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在潇湘》尘世微寐

3、听青春 迎来笑声 羡煞许多人

　　【花淙】

　　我跟在妈妈身后走进病房，小汐和苏群带着担忧看向我。爸爸已经吃过了晚饭，他的眼睛掠过我的时候稍有躲闪，看来，他对于妈妈刚刚跟我说的事情心知肚明。虽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毕竟感情的事从来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但是跟自己的女儿这样坦白心迹，总感觉有些莫名尴尬吧。
　　我走到病床边，爸爸声音有些沙哑地叫了一声“淙淙”，笑容有点勉强。我回了一个我觉得是这么多年来少有的灿烂笑容给他，把他大大的右手拢在我的掌心，“爸爸，别担心，我不怪当年的你。我爱你，因为你懂得爱。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我的大树。哎呀，怎么这么矫情了呢。早点休息吧大树，我还得跟小汐他们回学校呢，明天还有一场考试。”
　　我们三个走出医院，我觉得我有点像落荒而逃。我是当真不怪爸爸，可是接连发生的事有些太密集了，我还没办法稳稳当当地全部接受。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盯着窗外看，可是什么也没看见。小汐一直握着我的手，她的体温通过手指传来，给我无言的安慰。
　　我们在学校里面一个路口分开了，因为住在不同的宿舍楼。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虽然是夏夜，但因为期末考试的缘故，也没有几个人在校园里晃悠。路过小花园的时候突然被人拽了一把，正想惊叫就被捂住了嘴，一直被裹挟着推搡到园子深处，我闻到这个人身上的酒气，还有柔和与强硬混杂的那种力度，突然就想到了妈妈不久之前讲的那个故事，突然放弃了挣扎和喊叫的冲动，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已经从我嘴上移开。
　　我抬起头看他的脸。看清他的脸的时候，我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就像心里有一个空洞，还有冰冷的水流来流去，我听见我的声音飘忽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苏群吗？”其实我知道他不是苏群，就算我不是刚跟苏群和小汐分开，我也知道他不是苏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怊，我好像独有一种特殊方式能认出苏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摇摇头，带点狡黠的笑意，可是他的声音却特别清楚地传到我耳朵里：“花淙，你不是喜欢我吗？”顺着这句话他就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最终发现无路可退。他吻了我？！我一瞬间的失神，不久前那个拥抱造成的失神都还没彻底褪去，今天是怎么了呢？我推开他，稍稍回过神来，没有多想就甩了他一巴掌。他愣了一下，紧接着倒像是更加被激发起了征服欲，更紧地逼压过来。我盯着他身后沉沉的夜色，依旧飘忽地说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他的压迫迅速松了下去，好像气球跑光了气，整个人都一瞬间颓然。我也没有力气了，顺着墙角往下滑，最后蹲坐着哭了起来。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任冉，我也记不清这是他什么时候起养成的习惯：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总是他热情洋溢我不冷不热，可他总说就是要听我的声音，哪怕就几分钟。这个傻子，我说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嗯”，你到底执着的是什么？我接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哭了？你怎么了？”我正准备说没事，苏怊就叫了一声淙淙，就这两个字点燃了那头的任冉：“谁在旁边，男的？丫头你在哪了，我这就去找你！”“不用了，没事，太晚了，我回宿舍啊，拜拜。”我没等他再说就挂断了，站起身来准备走，我看了苏怊一眼，光线模糊，我看着那个被我喜欢的轮廓，心乱如麻。这时他也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忧伤，我觉得心惊肉跳，然后竟向他伸出手：“走吧，该回去了。”

