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海上的烟火》水荷澹澹

14、第 14 章

　　武烈连着数天不再外出，直到一个多月过去，见女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乖巧听话，这才放下心，逐渐相信管家说的“小姐是受卫少爷与朱小姐婚事刺激”。他也想过以师父的身份让自己女儿如愿，可转念想到那天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吃软饭的”，便知只怕女儿对卫璧也是死了心，也就放弃了这念头。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转眼就到了春天，连环庄的雪，终于化了。
　　这一日，卫璧带着灭绝师太、弟子丁敏君与何太冲、班淑娴夫妇，前来拜访。武烈知道青婴这几年不爱见外人，平日只呆在书房里，便没有把她叫出来见客。是以武青婴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当日晚饭的时候。
　　“难得有人来连环庄拜访，爹没有请他们留宿吗？”
　　武家长居昆仑，也就只剩些祖辈的名声，难得有武林中人来访，按武烈的个性，本该多留他们几日，交好联络才是，此时庄内却无外人，倒是叫武青婴好生奇怪。
　　“红梅山庄有喜，自然是要请他们去喝一杯喜酒的。”武烈小心观察女儿神色，见她听到“朱家有喜”时神色未变，心里的石头落地几分，“青儿许久未曾下山了，可想去看看？”
　　武青婴估算着时间，不知武烈到底要作甚：“爹有事瞒着我？”
　　“瞒你做什么？是今天峨眉的灭绝师太和昆仑掌门夫妇前来，便是邀请我一起攻打光明顶，围剿魔教。”
　　“魔教？”武青婴问，“爹答应了？”
　　武烈没有上光明顶，这一点武青婴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武家究竟有什么结局，她却记不得了。或许只是寥寥几笔，匆匆一句，在主角的故事里留下过姓名，再后来，便成了无关紧要、连作者都遗忘的存在。
　　武烈的确答应了。
　　但他只是表面答应，心中另有打算，不便与女儿明说。
　　“那爹为什么让我下山？”
　　“围剿魔教九死一生，各大门派都有弟子传承，你是我女儿，也是我弟子，虽然你不肯练武，但心中有武功，若将来有人肯拜你为师，武家也算后继有人。”
　　“爹打算带师哥去？”武青婴奇怪，她是错过什么细节吗？明明武烈和卫璧，都没有上光明顶，“那九真呢？”
　　“朱武两家，总得留后。”
　　武青婴没有接话，有些话，她也没法对武烈明说。
　　她没有什么胃口，和往日里一样只吃了几口。刚放下筷子，负责照顾将军的童仆来报，说将军不见了。
　　藏獒的寿命，一般也就十多年。作为耐寒怕热的犬类，当初朱九真带着它去大理，又受过朱长龄一击，是以将军的寿命，比一般藏獒还会短些。几个月前，将军已经开始进食越来越少，难得多吃了几口也很快会吐出来。这个月月初的时候，它偶尔开始站不起来。
　　青婴知道，将军只怕寿命快到了。因此，她每日饭后，都会去陪着将军说一会话。
　　老了的将军早就没有当年凶猛的模样，它骨瘦嶙峋地趴在地上，眼睛里常常隐约还有泪光。
　　“庄里都找过了吗？”
　　“找遍了，没有。”
　　武青婴起身，道：“爹，我去找找。”
　　“带两个人——”
　　“不必，我下山找，留一人在庄子里找，还有一人，在庄子周围找。将军老了，喜欢找一些角落躲起来，若是找到了不要惊动它，等我回来。”
　　武烈不放心：“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去找吧！”
　　“我不放心将军。”武青婴虽不练武，但随身一直带了一把匕首防身，“若找不到，我回来便是。爹，您方才还让我下山走走呢！”
　　见女儿执意要去，武烈也不敢阻拦。
　　出庄前，武青婴找了块帕子系在脸上。她也不知自己这些年容貌是否有大的变化，方才席间武烈说过，昆仑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也要在红梅山庄多宿一日，她怕与那二人撞见，是以蒙面下山。
　　她一路走，一路细细地找寻，呼喊将军，却始终未见踪迹。快到山脚的时候，武青婴瞧见泥路上的有三角形爪印，看起来，应当不止一只。其中有一只的爪印较大，踩得也较深，应当不是壮年犬类奔跑留下。
　　循着这处爪印，武青婴走到山下一处茅屋，茅屋前的稻草堆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只烈犬的尸体，青婴依稀记得，朱九真前两年又重新养了很多烈犬，看起来，这像是朱九真的烈犬。
　　最靠近茅屋的地方，奄奄一息的，赫然正是将军。
　　武青婴快步跑过去，只见将军躺在稻草堆里，身上还随意地盖了些稻草，他一动不动，只剩胸口微微的喘息，还有喉咙口的几近不闻的呜咽之声。
　　“将军——”武青婴轻轻地抚摸着将军的背脊与腹部，她一丝一毫都不敢用力，生怕将军疼，“你是不是很疼啊？”
　　将军连叫都没有力气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武青婴，目光哀伤，身体时不时抽搐着。
　　武青婴跪坐在将军旁，俯下了身体，将脸颊贴在将军的脸颊上，低声道：“将军，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是我也不想你难受……”
　　将军的喉咙口只能发出很轻微的声音，青婴感觉得到，它想安慰自己，但它动不了，叫不出声，连伸出的舌头都没有力气缩回去了。
