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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1杏花遗殇,无碍无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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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州杏花醽醁楼外,夜雾渐浓,一轮圆月明亮至极,若夜魑独眼,隔雾看花,杏花盛极而落。
夜明岑一路携抱常笑疾走,手酸脚乏。胸前的金线紫藤花被鲜血洇湿,常笑靠在夜明岑的肩头,四肢如松了线的提线木偶垂在身侧。
常笑之症非病非伤,只因遭逢大难,身经雷霆之劫一般,心脉俱损,只能来此求杏花夫人的镇灵器一用。黑漆大门扃闭,夜明岑跪在门前,痛呼:“甘救此子,一世无求!”
如此叫喊了几声,莪术夫人迎门而开。
见来人是夜明岑,怀中抱着一个浴血的青年人,心下铿锵大恸,将人扶了起来。
夜明岑此来,一未做女子装扮,二有誓言在先。他答应过杏花夫人从此不再踏足此地,上回虽已食言,却不该再来搅扰,心中俱是担心,又将常笑如何成了这般不省人事的模样一并说出。
莪术夫人忙吩咐药娥将常笑接进诊室内,听了夜明岑的说辞,忙宽慰道:“你大可放心,姐姐仍在闭关期间,不会与你怪罪的——至于其他,从你上次回来之后,这里早已不兴这些破规矩了,且宽心吧……奔走疲劳,先在此间休息,常笑就交由我吧。”
夜明岑见她转身欲走,忙拉着她胳膊,道:“大师父,我已替他止血号脉,只知他心脉俱损,一定要用镇灵器,生机或有五成!”
莪术夫人微笑一番,脱手而去。
夜明岑坐在一旁太师椅中,良久,才将汹涌的心脉平复——来到此间无比心安,就算常笑半只脚都踏过鬼门关了,以莪术夫人一己之力也能将“通关文牒”撕毁。夜明岑愈发觉得自己荒废了两百年医术,渐不如人了。
药娥手捧镇灵器与止毒珠经过夜明岑身畔,径直掀开诊室珠帘进了去。
镇灵器是杏花夫人的法宝,除非自己亲自替人诊治,否则不会轻易借人。怎么今天借得如此容易?那“止毒珠”更是杏花夫人运用“以毒攻毒”的毒理时的傍身之物,可捣毁中毒者毒灶,将那余毒吸出,全数纳为己用,故而,杏花夫人习得百毒不侵的一身本事……
可内中不是莪术夫人么?取止毒珠来做什么?难道常笑之症需要毒法治疗?再者,莪术夫人擅制香,可今天闻到的气味不大像是从前她喜欢的那一味香。夜明岑想到这里,不由得从脚底生起一股寒意,心中慌乱,忙叫住出入其间的药娥问道:“内中是杏花夫人,还是莪术夫人?”
那药娥有些疑惑,道:“少楼主许久未归,恐怕记错了——杏花醽醁楼向来只有莪术夫人,哪来的杏花夫人呢?”说罢,扬长而去。
独留夜明岑站在原地,神思横竖都在身外……溯洄儿时记忆,杏花夫人的厉声斥责、莪术夫人的轻声安抚,通通交叠穿插着出现在夜明岑脑海里。
她们长相毫无分别,只是杏花夫人多恶言,脸上常常带着凝眉怒意;莪术夫人和颜悦色,从来不会大声斥责夜明岑,对他很是娇惯纵容。
如今却被人告知,杏花夫人是不存在的,到底是自己的记忆出错,还是发生了什么怪力乱神之事?
