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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见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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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滴大滴的雨珠无止尽地打在前挡风玻璃上。
一道电光绵延于层层叠叠的阴云之中,如一条腾空而跃的巨蟒,猝不及防地张口发出一声嘶啸狂吼。
雨声和雷声同时在头顶炸开,雨大得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了,逼得马路上奔驰的车子不得不放缓了速度。
顾筝没有带伞,警署大楼到停车场之间的十几步路就把她浑身都浇透了,湿衣服紧贴着肌肤,已经入夏的时节,也有些彻骨的阴冷。
但她的心却好像滚入了一锅鼎沸的水。她不是一个遇事就自乱阵脚的人,但不知怎的,这一路上她脑子里不断闪现的都是两年前倪坤遇害的那一晚的情形,仿佛只要一闭眼,倪永孝的脸就会和倪坤重叠起来。
车子胡乱地停在仁心医院门前。
雨并没有收拢的阵势,一推开车门就能感到铺天盖地的潮腥气。顾筝连雨伞都没撑,纵身奔入滂沱的大雨之中。肆意的雨水迎头砸下来,一瞬间就灌入了眼睛和口鼻。
顾筝直奔到医院的导诊台。
“请问,有一位姓倪的先生是不是在这里?”她人站定了,胸口却还在起伏,声音也有抑不住的气喘。
前台的护士看了她一眼,“请你等一等,我查一下。”
陈永仁正从楼上走下来办理住院手续,迎面就见到了顾筝。
“顾筝。”
同一时间,顾筝也抬头望向了他,她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好像并没有发出声音,只用口型唤了一声,“阿仁。”
陈永仁来到倪家两年多了,见过顾筝很多次,在陈永仁的印象中,顾筝是一个冷月寒星一般的人,纵然暗夜幽昏,也掩盖不了她身上的光灿。
她美丽而矜重,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都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相比倪永孝的深藏不露,顾筝似乎更不屑于伪装,一直以来,她都守着自己的规矩和道理,哪怕身处多么错杂的局势之中,她也依旧坦荡而自如。
陈永仁从没见过顾筝失态的一面。
此时站在对面的顾筝,雨水从她的额头淌到下颌,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发梢无力地垂落,滴滴答答下着水珠,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勒出她肩骨优美的曲线,顾筝的体态婀娜玲珑,但其实身量很瘦,只不过平日的盛妆华服之下,也少有柔弱之态。
可现在,陈永仁分明觉得,雨水浇透的不仅是她的身体,似乎还有她身上的某些热力和神采。
顾筝真的很“狼狈”了。
陈永仁往前走了两步,顾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力道之大险些扯得他一个踉跄,“阿仁,阿孝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永仁低头看着她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秀窄修长的五指,被雨水浸湿的指甲泛着润白的珠泽,凝脂般的手背上赫然爬着一道血淋淋的长口子。
“你的手……”
“阿孝到底出什么事了?”顾筝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陈永仁平视着顾筝黑幽幽的双眼,沉声道:“他……胃出血。”
顾筝似乎没反应过来,还愣愣地看着陈永仁。
“今晚,倪生有个应酬,大概是酒喝多了,伤到了胃。”
顾筝这才慢慢地放开了陈永仁。
“我去看看他。”
***
病房里,倪永孝刚刚输完血。
他的胃病也是老毛病了,忌冷热,沾不得酒。以前还好,这两年就算他有心自律,也有很多推脱不了的应酬。
倪永孝不爱小题大做,往常有些头疼脑热也很少去医院,都是叫家庭医生给他开点药,或者打一针,休息几天也就恢复了。
今晚,要不是情况危急,他忍忍也就过去了。来到医院又是检查又是输血,折腾了一晚上,人也怠极了。
“医生说,输完血要观察一下,看看有没有不良反应。最近几天你恐怕只能吃流食了。”罗晓蕊抬头看了看吊瓶,伸手稍稍调匀了滴速。
“永仁呢?”
“他去楼下办理住院手续了,你找他有事?要不要我去叫他?”
