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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0眚煞血影,古刹衔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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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古刹,祠堂下一副狸奴戏春图徐徐展开,几案两侧摆着红烧鲫鱼,爇着两支蓝色烛火。
画卷中春意盎然,蝶飞蜂舞,牡丹花丛中独卧一只通体玄黑的狸奴,正是离凡渊。他前脚甫一解开衔蝉宗结界,常笑后脚就欣然闯进来。
常笑手里捏着皱了的信纸,朝离凡渊扬手道:“师兄——你见到我师尊了吗?”
衔蝉宗藏身于画卷之中本身就是一道隐匿结界,除非血脉相通的狸奴妖族,或是有猫妖带路,否则常人无法进入此间。离凡渊摇了摇头,略加思虑,心知常笑大抵尚未知晓身世,否则来此不是为了寻找夜明岑。
“怎么了?”
“你看这个!”
离凡渊仔细看了常笑提起的那封信,内容模棱两可,唯独指明了常笑的生父就在衔蝉宗:欲寻亲,衔蝉宗。
离凡渊心下痛彻,见常笑寻亲心切,不好再有隐瞒,决心此时就要将这个秘密告知于他。离凡渊大抵询问了常笑恢复地怎么样,又邀人到亭中浅坐。
常笑身心都不在此间,一个劲询问到底:“师尊在信中说,我的生父就在这里,究竟是谁呀?”
离凡渊取出怀中的翡翠玉叶佩,双目婆娑,道:“你的金蝉耳坠,与这玉叶佩原是一对。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常笑双手颤颤地捧过玉佩,取下耳坠放到一起,双目圆睁,如鲠在喉。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你原是我断掉的第九尾,与常芙一样。可那时族中生变,有老者将你视作眚煞,留你不得……我只能将你带走……”
常笑只想嗤笑一声:原来这么多年,竟然叫错了辈分?当年幸好他不想做大师兄,否则该管自己的爹叫“师弟”了……荒谬至极!
耳朵里仿佛塞了两只蜂子进去,蜇得双耳失聪,痛到牵扯住他的五感,常笑张口:“不要再说了!”
可是全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常笑甚至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只看到离凡渊站起身来,清泪纵横,满面都是愧怍。
脑中如走马观花闪现起过往的点滴。初见时,离凡渊殷切地托起他的手,同往衔蝉宗,并置了一处极周全的屋舍与他。与常笑促膝长谈,说不尽的妖族杂事秘辛。又或是收容常芙,教导常芙,一切都是离凡渊的良苦用心。
也许这些在离凡渊看来,都是聊表补偿的小事,可无论做什么,终究都是心中有愧。
常笑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家,和夜明岑的家,以及和家人的家,这些都已经在悄然中实现了。就像种下的花生,开花在上面,结果在下面。现在挖出来,才看到硕果饱满,心中已然受宠若惊。
他很想叫一声“爹”,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或是说,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清晰地听到一个极年轻的声音在他身体里响起,无比雀跃,却又咬牙切齿:“你们终于团聚了!我大仇将报,衔蝉宗的猫妖都合该死无葬身之地!”
离凡渊不知常笑怎的,神情恍惚,出殃似的垂头丧脑,手中金蝉玉叶滑落在地。
他将一双宝物拾起,亲手为他戴上金蝉耳坠,说道:“我明白,你需要一些时间接受这些东西,衔蝉宗永远是你的家……”
话尤未完,只见常笑双耳淌出血来,视之面容,大骇——七窍流血之兆!
离凡渊正欲将他扶起送回七星屿,不料常笑忽然抽出腰间月魄刀,刀锋一凛,竟拦腰将离凡渊劈成两段。
血即刻喷涌到常笑下颌,溅得半张脸都沉浸在血腥惶恐之中,离凡渊终至断气也无法瞑目,不出片刻,失了浑身血色,惨白如蜡。
陡然间,衔蝉宗天生异变,黑云席卷蔓延,众猫妖不敌常笑八尾之撼,接连死在月魄刀下。
猫妖们疲于奔命,奔走相告:“眚煞断尾猫妖!是眚煞断尾猫妖!他回来报仇啦!”