夜明岑浑浑噩噩地瘫坐在地,忽而忆起从前一桩恨事。在夜明岑十岁生辰时,莪术夫人送了他一只雪团似的貂儿,模样可爱煞人,与夜明岑日夜作伴。
夜明岑为它取名“白雪”。白雪聪颖,有如稚童,天冷时缩到夜明岑的脖子里,贴着人的温度互相取暖。夜明岑或被杏花夫人责骂禁足,或遇难以攻克的杂症,心绪烦闷忧愁时,见到白雪总能化解愁绪。
对幼时的夜明岑来说,白雪就像是一个随时伴他左右的朋友,即使不说话,可夜明岑懂它的眼神。
见到吃食炯然,见到夜明岑就欣喜,见到杏花夫人时则多不善。
某一日,夜明岑被杏花夫人打手心,双手捧出笔直,不敢稍有松懈,掌心辣疼欲裂,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白雪急地“吱吱”乱叫,竟而飞扑过去咬伤了杏花夫人的手。杏花夫人秉性古怪歹毒,一手捞起白雪举过头顶,将它狠狠摔在地上。白雪大叫一声,在地上挣扎抽搐了几番,便如此丧了命。
记忆中的杏花夫人令人不寒而栗,怎么会是假的?
忽而,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异香,那股异香总是伴着一种毒药出现——欢兰汤。这是云芝香的气味——莪术夫人予他此香囊,以抵欢兰汤的毒效。这气味似有若无,时而浓烈时而寡淡,夜明岑心绪难宁,记忆似乎也开始错乱起来……
如何证明记忆中的杏花夫人不是莪术夫人呢?她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何证明她们不是同一人呢?
夜明岑忽然在这奇香中顿悟!杏花夫人从未与莪术夫人同时出现过!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皱缩起鸡皮疙瘩——她们是同一人罢了。
古医书中有记,人逢乱事,心神错乱,会有疯癫之症,与平时性格大相径庭,迥异非常,发作时所做所为都不受控制。
那书中所云却无治疗之法,只用怪力乱神之理圆其说。
思及此,夜明岑大骇,心下想着,常笑虽为猫妖,眼下却性命垂危,任何人都能轻松了结他的性命。虽然,不管是莪术还是杏花,她们都恪守医德,绝不会耽误救病治人的良机,也绝不会趁机杀死常笑。但是夜明岑心下战鼓擂擂,掀起珠帘冲了进去。
只见诊室内亮如白昼,常笑躺在正中,嘴唇微启,正含着止毒珠。旁边一名药娥拧干手帕,替他擦拭满脸干涸的血迹,唯独眉心一点红透肌肤的朱砂,怎么都擦不掉。
莪术夫人则用镇灵器为他重新梳理衔接心脉,见夜明岑进来,并无斥责,说道:“玉……岑儿,替他把衣裳解开。”
料定此间药娥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多有不便,夜明岑立即配合着莪术夫人,除去常笑上身衣物。说来颇为奇怪,常笑身上毫发无损,只有七窍见血,业已止住,身上沾染的都是其他妖族的血迹……
……
众人忙到天色渐亮,神形俱疲,常笑终于呼吸平稳,性命无虞,只是尚需要些时日休憩,只待数日便可醒来。
莪术夫人见夜明岑满面愁云,将他叫到一旁,说道:“常笑体内有同生蛊,施蛊之人能操控他杀人纵火,无恶不作,几乎是他的傀儡,你知道么?”
夜明岑道:“我知道,师父可有解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起初我以为他是中毒,但止毒珠没有丝毫起色。虽无法剔除此蛊,我却能将其转移……只是,承接此蛊之人,不大好找……”
夜明岑心下疑惑,道:“且不说好找与否,转移此蛊,不会祸殃他人么?”
莪术夫人眼神尖锐地看了他一眼,像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一般,说道:“对,承接此蛊将会同他一般,受人操纵,蛊毒发作七窍流血。此人还得是他的心上人,与他心意相通,否则难施此计。但他的身躯,再也经不住被人操控第二次了。”
“师父,”夜明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咬紧牙关说道:“试试看转移到我身上吧……”
莪术夫人笑了笑,似乎听到了一句玩笑话,说道:“你又不是他的心上人!”