倪永孝摇摇头,“也没什么,我想喝口水。”
“我去倒。”罗晓蕊站起身,旁边的水杯里有她刚刚晾温的开水,她摸了摸杯身的温度,又从暖水壶里加了些热的。
倪永孝想自己撑着坐起身,但手背上打着点滴,手臂也有些使不上力。
罗晓蕊一手举着水杯,一手去扶倪永孝的背。等他稍稍坐直了,又拿了一个靠枕给他垫在背后。
“你是急性胃出血,刚输完血不能吃东西,水也要少喝才行。”
“谢谢。” 倪永孝抬起手臂去接水杯,搭在他床边的西装外套就被蹭掉到地上,罗晓蕊弯腰去捡,手还没触到衣服就被一个声音喝住了。
“别碰他的东西。”
罗晓蕊抬起头,正见到站在门口的顾筝。
她慢慢站直了身体,默默地瞅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在罗晓蕊的观念中,自己长得是很好看的,她年纪轻,多少有些自命不凡,但夜总会里男人贪婪的目光作不了假,就连跟着倪永孝出去,她也足够在人前帮他撑起颜面。罗晓蕊浅薄而真实地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
可见到顾筝的一瞬,她才豁然意识到,美丽不仅仅只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它还包含着太多相貌以外的东西,诸如气度和风骨。
是以顾筝周身湿透,衣衫凌乱,脸上的妆容几乎被雨水冲干净了,头发胡乱地贴在鬓角,她清泠泠地站在那里,没有华服和妆容的缀饰,依旧散发着一股夺人的绝艳。
很少有人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还能美得动人心魄。
罗晓蕊低下头,有些不大敢直视顾筝的眉眼了。
“顾筝,你来了。”倪永孝见到顾筝一脸肃然,生怕她误会什么,倾身向前想解释两句,话说得急,喉咙却被呛住了气。
他捂着胸口,压隐着咳喘了一声。
“你躺好,先不要说话。”顾筝看了看倪永孝苍白的脸,上前走了两步,将倪永孝掉在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然后不轻不重地丢到了床尾。
罗晓蕊再迟钝也知道眼前的女人就是倪太太了,她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手指期期艾艾地捏在了一起。
这种场面罗晓蕊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了,在夜总会的时候,偶尔会碰到那些男人家里的老婆闹到场子里来,见到打扮妖冶的她,便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顿。老实说,那个时候她也并不觉得有多难看,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那些男人或滑稽或狰狞的嘴脸,感到无比可笑。而女人不顾一切地破骂撕扯,那疯癫的样子落在罗晓蕊眼里,真的很不体面。
可此时此刻,顾筝与她面对面站着,没有阴阳怪气的奚落,没有恶毒无比的咒骂,甚至连一个鄙夷的眼神都没有抛给她。
她完全漠视了她。
罗晓蕊尴尬地站在那里,脸颊滚烫,极力绷直了已然僵硬的后背。
“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罗晓蕊抬起头,小声地说:“我叫……罗晓蕊。”
顾筝笑笑,“外面雨挺大的,罗小姐怎么走?”
依旧是顾筝直白明快的话风,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我叫车就行了。”
“这么晚了,恐怕不容易叫到车,我叫阿仁送你吧。”
罗晓蕊怔怔地点点头,不好意思答应却也找不出什么措辞来拒绝,顾筝不冷不热的态度就好像把她丢在了棉花上,虚浮着怎么也落不到地。
她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间病房。
刚迈开腿,又听到顾筝淡淡的声音,“我送你出去。”
顾筝和罗晓蕊一前一后走在医院的过道上,整层住院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两双高跟鞋落在地上的声响。
一双坚定沉实,一双小心翼翼。
罗晓蕊望着顾筝拖在地上的影子,“倪太太……我其实……”
罗晓蕊想解释什么,为了倪永孝也好,为了自己也好,清白这个东西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奢侈了,但她偶尔也想不自量力地求一点。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所有的言语都很苍白无力。
罗晓蕊抿了抿嘴唇,刚一张口就沉默了下来。
顾筝扭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未缓,“你想说,请我不要误会,你和阿孝没什么。”
“我……”
“我知道。”顾筝截断了罗晓蕊后面要说的话,她垂眼凝着自己的脚尖,语气轻飘飘的,“可是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做妻子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顾筝仰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淡却坦白的笑。
“那你……为什么不骂我啊?”
顾筝停下来,转身看着罗晓蕊,幽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光芒,点燃了她被雨水晕染的容颜,她目光寒瑟,却并不冷冽。
“明明是男人犯的错,女人却要争个急赤白脸,你死我活,我也不是多清高,可我不想活得那么没格调。”
顾筝轻笑了一声,提步继续往过道的尽头走去。
罗晓蕊彻底愣住了,面对顾筝的时候她谈不上有多心虚,毕竟她和倪永孝之间也没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可是看着顾筝那对寒光尽收的眼睛,那仪态端重的背影,那半分都没有紊乱的步伐,罗晓蕊觉得灵魂深处某些被她极力抹杀掉的自尊心和羞耻感,在这个雨后初霁的夜晚,随着散开的阴云一并复苏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她对着一个女人发怯,可又恨不得有一天,自己也能活出那份傲气与体面。
顾筝走到一楼门口,雨已经停了,陈永仁站在氤氲的夜色中吸烟。
他背靠着一棵凤凰木,巨大的树冠将他整个人都笼在了浓重的阴影之中。
“阿仁,麻烦送这位罗小姐回去,然后你也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守着。”
陈永仁熄灭了烟,偏头看了一眼罗晓蕊,应了一个“好”字。
“罗小姐,慢走。”
等到陈永仁和罗晓蕊的身影走远了,顾筝才慢慢转身走回了病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同框敷衍到我自己都想掩面……
下一章,名副其实的……同框……老倪也迎来了短暂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