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温室青年

5、5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做了个梦。
　　那个畜牲带着一大堆五彩斑斓的粉末抹在他脸上，嘴里的黄牙和棒棒糖讥笑着，手边的制式冲锋枪静默着，背后的尸体欢愉着，炉火里，星火边的亡灵挣扎着……
　　吕子曰醒了，或是说，被惊醒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伸手一摸，额头上竟然浸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的天气依旧潇洒，隔壁那对活宝也各回各屋休息了，他摸到落地灯的开关，刚碰到的瞬间，手机亮了。
　　“我知道了，马上出发。”吕子曰灌了口凉水醒了醒神，整理了下凌乱的自己，趿拉着拖鞋敲开了朱奉的门。

　　吕子曰觉得这个晚上比以往任何一个夜都要更暗。
　　朱奉从床铺里卷着爆炸头爬了起来，迷瞪着双眼跟同样懵逼的秦老师讲明缘由后推开了发冷的大门。
　　两个人带着车踏着无边的倦意返回宏蒙。
　　饶是吕子曰也略显困意，长时间的高压奔波锻造的潜意识也只是勉强让吕子曰坐得住主驾握得动方向盘不让这四个轮子的怪兽吃掉自己而已。
　　“好了小孩，收起情绪办案了。”吕子曰拧开引擎，劈开瓢泼大雨往高速公路上飞驰。
　　朱奉的哈欠满天飞：“得得得我……晓得。”
　　轮胎在浸满了水的路上飞奔，无数丝雨被碾压成碎末飘往下一个地点。
　　朱奉的头无意歪向了后视镜那一端，他突然看出来一丝异样。
　　黑夜，能见度不足三米的暴雨中明显有个面积庞大的物体正匀速跟在屁股后面。
　　分明是一辆汽车。
　　心口猛地抽了两下；朱奉默默盯着那个貌似是车前灯的轮廓的东西，始终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动作，头又别了回去，眼睛却仍挂在那里。
　　“干啥呢不困吗？不再睡会？”
　　朱奉的额头布满一层细汗，瞅了眼吕队的下巴和紧盯前方的眼睛，只得装作头痒挠了挠。
　　“哦，还好，忍得住。”
　　朱奉的眼睛迅速又扫回后视镜。
　　他不敢大幅度回头，生怕被发现了逃离或是追上来被几挺冲锋枪打成筛子。
　　他也不敢看正在无形中拿捏两个人生命的吕子曰；轮胎不时的摩擦音贯穿整个车厢，更不知道老大是真没发现还是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反制计划。
　　车窗前突然晃了一晃。
　　突如其来的闪电带来白得瘆人的强光瞬时点亮所有，就连车下那个被碾过的草都看得一清二楚，可那车竟然仍完全不顾一切跟在后面，模糊的司机从头黑到尾，一动不动坐在主驾上，什么都看不清。
　　“哎呦，这天气。”
　　吕子曰竟然只是在抱怨；貌似尚未发觉身后的恶魔。
　　朱奉在心里挣扎了无数回，再次侧过脸瞥向后视镜。
　　他盯着后面匀速行驶的车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咬着牙从右口袋里把手机勾出来，又在开机的时候把屏幕的光摁了下去，点开了一个号码，近乎盲打地发出了一条信息。
　　一滴汗滑入朱奉的下巴——又是一个闪电。
　　他仍在，不过好像不再是匀速了。
　　甚至是变速，匀减速。
　　他躲进惨白又灰暗的光，消失在了马路上。