　　“你很累对不对，累就睡吧，我没关系的，将军，我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武青婴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将军。
　　将军呜咽着，渐渐地，没有了呼吸。
　　武青婴的眼泪彻底涌了出来。
　　她想起来自己在这里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将军；把她带出琅嬛福地的，是将军；这几年，她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往，唯一待她与从前没有差别的，是将军。
　　将军是武青婴以前送给朱九真的礼物，它小的时候，是武青婴训练照顾的，那个时候，将军只有一丁点大。武青婴养了它快一年，然后将它送给朱九真作为生辰礼物。
　　朱九真有很多狗，但将军只有一个主人。
　　或许是因为从小武青婴没有训练将军咬人的缘故，虽然将军听朱九真的话，但扑咬之时，并不似其他烈犬一般。不过好在因为武青婴的缘故，朱九真也未曾亏待于它，直到将军重新回到武青婴身边。
　　茅屋里，张无忌看着把脸埋在将军尸体，身体一颤一颤的武青婴，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武青婴。
　　第一次，是在坐忘峰下，武青婴阻止何太冲和班淑娴伤害他和杨不悔；第二次，是在红梅山庄，她那个冷漠的眼神，张无忌至今难忘；第三次，便是此刻，他躲在茅屋里，看着武青婴因为一直狗的死去而哭泣。
　　张无忌对武青婴是好奇的，因此，在看到武青婴趴在藏獒身上一动不动的时候，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想要看清楚外面的情形，没想到小小的动静引起了武青婴的警觉，她抬起头，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握紧手中的匕首，武青婴以防备的姿态靠近屋子：“阁下是谁？”
　　张无忌心中此刻慌乱极了，不知如何是好。
　　茅屋没有门，只有半块木板虚掩着。武青婴站在木板之后，往屋子里瞧，只见屋中的地上，有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
　　张无忌不知所措的眼神与武青婴警觉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看清屋里人的长相，武青婴收起匕首，走了进去：“张无忌？”
　　“什么无忌，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武青婴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笑了一下，那表情落在张无忌眼中却又几分好笑：“你练了九阳神功，寒毒应该都好了吧？”
　　“你怎么知道！”
　　武青婴抹去脸颊的眼泪，在张无忌身边坐下：“你的腿怎么了？”
　　藏不住，张无忌也懒得装了：“断了！”
　　“怎么断的？”
　　“从悬崖上摔下来断的！”张无忌没好气，“反正我跑不了，你要是带人过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带人过来有什么用？我知道谢逊在冰火岛，我知道你是张无忌，我知道朱长龄应该已经死了，可那又如何呢？我连一只狗都救不了。”
　　“那狗——”张无忌面露愧色，“对不起啊，我看那狗奔过来，以为是要咬我的，所以……”
　　武青婴只觉得难受就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把她淹没：“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狗，但狗的一生，只有一个主人。所以在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狗会找一个角落藏起来，静悄悄地离开。但凡你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将军跑不动了，咬不动了，怎么可能伤得了人？别说你有九阳神功护体，便是一个普通农户，都能伤得了它。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这么着急地来找它？”
　　“难道人命在你们眼里就当真半分不值一提吗？”
　　武青婴看向张无忌：“你们？”想到屋子外其他烈犬的尸体，她问道，“外面那些都是你打死的吧？”
　　“我——”张无忌想否认，在意识到骗武青婴不容易之后干脆放弃，“是我打死的那又怎么样？”
　　“将军只会扑咬伤害我或九真的人。”
　　听到朱九真的名字，张无忌想起往昔，不想再说话。
　　武青婴也没再说话，起身去屋外借助匕首挖了个坑，将将军的尸体埋了。
　　“留着防身吧！”
　　张无忌接过武青婴扔过来的匕首，想要说声“谢谢”，却只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的背影……
　　张无忌又想起了坐忘峰的时候，武青婴也有过这样的背影，但……不如现在这般透着萧条与寂寞。
　　武青婴此刻，是在想什么伤心事吗？
　　她这样的人，又会有什么样伤心的事，让她连背影都透出这一丝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