　　【任冉】

　　我终于鼓起勇气抱了她，尽管她并不太情愿。可是，淙淙，我喜欢你是真实的，我不会放弃。
　　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给她，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不对劲儿，她在哭。我本来还以为她是因为她爸爸的事情哭的，结果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那个苏怊，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行，我今天必须去找她。我跟他们几个不在同一所大学，不过也不是太远。花淙没再接我的电话，到了他们学校，我跑到通往她宿舍楼的路上，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身影，问题是，她还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而且，那个人是个男的！
　　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不由分说扯开了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那个惹她哭的人果然是苏怊。我有点生气地冲花淙低吼：“怎么回事呢？你怎么跟他在一起？”她有点恍惚，抬眼看我，可我觉得她什么也没看到，淡淡地说一句“这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火气更大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跟她发过火，我捏紧了她的手腕，“跟我没关系？你忘了我那会儿跟你说什么了？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我不许你跟这个人渣在一起！”我说到“人渣”时看到花淙眉头一皱，怒目圆睁，她的“你怎么说话呢”被拳头挥来引起的风声湮没了，这一拳砸在我的脸上，同时我听见苏怊说“你说谁人渣”。然后，一场男人之间的战争上演了，就像无数传说中为了一个姑娘的各种血战一样，老套而毫无新鲜感。
　　最新鲜的是，这个姑娘没有尖叫，没有劝架，她只是看着，就是看着，无动于衷冷眼旁观。这好像反而促成了这场战争的尽快结束。没过多久我跟苏怊就分开了，两败俱伤狼狈不堪，我看着花淙，觉得她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漠然，“你们两个闹够了？今天太晚了，我很累，明天还有考试，我要回去了，你们自便吧。”我跟苏怊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看着花淙的背影越走越远，我终于还是远远地喊了一句“对不起，晚安”。
　　苏怊自顾自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有礼貌，也不说再见。我慢慢往回走，想起了很多往事。认识花淙的时候，她高一，我大她一届，原本是在不同的中学，不过后来因为一件事，我转到了她们学校。那件事，应该是她第一次跟我生气吧。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过是把欺负她的人给揍了而已，不过是那个人是个老师而已。哼，老师，她也配么？
　　事情的始末缘由我没有亲见，不过当时我一个弟兄恰好跟花淙同班，他告诉我的。因为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教得非常好，学生也特别喜欢，他们的年级主任棘余疏（这个名字我之所以现在还记得，可能是因为太难听了吧）想把这个老师弄到另一个班，他们这些学生都不同意，花淙带头“造了一场反”，棘余疏便把话说得十分难听，近于人身攻击，不对，完全就是人身攻击，主要针对的就是花淙。他的转述都让我听得生气，也是年轻气盛，我就叫了几个弟兄在棘余疏下班回家时把她堵在了路上，当然，象征性地蒙了个面，其实我刚开始并没想揍她，因为，我不打女人。不过是说了她几句，让她没事儿别说我们家花淙。没想到的是她拿我们几个毛头小子不当回事儿，回头还说花淙，还敢叫小流氓威胁她，真是无法无天了，越说越狠。于是我们几个第二次把她堵在了路上，这次我把这个女的给揍了。不怪我，这个人太过分！再后来她果真闭了嘴，语文老师也没再换。
　　本来花淙也不会知道是我干的，可我那个跟她同班的弟兄说漏了嘴，结果有一天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住了我，开口就是让我听了反感的话，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啦，你以为你有多厉害，都敢打年级主任啦，他们查出来，你会毁了我的前途啦，等等。我就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跟她说，瞎担心什么，有我呢，大不了你来跟我同学嘛。我记得她气鼓鼓的样子，也说不出太多的话，就是带着无奈的生气，可是我宁愿看她生气的样子，也不喜欢看她冷漠的样子。她在生气我在笑，这是我所能记得的那天的全部。我笑，除了因为少年叛逆的玩世不恭，还因为我是真的窃喜，窃喜我能看到不那么冷漠的她。
　　好景不长，她对我的气不久就转变成了冷漠，甚至开始故意躲我。我受不了好长时间见不到她，于是我转到了她的学校，在我还有半年就该毕业的时候。然而，年少时候的半年，也是会发生很多事情的，比如，我在那时遇到了齐淇。

