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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相顾 ...

  •   马坤记的老板见到是倪永孝忙过来招呼。

      “倪生,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这个时间人多,你坐惯的那个位子现在有人了,要不你们进来屋里坐?”

      “我们也是临时决定过来的,坐哪里都行。”

      天气很热,来吃饭的人几乎都坐在室外,室内便有了些空位。

      顾筝和倪永孝一进去,就被一股热气熏湿了眼。

      这些路边的食肆排挡,在高楼林立的市区中固守着传统而市井的烟火气。时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铁皮老屋,却似乎仅仅只是看起来破旧了一点而已。

      人的记忆总是被味觉特别关照过的。

      无论几经变迁,身处何地,熟悉的味道一旦在口鼻中弥散,回忆便如潮水一般兜头涌来。

      一方天地中,人和人之间的悲喜并不尽然相通,但也并不妨碍大家就着眼前的一盘热菜,一杯啤酒,吞咽着各自酸苦的人生滋味。更何况,世上的人大多庸常,大快朵颐之时,酒肉酣畅,情怀寥寥。

      顾筝和倪永孝相识于英国,结婚以后回到香港,也没什么机会一起到这种街边小摊来吃东西。倪永孝是个在生活细节上很讲究的人,就连饮水吃饭这样的细微小事,也有他独特的兴致和偏爱。

      过去,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环境清幽的西餐厅,座位相邻甚远,连交谈声都细若蚊蝇。倪永孝喜欢这些格调雅致的地方,喜欢和他精神气度自洽的氛围。

      有意无意间,顾筝也受他潜移默化的熏染。

      现在,顾筝和倪永孝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却依然无法阻断满室的热闹与喧嚣声声入耳。

      “你怎么想起带我来这里了?”顾筝问。

      倪永孝抬手挽起衬衣袖口,从竹筒里抽出两幅筷子,就着茶杯中的热水涮了涮,“你家离这里不远,你以前有没有来过这里?”

      顾筝想起小时候妈妈下班很晚,有时候就会给她零用钱让她自己到这里来吃饭,有一年她想买一套精装的英文小说,又不好意思向顾慈开口要钱,所以她就将吃饭用的零用钱偷偷攒下来。整整攒了大半年,她才终于得偿所愿的买下了那套小说。

      那天晚上下了雪,天特别冷,她从学校走到马坤记的时候浑身都冻僵了,沁骨的寒气中人的五感格外灵锐,香气四溢,不断挑耸着顾筝的饥饿感。可她口袋里剩的钱连最便宜的一碗云吞面都不够了。

      她慢慢地走过去试探着对老板说,她吃的少,可不可以卖给她半份面。

      老板看了看她,接过她手里的钱。

      然后,她就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期期艾艾地等着她的那半碗面。

      最后,老板端上来的还是一份完整的云吞面,可是顾筝却一口都没敢吃,因为她没有多余的钱去支付另外那半碗面了。

      被金钱压弯的脊梁以及碾碎的自尊,荒雪一样覆盖了顾筝的十五岁。当时的她却没有能力剥开那重冰寒捡拾起陌生人给予的善意。

      顾筝再没来过马坤记。

      “你在想什么?”倪永孝问。

      “没什么”,顾筝收回思绪,“你吃什么?”说着拿起菜单看了看,又递给倪永孝,“你常来,你点吧。”

      倪永孝点了火锅和几样热菜,两瓶啤酒。

      “你喝酒可以吗?”

      “喝一点没关系,待会叫罗继来开车。”

      菜上齐了,倪永孝倒了两杯酒放在桌子上,拿起筷子却发现顾筝在静静地看自己。

      他放下筷子,挑眉问:“你看什么?”

      顾筝笑了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好像第一次带我来这样的地方吃饭。”

      “爸爸以前做完事常来这里,我每次坐在这总感觉他离我并不远。”倪永孝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是个斯文的人,就连喝酒也很少豪饮,别人喝酒是贪图醉生梦死的畅然,而他每次在这里浅酌却是愈加清醒的哀悼,不沉湎于悲恸,也不敢忘却弑骨的仇恨。

      “阿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爸爸不死,你会是怎样的?”

      他仰面望着头顶上被油烟熏黑的梁木, “我想,大概多半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吧。”说完他轻笑了一声,手指推了推镜框,“呵……是不是太胸无大志了?”