　　吕子曰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大哭大闹一声的家属。
　　整段被记录的视频中除了笔录员的书写声，吕子曰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问题。
　　“怎么个情况？”吕子曰从桌前起身，扶着椅子看向朱奉的电脑。
　　“我再试试。”
　　吕子曰不自觉挠了挠鼻头，又看向那个被王翦拉过来的笔录员。
　　“汇报。”
　　“祁威是咱们局门口那家生意极好的牛肉饼店主，原来在宏蒙市颇有名气，失踪的祁嘉吟是他女儿，据他所述前日晚祁嘉吟去参加大学生学术交流会后的庆功宴了，隔天早上祁威打了数个电话却一个未通，祁威找了一天无果后于今日报了警。”
　　“第二家叫路政，一个普通的家主，失踪的路鹿是他儿子，昨天中午路鹿出门买调料品后的两个小时后一直保持着失联状态，但正当路政打算出门找他时他推门回来了。”
　　吕子曰盯着笔录员，就连一边噼里啪啦摁着键盘一边叼着棒棒糖的朱奉都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过去。
　　“他对此的解释是，那超市地处偏僻，没信号很正常。”
　　吕子曰抠着脸上的痘，满脸写着不真实：“继续。”
　　“路政发现路鹿突然怪怪的，在家里来回踱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盯了会手机就留下一句‘我同学找我出去玩’就又走了。”
　　吕子曰看着窗外嘶吼的气流，被压制了许久的疲倦终于上了头。

　　——

　　“时间线没有什么问题，笔录也对过了，可目前为止两家还没收到任何信息，包括绑匪电话，勒索短信，受害人求救等等。”
　　“监控呢？目击者呢？通话记录呢？”
　　“苏组长一大早就跑现场了。”
　　“少搁这嘀嘀咕咕的，等下你也逃不了。家属什么态度？”
　　“奇怪。”
　　“怎么说？”
　　“那两个家主当时脸上竟然毫无悲伤，也不能这么说，至少看不到明显的泪痕；就好像都在叙述一件第三人称的事，哦，最重要的一点，两个人大晚上来报案，按理说都是找了不短的时间的，眼睛里一点血丝都没有，不符合常理。”
　　吕子曰有点莫名其妙看了朱奉两眼，随后亮出一个不可名状的笑容。
　　吕子曰带着诡异中透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揉了两下朱奉的头：“跟苏组长说，把他们两家翻个底掉儿，有关私人内容的调查保持有的放矢，受害者家属都这样绑匪未必正常到哪去；分两个组去亲自探探他俩的口风，我们俩找目击者去。”
　　“那个加密电话你解开了吗？”
　　“没有。”
　　“这不就对了？动起来，给你买早饭。”
　　“好！”他抓起车钥匙飞也似地跑了。
　　吕子曰目送朱奉离开办公室，拿出另一根手指开始抠牙缝里的肉沫。