　　【苏怊】

　　来这座北方城市读书之前，我总是不止一次地想到，会不会在这里再见到叶眉黛。自从她跟着父母北上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听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大群总说，你干嘛不接受花淙，那么好的姑娘。我就反问他，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他就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为什么，不会是那个叶眉黛吧。我点点头。他就会不屑地说，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她的事跟你就没关系，你怎么就放不下？然后我便嘿嘿一笑说，这起码说明了一件事，故意停顿一下，看他认真地问我一句“什么”，再接着说，说明我比你善良。大群就捣我一拳，苏怊你对长辈不敬啊！
　　好像总是这样，别看大群比我话多，私底下就老是被我戏弄，哈哈。
　　关于叶眉黛，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准确地说，是不满三年的初中同学。这其中的曲折，正是大群说跟我没关系的事情。只是我一直觉得是有关系的，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难道不正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吗？即使，事情当年的真相并不是被所有人无限放大后的样子，可是它最终造成的结果，就是改变了一些东西，尤其是改变了眉黛。
　　其实现在回想当年的她，我觉得跟现在的花淙还有点像，不是长相，而是一些内在的东西。虽然她俩的成长环境是很不一样的。念初中的时候，我跟大群在人际关系上的分野就已经很明显了，他好像跟班上所有的同学关系都不错，跟外班甚至其他年级的人都有一些联系。我却几乎完全相反，主动说过话的人不超过三个吧，刚开始的时候也有人主动跟我说，可我基本都是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说，久而久之也没人跟我说了。大群总是怀着真诚的困惑问我，咱们两个怎么会这么不一样？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不过我想，奇怪的应该是我，因为我俩的父母总的来说，是属于那种可以用“狂野”来形容的人，我总是想，他们的故事要是写成小说，肯定会是精彩绝伦的。
　　眉黛一开始是大群“发现”的，像我这样沉默寡言、埋头书本的人，怎么可能发现另一个同样沉默的人呢。大群说，嘿，我发现班里有个人跟你很像啊，我跟她说话老是会冷场，我这么幽默的一个人，她竟然都没有被我逗笑过。他当时跟我说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因为一道题正做到关键处不想放下，就留在教室里。突然觉得有人戳我的脊背，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苏怊”。我有点迟疑地转过头去，因为除了老师，我好像有很久没听过别人叫我的名字了（爸妈和大群都是叫我“小怊”的）。那天的场景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黄昏的日光刚好照进来，砸在她身后的桌椅上，我记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会不会做这道题”，也记得她小心翼翼的微笑。
　　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做题，在放学后空下去的教室里，时间也不会太久，就是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各有所长，有时候她教我，有时候我教她。其实，真的不过是两个同样寡语的少年，在周围的同学还不能理解的孤独之中的一种偶遇，一种纯粹的友谊而已。那个时候的我们哪里能想得到，后来接连发生的事就像是连环爆炸，连让所有人认清真相的机会都还没有，就炸毁了一切小心翼翼。
　　跟眉黛熟起来以后，我渐渐知道了关于她家的一些事情。她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还是在遥远的北方，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她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当年是标准的“留守儿童”。后来我便常常在放学回家的时候，顺路去她家帮忙做一些事。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年，出于对一个孤单的女孩子和两个年迈的老人的同情，而起的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的真诚愿望。可是后来的结果，却匪夷所思的吓人。
　　我跟眉黛放学后老在教室呆着，被一些人发现了。然而却被传成了“我们两个好上了”的面目全非的结论。本来在十几岁的少年那里，传一些比较暧昧的谁跟谁要好的话，都像是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就没事了。可是我跟眉黛却被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连领导都插手了。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跟大群的成绩太好，是那个年级乃至整个学校的佼佼者，他们就担心我因为“早恋”影响成绩，毁了他们的自豪和骄傲吧。反正，最后他们通知了眉黛的父母，意思是想让她转学。结果她的父母决定带她去他们打工的城市。
　　本来，如果事情到此结束，眉黛跟父母北上，到遥远的城市继续学业也就罢了。我也就是失去了一个不错的朋友，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见。可是我却在一年后听说，她去了那边以后并没有上几天学，就到社会上混了，还跟家里闹得很厉害。我听得心惊肉跳，怎么会这样？从此我就心里一直有种内疚，总觉得她是因为我才偏离了正常的轨道，一直想再见见她。然而她那年走后就没再回来过，连她的父母回来看两个老人，也没见过她。我不敢去跟她的父母打听她的消息，也害怕他们会告诉我，他们也跟她断了联系。
　　花淙倒追我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不是不喜欢她，可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让我想到眉黛。也许是因为她的倔强和执着？我说不清。她爸爸住院的那天，其实我去了，只不过我是一个人去的，就在窗户外面偷偷看了她一会儿。那个明明心里很难过却就是不落泪的样子，像极了当时跟我告别的眉黛，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
　　大群说，我这个样子下去会伤害到花淙的。我说，那你说怎么办，你帮我找到眉黛啊？他白了我一眼，善良害死人啊，真拿你没办法，找到了又怎样，你能做什么？
　　我沉默了。其实，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