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罗曼史》慕时因

51、猫的报恩

　　据说一个人这一生最长的记忆来自气味。

　　对泽西来说，在他身为一只猫的记忆里，叶岩身上的气味HY-99的气味，则是最致命的香，最诱惑的毒。

　　尽管以他的能耐，明明是可以抵抗这些的。

　　但人最大的天性可能就在于，有些事明明你可以做，却还是不去做，因为做这件事的最困难之处在于，你要跟自己较劲。

　　人往往是不愿意跟自己较劲的，何况是一只猫。

　　所以泽西为什么要悄悄地跟上叶岩这件事，从源头上就有了个说法。

　　是的，从逻辑上讲，那个时候并不是叶岩发现了他，而是他一路偷偷摸摸地跟着叶岩，不仅如此，他还变着花样吸引她的注意力。

　　在他还身为一只猫的记忆里，这件事显然没有什么不妥，猫就是猫，尽管连它自己也会质疑，为什么它的喜好和别的猫不一样？

　　譬如别的猫喜欢老鼠，或者一些活蹦乱跳的小玩意，而它却会将注意力放在了一个人身上，还是个有点好看的女人。

　　虽然它并不知道在他的评价体系里，为什么会将那个名叫Faye的女人归到好看的那一类，但从客观上来说，她身上的气味让他产生了一种迷恋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仲夏夜的银晶花树下做了一场迷迷瞪瞪的梦，梦里有瑰丽的玫瑰星云，还有流耀于整个深蓝色的宇宙岛的漫天星辉。

　　——其实，它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再做过那个梦了，久到他已经忘了自己到底在这个满是金发碧眼的人群里呆了多久。

　　但在它看见她的第一眼，那种感觉就又回来了，那是一种让他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

　　就像家的感觉。

　　.

　　这样的等待，直到它终于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在那不勒斯的海边，她穿着荧光色的救生服，梳着丸子头，牛仔裤的腿卷得高高，手里还拿着把鬃毛木刷，就像个淘气的男孩子。

　　她看见它，一双不小的桃花眼里有明显的一亮，在和她的同伴低语几句后，就走向了它。准确说，是小跑向它。

　　它异色的猫眼眨一眨，顿时连拍着海水的爪子也好像变笨了，它喵呜一声，居然还被呛了口海水。紧接着，它就被她它不由分说地抱了起来，不仅抱起来，还将它放在了微暖的胸口。

　　“这不会是只溺水的小猫吧？”她看看它，发出一句评价。

　　它嘴里的那口水呛得更厉害了，它看着她，连眼神也好像变得委屈巴巴。

　　“果然是呛水了，猫都是不会游泳的，它们……还挺笨的。”她将它搂在怀里，摸摸它的头，又摸摸它的耳朵，最后还摸了摸它从来不让人碰的猫尾巴。

　　它只能喵一声，无声地抗议自己并不是溺水，更不是笨。

　　“你饿不饿？”走到沙滩上，她才将它放下，它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其实略有苍白，但胜精神很好。不一会儿，她就从背包里拿出了一袋黄油饼干，她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然后捏碎了手里的另一块，将它们小心放在掌心上，递了过来。

　　“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它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吃饼干，但此刻它面前的，是她瓷白色的手，他甚至好像能看见她手掌下那青色的血管里咚咚的脉搏声。

　　它有点心动。

　　她的手更靠近了，甚至还用另一只手抚摸向了它的头，简直无形中有几分迫使它吃的意思。“你再不吃，我就真走了。”她听见同伴在喊她，它有点心急。

　　低着头，它用小小的猫舌头轻轻向前卷了一卷，它至今还是很不习惯这样的吃法，但它现在是一只猫，猫也没有别的吃法了。

　　然而，就在它的舌尖不小心碰上她的皮肤的一瞬间，它只觉浑身像遭遇了十万伏的强电击，纵然它是一只坚强的猫，但也忍不住地变得惊恐，它小退后半步，尾巴都竖了起来。但她显然没发现这些，只是恼气它将饼干末全洒在了沙滩上。

　　它知道她现在干的正是清理海洋垃圾的志愿者工作，自然对这些尤为介意。果然，她的手又拍了下来，拍的是它的猫耳朵，动作轻轻的，嘴里却在说：“笨猫咪！笨猫咪！”