　　这个高档会客的地儿从头到脚的装潢都极为考究，主业副业各司其位，说他金碧辉煌都不为过。每间房都有强大的隔音和收音配置，一家以鸡肉闻名遐迩的餐厅久而久之竟然开成了年轻人轰趴蹦迪的不二场所，那个天杀的老板还引以为傲增添了不少设施，好似大家都忘了这原来是一家对鸡肉的造诣有独到之处的饭馆。
　　当然，这儿也演变成了某些人藏污纳垢之地。
　　去年市局派吕子曰联合外省通力合作，扫掉了三个窝藏在里面的贩毒团伙，恶果则是老板的停业整顿，拆了绝大部分的违章搭建，写了保证书还进了黑名单，直到近半年前才在隔壁禁毒大队的名单上除名。
　　然而这股不正之风似乎又卷土重来。
　　譬如这位正在跟吕子曰对话的女经理。
　　一股局子里的常客的口气砸了两个警察一个猝不及防。
　　“要监控是吧？证件呢给老娘看看，行跟我来吧，小张！”
　　浓妆艳抹的脸，花里胡哨的穿戴，五彩斑斓的发色，死而不僵的四肢，以及朱奉满鼻子刺激的香气分子。
　　朱奉艰难的转过头，看了吕子曰一眼，然后是第二眼，第三眼，好几眼。
　　两人用面部表情开了一次政协会议，在不到十米的路上擦出了电光火石。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别废话赶紧走，不想破案了？”
　　“别说我了，你都遭不住吧。”
　　朱奉清楚地看到老大脸上布满了省略号，自己则强压情绪完成了脆弱的心理建设。
　　“我要申请津贴。”
　　老板娘领着朱奉和吕子曰走到了小张所在的房间：“资料都在这儿了，小张你好生伺候着，我那还有事儿呢。”
　　阴阳怪气的老妖怪又从裤子里摸出一盒嵌了各种发光的玩意来涂指甲，踩着高跟鞋一扭一迈出了门。
　　就连吕子曰都可以想到一到晚上这里是什么场面。
　　朱奉默默朝电脑前的小张努了努嘴，随后他才意识到监控里的比老妖怪更苦。
　　响彻云天的音乐，人山人海的舞厅，侧边是一排闭着门的包房，吧台两侧各有一个遮住的门不知通向哪里。
　　饶是吕子曰不近视眼神好使记忆力也持久，16倍速下终于找到了那张标致的脸。
　　午夜，祁嘉吟一人从包房出来，脚步还算平稳的避开人群，到前台点了一小杯酒，看向突然亮起的电话，脸上是完全看不清的神色，待她喝完结账时就溜至后门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包房内有监控吗？只有这一个视角吗？”
　　吕子曰拧了一下某人多嘴的胳膊。
　　朱奉回头看了吕子曰，从发深的眼神中领悟到了一丝，一路溜了出去。
　　“人员名单，账单出入，事无巨细地拷给刚刚那个警察，领我去后门看看。”
　　吕子曰刚推开后门就又炸了。
　　一头堵的破巷子，一头通向四通八达的马路，并且这高墙没点工具还翻不出去。
　　可大动干戈不是那家伙的作风。
　　吕子曰琢磨了一下，昨晚那天气几近要把本就稀少的物证摧残得差不多了，墙角可有可无的苔藓又证明不了他的身份，出了这小道想往哪走就往哪走，这条路上的某些个监控指不定又被某个操蛋的检修员停了。
　　“我都把材料传给苏组长了，昨晚确有一通电话打进了祁嘉吟的手机，被删除的记录正在恢复；聚餐人员正在传唤，但是那个IP查不到，她的社交软件没有异常。”
　　如何证明那个电话的身份呢。
　　吕子曰挂了电话又想了想。自愿的？那就好办多了，一辆存在于角落的车足矣，一通电话，自己就上钩。
　　吕子曰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沿途瞅见几十个探头起码一天内能留下几万个车影。
　　吕子曰把尼古丁掐灭在垃圾桶旁边，扭头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那应该是个地下停车场。

