后将目光一瞬不瞬地停在了泽西脚边的零食袋上。

　　此刻泽西正在沙发上坐着，他两只手松松搭在木扶手上，盯着叶岩：“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们俩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正正捂着嘴，惊讶地发出“啊”的声音。

　　“亲也亲了，吻也吻了，还……”他还想往后说，但被叶岩拿过床上的枕头猛地砸了过去，他顺势接住了，且听她道：

　　“我不是紧张，而是，”叶岩抿唇，看看正正，话音像被谁猛地掐灭了，“算了，今天晚上，正正睡中间，你老实点。”

　　泽西不轻不重地“嘁”了声，一把拧开了那瓶苏打水，慢悠悠灌了一口：“开一天的车都累死了，也没人心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泽西你说这种话，你的脸不会红吗？”叶岩懒得理他，索性蹲下来打开自己的箱子，打算取些衣服和洗漱用品去洗澡。

　　“又没有人主动亲我，我的脸为什么会红？”泽西说着，弯腰从零食袋里拿出了一包薯片，向正正挥了挥手，“正正，要不然你来亲哥哥一下，让姐姐嫉妒会儿。”

　　正正看见零食路都要走不动了，想都没想一跐溜就跑了过来，朝着泽西脸上甜甜的“吧唧”一口，然后飞快夺走了那包薯条。

　　叶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见正正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睛，指着薯条上的商品名问道：“哥哥，这几个字念什么？”

　　泽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将正正圈在怀里道，亲昵地一字字道：“岩岩大虫子。”

　　“岩岩大虫子。”正正也跟着一本正经重复。

　　“你，你们，俩神经。”叶岩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终于咬咬牙转身进了卫生间。

　　骤然安静下来的卧房里，泽西在听见她“碰”的一声关门后，居然又翘起了唇角。

　　.

　　夜晚，液晶电子钟上显示着11点37分，夜风呼呼地吹着窗框，风从缝隙中挤进来，将厚厚的亚麻窗帘晃动作响，时间在这冗长中一分一秒过去。

　　“叶岩，你睡着了吗？”泽西低磁的嗓音伴随着正正平缓的呼吸声传来。

　　铺着厚床褥的宽大的双人床上，叶岩向床缘微微挪了挪身子，没搭话。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泽西伸手摸了摸正正的脸，显然，这小家伙已经酣然入睡，甚至还偶尔发出沉沉的打鼾声。

　　“你的那个计划，真的没有问题吗？”叶岩将手伸出了被子，终于说。她的双眼望向早已黑下来的吊灯，心中仍有不安。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泽西侧过身，在黑夜中看着她的后脑勺，她的长发铺泄在柔软的枕头上，发出淡淡的栀子花香的洗发露的香气，他不自觉伸出了手，悬在了半空，没想到这个时候叶岩却转过了身来。

　　四目相对，尽管在黑暗中的他们并不能看清彼此，但彼此的呼吸仍然清晰可闻。

　　“怎么了？”叶岩小声问。

　　泽西的手于是半尴不尬地收了回来，“没什么，有蚊子。”

　　“蚊子？亚瑟帝国也有蚊子吗？”或许是今天在路上的话题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久久不去，她虽皱了下眉，却也未去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王都在夏天的时候偶尔会有蚊子，”泽西将枕头向内移了移，那面料在床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接着将脑袋靠了上去，“你好像对帝国很有兴趣。”

　　“那帝国中其他的地方你去过吗，小白从来不跟我提他的家乡。”叶岩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默了下，道。

　　叶岩的话顿时让局面陷入了某种难言的尴尬。

　　泽西在黑夜中与她对视，她不避，他就索性也未移开目光，仅仅是将脑袋支在胳膊上，低道：“李·嘉图将军是帝国新晋一代的贵族，他不是王都中人，少将也是在小时候才跟他一起来的王都，如果我没记错，他的家乡是帝国南方的一个城市，名叫盐湖城。”

　　“你去过那吗？”

　　“执行任务的时候去呆过两天，那个地方工业化的程度很高，但人与人之间就不算太友好了。”

　　“原来王子也要执行任务的吗？”叶岩很是意外。

　　“不然你认为我这一身本事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隔着熟睡的田正正，泽西的胳膊伸过来，突然很轻地弹了下叶岩的额头，“人类不是有句话么，杀手也是有小学同学的。”

　　叶岩一时无从避开他这忽如其来的小动作，她揉了揉额头，感慨道：“原来当王子也不容易啊，但我还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需要王子殿下亲自前往。”

　　“我的故事，还有帝国的故事，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泽西说着，在黑暗中将那触碰过她额头的手指轻抵在唇间，他的嗓音由远及近，像是风卷起厚窗帘的沙沙作响，“叶岩，我知道我以前逼你做过很多你不喜欢的事，但是你强迫起我来也没手软，所以我们俩扯平了。”

　　叶岩的脸色一红，大概是没料到他会以这样的说辞去形容那段曾经发生过的、莫名其妙的关系，她还未吭声，就听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

　　“但我是个男人，你也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所以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我也会心甘情愿让你是我的。”

　　“睡吧，晚安。”

　　他说完，最后别过了脸，黑夜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正如她无法看清自己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