　　它有点难过，她肯定是嫌弃它了。

　　“我走了。”她站起身来，拍拍手就要走。

　　它小声喵一声，可她没听见，因为一名身材高大的名叫Highmore的男同伴来找她了，按照它的审美体系，这个Highmore也是称得上是好看的类型。虽然它不想承认，但它必须要说，在这片沙滩上，看Highmore的年轻女孩子，比看它这个会玩水的小猫居然要多。

　　果然，连她也很快被Highmore逗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它形容不出，只能想到诸如玫瑰星云的字眼，虽然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但它就是觉得像，觉得这都是会让人心动的东西。

　　.

　　它是偷偷跟着她上了那辆开往志愿者公寓的汽车，它上车的时候，甚至听见司机在喊，不许带宠物上车！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懂的，总之司机刚说完，它撒腿就钻进了某张座椅下，有人想拽它出来，它就灵活地跳到了另一张的下面。

　　车厢里的场面一时间鸡飞狗跳，但人们闹了一阵，累了，也就索性作罢。倒是她居然自始都没有看见它，只是和Highmore并排坐在一起，一路说说笑笑。

　　它有点不太开心，原以为跟着她，能看看她就好了，结果真的看见了，却又想要只看见她一个人。果然，那些人说的对，人的欲望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

　　虽然它只是一直猫。

　　但就算是一只猫，也是有尊严的，在跟着她来到公寓后，她到底还是发现了它，她很意外，甚至比它想象得还要意外。

　　“你是怎么跟来的？”她将角落中的它抱起来，居然还亲了亲它的额头，它的猫脸顿时涨得通红，好在她看不出，但她显然很高兴，甚至很快就将这种高兴分享给了她的同伴们。

　　“看来你跟这只Cat有缘，就让它跟着你吧。”说话的是Highmore，它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它必须得承认这句话他说得很中听。

　　“这样不太好吧，它万一不是只流浪猫呢？”她将它放在膝盖上，却说着要送它走的话，它连连喵呜了两声，还没出息得直把小脑袋往她的胳膊里钻。

　　“不过它真的挺萌的。”她的手摸了摸它的耳朵，惹得它直痒痒。

　　不过她刚才评价了它一句挺萌，他听不懂这个词，但从她的表情看，她多半是满意它的，它的心小小地又膨胀了一圈。

　　人类有句话，叫作颜值即是正义，它觉得自己是理解这句话的，就是说只要长得足够好看，就可以要多少小鱼干就可以有多少小鱼干。

　　虽然它对小鱼干的兴趣，也远远小于对她的兴趣。

　　它很难去解释这件事，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的味道好闻，非常好闻。

　　为了多多闻她的味道，它就开始趴在她的床边看，她不让它上床，嫌弃它的猫爪子脏。它虽然有些沮丧，但谁让它是一只猫呢，猫又不像人类可以脱了鞋子甚至袜子睡觉！

　　不过它既然已经被她赶下来一次，它就索性趴在她的床边偷偷看她，她黑色的长发披散着，柔柔顺顺地垂出枕头一些，它就用爪子轻轻去碰，仿佛是个什么新奇的宝贝，但它又不敢动作太大，怕吵醒她。

　　她的睡眠似乎并不好，有时夜里喝了酒才能睡着，那酒是红色的，像是葡萄的味道，也是香香的。

　　她发丝上洗发露的味道，红酒的味道，还有她身上的那股仿佛有魔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让它快按捺不住。

　　虽然它明明什么都做不了，最后索性地它就钻进了她那只银色的旅行箱里睡，那箱子的拉链她从来也不关，里面都是她的衣服，柔软的，薄薄的，香香的。

　　满满都是她的味道。

　　.