“师父怎么知道我不是呢?”夜明岑定了定神,说道。
莪术夫人的笑忽然凝固在脸上,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了看常笑——此妖正值青春年少,舒俊貌美,却是少见的掷果盈车的美妖。复思及夜明岑出生杏花醽醁楼,血脉与凡人迥异,实则命属长寿。与凡人相伴,多眼见着他们百年之后,自己仍是旧容……
“你的事情,我原不该多问,可如今涉及常笑性命之忧,我倒要问你——他值得你这么为他做吗?”
夜明岑答道:“师父有所不知……离开此间后我曾身死,是他不顾一切,执拗地将我残魂寻回,助我还阳。因身份人妖之碍,我原不愿与他情愫交缠。可他用情至深,使我无以为报,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碎了,我不会负他……”
莪术夫人无言良久,对着窗外落花冗长地叹着气,堕下泪来:“岑儿,苦了你了,都是我的错……”
“只求师父不要告诉他,同生蛊已在我身上了。”
同生蛊一经转移,常笑身子恢复得愈加迅速了。莪术夫人不通奇门遁甲之术,却有独门的压制蛊毒发作的法子,比朱砂效果更甚。她替夜明岑配了一味香料,装进香囊中佩戴在身上,步步生香。如此大可省去点朱砂,以免让常笑生疑。
夜明岑寸步不离地守在常笑身边,亲自侍药擦身,见他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心绪也“拨云见日”了。
如此这般,颇有些患难夫妻既视之感,他趴在常笑身边,估摸着丹心映月该谢了,而自己答案,他尚未听闻。
夜明岑便问道:“常笑,你什么时候醒呢?若你醒了……我们成亲好不好?”
莪术夫人本抬手欲叩门,无意中听闻夜明岑的独白,心下颇有愧怍:她确实骗了夜明岑,世界上没有杏花夫人,只有她莪术一人。至于杏花夫人,正如夜明岑所料,只是莪术夫人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愿进去面对着夜明岑落泪,将手中汤药交给药娥,而后便离开了。
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日,门外就是走廊,满院子的杏花开得热闹非凡,繁花裹着枝丫,夜明岑站在檐廊上触手可得。
换蛊三日,身体却无碍无虞,与平日里没有什么差别。
常笑接连做了三日噩梦,梦中刀光血影,哀嚎凄绝,不住地有人在他耳边喊着:“常笑!离常笑……七星之耻……离凡渊是你爹呀!弑父的畜生……”梦中血光渐散,常笑只感到有人靠在自己身上,他在那人背上摸到了一手的鲜血,推开一瞧,却是夜明岑!
“师尊……师尊!”常笑梦呓不止,惊骇中醒来,大汗淋漓。却见夜明岑伏在自己身上,隔着皎月纱,他满眼都是担忧。
夜明岑将他抱得更紧了,二人脸贴着脸交递着彼此的温度,只听他唤道:“常笑!”说罢,又替他擦去额上汗珠,唯额间留下血红一点,这个印记,想必已经渗透肌肤,永永远远留在这里了。
常笑忽然用力将他推开,缩到床角,痛心大喊:“你离我远一点!师尊……我怕!我怕……我怕我会杀了你……”
夜明岑心知他还未从那桩弑族的阴影中走出,宽慰道:“别怕,你看这是哪里?”
常笑谨慎地四下瞧了瞧,夜明岑身后是灼灼的遮天繁花,辨其颜色品种,知是杏花,这才疑惑道:“我们在……杏花醽醁楼?”
夜明岑语气轻缓:“没错,莪术夫人已经压制住你体内的同生蛊了——过来我抱抱。”说罢,夜明岑张开双臂,朝他微笑着点点头,“别怕!”
如此,约莫是真的得救了?常笑行动缓慢,生怕动作一猛,又招至那尸香拂衣的控制……可是夜明岑的怀抱是那么温暖惬意,让他迟迟不肯松手。
“师尊……”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不怪你,只怪我来迟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的话,几时有假?”
“你真的想和我成亲?”
“不与你成亲,我与谁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