常笑所到之处,无不卷起血雨腥风,如同从地狱中走来的形迹斑驳狰狞的烈鬼,足踏业火,将一切屋舍楼阁焚烧殆尽。
火蔓延到远方,蔓延到高处,无所不及的怨念与仇恨吞噬者常笑的身躯,那样一个年轻的声音又在他身体里对他说:“夜明岑跟你,不顾师徒之伦,简直是七星之耻!”
常笑仿佛一只被束缚起来的茧,昏沉着无法反驳,但又听得真切。那声音不断重复“师徒之伦,七星之耻”,说得又急又快,常笑堕下两行血泪,不受控地握刀横劈竖砍,血凝在了他的脸上……
天渐呈昏暗,天色将晚时积蓄了一场绵绵的暮春细雨,飘摇着落在夜明岑身上,脸上渡了一层雾蒙蒙的光。即将过去一个时辰,却没有见到常笑的影子,他心神不宁地转动着契戒。
一双山雀精从他头顶飞快掠过,它们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留下渐远渐轻的话:“衔蝉宗失火了,画卷被烧了!”
夜明岑大惊失色:“不好!”随即立马掉头前往云山衔蝉宗。
几枝修篁将古刹小亭院遮遮掩掩,昏沉的烛光照不透层层叠叠的竹叶,只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影。夜明岑赶来时,只见占风碏、辛秀城、瞿胤飞以及素荣、离蓝烟、常芙等人俱在,院子稍显局促。
占风碏将狸奴戏春图取下,铺陈在地,足有一丈长,三尺宽。说是失火,实则看不到半缕火焰,画卷右偏上一角烧出了拳头大小的一个洞,边缘仍在四散蔓延。
夜明岑拨开人群道:“火已经灭了吗?”
占风碏解释道:“这正是难处,此火属阴,从里面燃起,恐怕火势滔天,竟而将画帛一并点燃了!从外面是灭不住火的……”
此言一出,离蓝烟双膝一软,哭天抢地道:“让我回去!我要救我的族人!”让一旁的常芙吓得呆住了,紧紧攥着素荣的衣衫。
占风碏早已下令教人拦住她,火势尚未可知,贸然进去只怕有去无回。
契戒箍得他手指发紧,散发着微弱荧光,夜明岑心中咯噔一声,大喊道:“有谁看见常笑了吗?”见众人纷纷摇头,几句话的功夫,火势已经吞噬了完整的一角,竟而巴掌宽大!
“蓝烟别哭了,你与我里应外合,我去救人!”夜明岑曾与常笑多次进出衔蝉宗,早已知道进去的秘法,拈手起诀,心中默念一句法咒,不顾众人劝阻,纵身跃然进入了画中。
入眼之地无不浓烟滚滚,火势滔天,像要把天给烧出一个窟窿。不远处火势最盛,如同围了一道火幕,灼烧中的热浪径直贴着夜明岑的脸,还未走两步,浑身已然冒了一层汗水。
他只能用两个词形容此间: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四处听不到任何人声,只有火哔剥吞噬建筑的声音,时不时发出一声骇人的爆响。此情此景不难推测,是尸香拂衣的手笔。
若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身处衔蝉宗,夜明岑只怕自己又回到了往生楼……
牡丹花圃被火烧成一片草木之灰,夜明岑转道经过一座小亭子,却见离凡渊横尸其中,死状凄惨惊悚,尸色僵硬蜡黄。夜明岑的心鼓动得愈来愈烈,握剑的手心脉搏狂跳,为他抚下眼皮。那腰下肋骨清晰可见,伤口齐整,是为刀剑一类利器所伤。
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惧的念头,即刻奔走大呼常笑的名字。
却不料前脚刚踏下亭子阶梯,脚下火势蔓延而来,如浪潮吞噬了脚下的地面,归于虚空——是画帛被烧毁的迹象,已经径直影响到衔蝉宗的地界了。夜明岑拧身朝相反方向追去,若不赶紧找到常笑带他离开,恐怕也将丧生在这片火场。
“常笑——常笑——”
借着火光,夜明岑终于在一处空旷的地上看到常笑,四周都是燃烧殆尽的梁柱,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他还活着!跪在横尸之间,满面的血沫,双手举刀架在项上,俨然一副将要自戕的模样。
夜明岑一个箭步冲进火中,牵制住他的手和刀……夜明岑只觉得五指握住了一片带锯齿的长叶,月魄刀竟而钝了,缺口无数,满是凝固的血迹,遮住了刀光。
常笑双眼犹如凝在了冰里,如鱼之将死之目,看不出丝毫波澜心绪,见夜明岑扑到身前,毫无反应。
夜明岑拉不动他的手,死命相抵,命令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放下刀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他亲眼、亲手,杀了自己刚认回的父亲和族人,以死尚不能谢罪,谈何求生。
他不为所动,气若游丝:“我想和他们一起死。”
夜明岑眼见他毫无求生意志,当即怒道:“你不能死!你想想常芙!你还有我啊!”