　　之后的日子，她似乎也开始渐渐地习惯它的存在，她出海，它就跟过去，她的那些同伴不让它上船，没关系，它就在海边晒晒太阳，等她回来。

　　这不由让它想起，曾经听一对来自东方的小情侣讲过的一个叫望夫石的故事，讲得是女人为了等出海捕鱼的男人回来，日日在海边守望，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但它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不对，它觉得既然索性等也是等，那干嘛不去找一找呢？女人每天看男人出海，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吗？

　　虽然那时候的它所不理解的是，有时候看过和能做，真的就是两码事。

　　不过，在那件事还未发生之前，它确实对等她回来这件事，已近乎习以为常。无聊的时候，它就开始玩她送它的黑绳链。一开始，她也想将那链子系在它的脖颈上，就像别的宠物猫一样。在它的抵死反抗下，她才耐着性子，绕了几圈，才将那链子挂在了它的猫爪上。

　　“收了我的铃铛，就是我的猫了。”她将它抱起来，又狠狠亲了一口。

　　被她抱起的瞬间，它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失重的错觉，她的脸近在眼前，她的气息也清晰可闻。那不是她行李箱里的味道，是真真切切的她，仿佛它伸一伸猫爪，就能够着。

　　但那怎么可能呢？

　　它不过是只猫，猫不会说话，就像她给它的那只手链上缀着的袖珍铃铛一样，看起来是个铃铛，却是空心的，永远都不会响。

　　.

　　铃铛不会响，但是它的心是什么时候响的呢？

　　它后来也想了很久，终于明白那其实并不是某个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尖锐的感觉，就像是身体里某样潜藏已久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

　　在那一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同样是一次她出海归来的傍晚，这次她没有回公寓，而是从书包里取出银黑色的相机，挂在素白纤细的脖子上，然后去了人头攒动的热闹集市。

　　它已经隐约地知道，她的行程快结束了，她就要离开了。

　　它很难过，这是它在苏醒于仿佛永眠的深夜后，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绪，它不知道为何一只猫会有这样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实实在在地反应在它的身体里，就是它的猫毛不精神了，连她买薄荷草口味的小鱼干喂它，它也不想吃。

　　一口都不想吃。

　　原来难过就是这样的滋味啊，想哭哭不出来，觉得心里又闷又堵，还觉得像被谁用小刀暗戳戳地在心尖上划了一刀，等到你发现的那一天，那流下的血已经快溢满了心房。

　　它耷拉着猫毛，跟在她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走，见她走远一些，它快步又跟上。她发现了某个漂亮的景点，要抱它一起照相，它也不开心，连她亲它，它都不开心。

　　怎么会这样呢？

　　在它漫长的生命里，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它看得上的人，可它甚至还没跟她说上一句最简单的话，她就要离开了。

　　它心不在焉，浑身无力，简直就像是那些人类口中形容的发烧了。

　　是的，这就是发烧了，还是低烧，不然她怎么就发现不了呢？

　　它晃晃脑袋，四只爪子向前挪动着，就像是只笨重的海龟。但它明明已经这样慢了，居然还是没发现眼前那飞驰而过的黑色的庞然大物，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它后，就从地面上滚了过去。

　　它喵呜一声，下秒就看见她瓷白的胳膊渗出了细细的血珠。

　　那红色的、鲜美的、好想舔一口的液体。

　　它的脑中犹如惊雷般炸出了那个可怕的想法，然而下一刻，它就狠狠给了自己一下。这可是刚才救过你的人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

　　而此时若有人注意到它的这个动作，也多半以为它是在挠痒痒。毕竟一只猫能知道什么呢？猫都有九条命的不是？

　　但她还是将他护在怀里，她拍拍它身上脏兮兮的泥土，笑起来就像月光一样温柔，“Cat，没事就好。”她和Highmore一样称呼它Cat，说完，还亲了它的脸好几下。

　　它有些发懵，但还是认真数过了，是三下。

　　人类有句话叫作事不过三，可她都已经亲了它好多好多下，那又要怎么算呢？

　　.