      顾筝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被热腾腾的雾气遮挡后的脸,眉目温宁,轮廓柔和。

      恍惚间,他似乎仍然是多年前相识的那个样子,低眉浅笑,如沐春风。浑身上下都是被岁月厚待,时光收敛入骨的温柔。

      如果倪坤没有死,他大概会行孝父辈,抚育子女,顺意地度过原本平宁安稳的年岁。

      我们的人生终究会有裂缝,切断原有的命途,倪永孝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另外一条起伏跌宕的道路,也彻底地陷入了风起云涌的漩涡。

      胸无大志或许不见得是一句真心话。而此刻听他这样说,顾筝的身上像被什么刺到了,尖锐的疼了一下。

      这顿饭顾筝吃得有些沉默,倪永孝倒是颇为随意。几杯酒之后,面色未变,眼里却起了一层薄薄的醉意。

      他不常喝酒,酒量并不好,但也少有荒唐的醉态。

      “我看到十大杰出青年的名单了,你不在其中。”顾筝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发闷。

      “我知道。”因为喝酒的原因,倪永孝的鼻音渐重。

      “为什么,开始不都已经敲定了吗?”

      倪永孝放下酒杯,眉目间没什么情绪,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弯曲起来“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完他侧头看了一眼顾筝。

      “你在梁成远手底下做事,也不必因为顾忌我的身份一味受他的为难。我知道他是周显崇放在媒体的眼,可警队的手管不管得了我倪家的人,还是我说了算。”

      顾筝抬起头,炭火烧得正旺,锅子里煮沸的汤水咕噜咕噜冒着白烟,倪永孝有些热,抬手解开了衣领处的两粒扣子,眼睛也被雾气蒸得有些微微发红。

      “放心。”顾筝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他们都不是惯于外露情感的人,即使相濡以沫多年,也都吝于在言辞上相互关照彼此的冷暖。可在这样一个嘈杂市井的地方,烟酒之气弥漫,倪永孝的额头被炉火烤出了汗,他身上那层无形却疏离的皮仿佛也被烤化了,顾筝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实在的温度。

      罗继从外面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倪永孝。他穿过坐得拥挤的食客来到倪永孝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屋子里人声杂乱,但倪永孝还是听清了。警队的黄志诚在外面等他,有事需要请他回警局协助调查。

      倪永孝笑了笑,罗继很高,他站在倪永孝身侧,却很少弯腰屈就于自己。此时他弯腰低头对着自己说话,倪永孝不觉得仰面看了看他。

      “我知道了,你去告诉黄sir,我在和我太太吃饭,请他等一等。”

      说完他夹了几根菜叶放进锅子里,汤水翻滚,一下子就煮软了根茎。

      他捞出来放进顾筝的碗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吃你的,吃完了还是叫罗继送你回去上班。”

      “我不回去了,我陪你一起去。”顾筝话说的有些急,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忙你的,我自己应付的来。”说着,他也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她刚才的语气也轻轻道了句,“放心”。

      倪永孝这样说,顾筝也就不再坚持,低头将他夹给她的菜一口吞了下去,被分了神,她咀嚼得马虎,差点噎到,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又有点咳。

      倪永孝短促的一笑,带点哂意,语气却很轻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顾筝咳得有些红眼,却没有躲避倪永孝迎上来的目光。

      此刻,她脑中突然回想起了他求婚时说过的话,他娶她,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她符合他对于妻子的要求。

      那个时候她不甚明了,现在却突然懂了,在倪永孝的人生里,情爱是带着刀刃的,为了不伤人伤己,他宁愿选择牵一双不被世俗人情捂软的手,冷然从容地和他一起抵对未知的风刀霜剑。

      他教她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却不能用爱来调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筝沉了口气,抑平语调,“阿孝,我能帮到你吗?”

      倪永孝笑笑,“你想帮我啊……”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那就让我安心。”

      倪永孝和顾筝不紧不慢的继续吃饭,谈笑自若,顾筝知道,这是倪永孝故意在与黄志诚僵持。

      警方三番四次的挑衅倪家,却都无功而返。这是黑白间的交锋,也是黄志诚和倪永孝的较量。

      倪永孝在消磨黄志诚的时间和耐心,同时,也在打压他的气焰和姿态。他惯藏刀锋,剔皮挫骨,杀人无形。

      顾筝和倪永孝一起走出来,身后跟着罗继。他偏头对罗继说:“车留给你,你送倪太太回电视台,然后来警局等我。”

      然后对着黄志诚扬了扬眉,语调随和,“不好意思,黄sir,让你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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