　　吕子曰收起证件，和气的拿到了车主登记表。
　　他在案发时间段附近没翻多久就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吕子曰留了个心眼，看向那个和气的男人。
　　“你还记得当时是谁来登记的吗？”
　　吕子曰指着祁嘉吟的名字以及后面备注的车型。
　　“记得记得，男的，但写的是女孩的名字，可当时车上就他一个，全身还打扮的那么紧实，连个眼睛都看不到，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并且那车没个二三十万下不来。哦对了，他好像在身上有个大块的纹身……”
　　“是不是‘鬼’？”
　　“对对！”
　　“麻烦你把当天监控拷给我。”
　　吕子曰看着他坐回电脑前，顺手点开手机跟朱奉通报了几句。
　　“那我先到路家附近那个超市等你。”
　　——
　　“你再仔细复述一遍。”
　　“正午，路鹿出门买东西，结果过了两个小时才回来，他跟他爹说那个地方没有信号，通信差；随后路鹿在家里一直各种心神不定走来走去，路政问他他也不说，最后路鹿回屋里坐了不到三分钟，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还有点神色慌张说‘我同学找我出去玩’就离开了，至今未归。”
　　之所以偏僻可能是因为那个男人身上别的信号屏蔽仪吧，至少朱奉很笃定这事。
　　那个武装到牙齿的男人在超市监控下的一角，从包里提出了一块毛巾，闪入了一个盲区等待机会。直到路鹿从超市提着瓶子出来后的一瞬，男人从侧边一把拽走了路鹿。
　　整整两个小时的无视野后，路鹿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现又消失在监控里。
　　吕队和朱奉面面相觑。
　　“他这种手段是不科学的，并且我蛮想扯下他脸上的黑布看看。”
　　“看似穿得粗布烂杉实则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没有抓头可能意味着身份留假；这个冒红光的屏蔽仪大概率是自产的，敢在监控下如此操作除非天大的胆量就是有九条命；鉴于两个被害人出现异常前的行为，多半可以归纳为绑匪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他们什么，否则怎么会主动当人质？”
　　“还是那个问题，目击者呢？这大下午的，总不该跟雨夜一样没线索吧？好歹……”
　　尾音直接被吞掉了，朱奉像打了个寒颤一样看向突然闭口的吕队。
　　“你的意思是说，两场绑架的现场都是他们的人？为了这俩孩子至于吗？还是说他很需要这两个大学生？”
　　“莫非咱还——”
　　又怔住了。
　　“张乐？”
　　“以偏概全了吧，他就那么嚣张不怕枪子？”
　　“会不会还跟段凡诗案一样，去翻一翻两家的过去，犯罪动机就有了？”
　　“结果也有可能吃力不讨好，大量工作又是苏组长的。”
　　两人没多说，朱奉自顾自拿起可乐一饮而尽。
　　吕子曰像尊石像立在树下，任由汗水糊满眼帘。
　　“……”突然一束光刺进了吕子曰的眼眶里，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下意识歪头规避，光却瞬间消失了。
　　“那有个人！”朱奉拨开树叶指着不远处。
　　吕子曰一边堵住了他即将发作的大喊，一边和那个鬼鬼祟祟女人几乎同时拔腿就跑。
　　吕子曰狂奔在女人身后，一边盯着侧边体能不及格的朱奉一边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虽然一身的运动装备，可是双腿上胳膊上毫无突出的肌肉线条仍然暴露她另有安排的内心。
　　女人突然一个转弯溜进了一个巷口。
　　吕子曰脸上有一种讥讽的神情。
　　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吕子曰前方那个偏僻矮小的破巷子是一头堵，并且无处藏身。
　　吕子曰不自觉又提了速。
　　拐弯的刹那女人甚至还抽出零点几秒回头看了吕子曰一眼，吕子曰踩着惊诧再次提速，几乎都要撵着脚后跟一起跟进道儿了——
　　吕子曰压制住巨大的惯性以及跟没头苍蝇似的朱奉停了脚步。
　　因为他脚底下有比不知是不是已经翻墙走了还是钻洞跑了的女人更危险的东西。
　　杂草间，有根细密又隐蔽的恰到好处的白线。
　　“地，地，地雷？”朱奉上气不接下气。
　　“去，叫我们人来，注意保护现场，主要跟进我跟你说的重点以及刚刚这个女人，把苏组长和老陈都喊上，我去疏散居民，快！”

　　——

　　吕子曰没吭声，看着朱奉推门进来。
　　“祁威，七零年生人，祖辈上都是生意人，九五年从西南老家离开赴宏蒙经商，在这开了几家以牛肉饼为招牌的店铺，前一辈人很少不知道他；三年后娶妻生子，也就是本案的祁嘉吟。”
　　“九八年宏蒙人，现就读于市立大学的高二化系，档案还在调。”
　　“路政，六九年，宏蒙本地人，完完全全普通人一个，也是九八年得子路鹿，额，祁嘉吟的学弟。”
　　直到这时吕子曰才从石像里蹦出来。
　　原来就是和曾经有关，不是天马行空。
　　“跟进两家人的行踪，联系西南的同僚追查往上至少三辈人的档案；其次是那个女人，事发地的监控，还有停车场的入口录像以及所有案发地向外辐射三公里所有可疑监控全部处理，至于这个张乐……”
　　“朱奉！”
　　“在。”
　　“跟我回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