　　于是当天夜里，它就这么傻傻地看了她一夜。

　　直到被她发现，她睡得迷糊，以为它又要上她的床或者玩她的头发，却没想到它是在偷看她，不，是堂而皇之地看她。

　　她有些生气，毕竟她仅仅是穿着件薄薄的睡衣呢。

　　它自然不知道她是在怪它这个，迅速地跳上了她的帆布鞋，想离得远一些看她。

　　“笨猫，出去。”她小手一挥，还带着起床气的，居然就是要赶它走。

　　它喵呜了好几声，也没让她同情回来。它有些沮丧，尾巴拖在地上，慢慢地往外走，边走，边还回头看她，边还在想：果然女人都是奇怪的动物，明明上一秒可以为你豁出性命，下秒却冷着脸要你离开。

　　可它还不想离开，毕竟她给它的时间已经不多，连每一秒，都变得分外珍贵起来。

　　可她却要它走。

　　它在心里叹了口气，猫着脚步走去了角落，还不够，她打开门，非要让它出去。

　　很快，它就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房间外是走廊，漆黑的走廊中玻璃窗半开着，有咸腥的海风吹进来，微冷，晦暗的天幕上无星无月，看来明天会是个雨天。

　　.

　　那场风雨最后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它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唯一能记住的，是砸在脸上的微凉的雨滴，雨水越来越大，接着便是海滩上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那些硕大的太阳伞被一把把地收起，然后是彩色的游泳圈，白花花的身体，都在很短的时间里消失不见。

　　海水变得汹涌起来，就像是一只沉默的远古巨兽，骤然间张开了能吞纳天地的大口。

　　视野尽头，天与海仿佛因这雨水连接在了一起，一切都开始变得浑浊起来。它有些焦急，甚至好像听见了那枚空铃铛里传来轻微的跳动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它开始变快，越来越快。

　　她怎么还不回来呢？怎么还不知道回来呢？

　　它不知道，它开始越发担心，沙滩上已经没有人了，连猫爪下的砂砾也变得尖锐和冰冷起来，它们被海风带起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它异色的猫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终于，它决定不再等了，它要向她的方向游去。尽管它还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它可以闻见她的味道。

　　那清晰的、在天地间连肆虐的暴风雨都掩盖不了的味道，就像是遥远记忆里的冰晶花树，就像是梦境中的玫瑰星云……

　　它被沉重的海浪掀入海底的一瞬间，终于再次听见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那是它刚苏醒时就听过的声音，不同于自己，这个人强势、霸道、不可一世。他蛰伏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在此时终于叫嚣着要钻出来，掌握它的身体。

　　不，现在还不行！

　　它对那个人说，它四爪并用，在海浪里抵死前行。它没有船也没有浆，它的意志就是船和浆。

　　就算它是一只猫，也要做猫最后的努力。

　　很久，忘了究竟是有多久，它终于看见她了。

　　她黑色的长发披散开，素白色的身体犹如被嵌入了深蓝色的巨大冰晶中，美得惊心动魄。她也似乎看见了自己，还对它笑了一笑。

　　天幕中滚下了一道蓝紫色的闪电，惊雷炸响在它耳边。

　　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游向她，却忽然发现浑身坚硬如石块，丝毫动弹不得。它身体里的那个声音再次钻了出来，像在说：“你真的想救她吗？”

　　我想的，我想！

　　可它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变成了难听的怪音。

　　“那就把你的身体和灵魂都交给我。”男人的回答姗姗来迟。

　　“怎么，是不愿意吗？”男人继续逼问，似还在邪恶的笑，“机会只有一次哦。”

　　我……

　　它犹豫了几秒，但这短短几秒的时间，也长得像它漫漫走过的一生。原来它已经不记得它那些经历过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唯一的值得回忆的，仅仅是面前的这张略显苍白的脸，相处还不到二十日的脸。

　　原来它一生的意义，仅仅是为了等待这个人的出现。

　　她对它笑一笑，摸摸它，亲亲它的脸，它的世界就变得如此的不同。

　　“我愿意！”它鼓起勇气，终于说。

　　“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作为交换，我可以免费再送你一个请求。”它听见那个声音得意的笑起来，那么乖张，像是神明，也像是魔鬼。

　　“我这次是真的就要死了吗？”它怯懦地问。

　　它等了等，但男人并没有回答。

　　它于是便看她，看着她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也好像远在天边，“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不要再喜欢上她，喜欢一个人会让人难过，喜欢她，会让人特别难过。”

　　……大概一只猫，原本就不应该喜欢上一个人。

　　“如你所愿。”最后的记忆里，它听见男人冰冷的嗓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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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自己有被虐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