此言一出,常笑的瞳仁瞬间收成一线,脑海中再度想起那个声音:“师徒之伦,七星之耻!”仿佛将他的心攥紧了,双目堕下血泪,他嗓子似乎喊坏了,低声央求着:“师尊你快走啊……你我此生,只当缘尽于此罢……”说好的不再在夜明岑面前流泪,他又失言了。
“放屁!”夜明岑逐渐失了清醒,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还没听到我许你的承诺,你敢死,我也要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你吗?”
“师尊……”常笑嘴上喊得哀切,手上劲儿一点没卸,反倒用尽全力朝项上送去。
“我爱你!常笑,我爱你……”突然,在这紧要关头,夜明岑说出了从未对常笑讲过的话,“不是你的错,都怪师尊没用,我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大夫,连自己的徒弟都治不好!”这话效已所见,常笑果真不忍就此抛下夜明岑,双手弃刀,紧紧拥住了他。
像是犯了滔天大错的孩子,躲到最信赖的人身边。
如同溢满了杯壁的水铺涌出来,常笑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凡渊师兄死了!他对我特别好,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爹!我的家人全都被我杀了……我的手……”
夜明岑立即劝慰道:“不!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尸香拂衣控制了!他用同生蛊控制你杀了他们,是尸香拂衣!”
常笑不想否认,平静道:“是尸香拂衣,也是我……亲手做的……”他说话声音逐渐微弱,似要睡去一般。
“振作起来,随我回去!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不能死在这里!”
不远处的地面不断地被火烧尽,脚下的实地不断缩减,眼看即将毫无立锥之地!常笑竭力提醒道:“师尊小心身后——”
夜明岑回头一看,将常笑扶起,头顶上是即将烧断的梁,脚下是逐渐缩小的地面,眼看进退无门。就在这时,身畔忽然递来一只手,天外传来离蓝烟急切的呼喊:“画帛就要烧完啦!快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们出来!”
夜明岑搂紧了常笑的腰,立即抓住离蓝烟的手,众人合力在外将二人从即将烧尽的画帛中拽出来,无不心惊肉跳。
只见常笑浑身浴血,瘫软在夜明岑怀中,生死不明。
夜明岑恍若无人地叫着他的名字,失声哀求道:“我爱你常笑,你看看我!”
“我也爱你。”常笑缓缓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孰料夜明岑径直接住他的手,报以热烈的一吻。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无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嘴巴张得能伸手进去给舌头打个结,恨不得将自己双眼剜下。
常笑渐渐失了知觉,昏迷着倒在了夜明岑的怀中。夜明岑无心他人,毫不费力地将他托身抱起,沉稳地走出了众人视野。
常芙几乎看得木讷了,拽着素荣衣角的手渐渐松了。良久,才说:“原来我爹,喜欢的是师父父……”
那一夜,每个人的心情都如这阴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