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馋鱼灯

53、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拨开重重的迷雾，就看见一棵枝繁叶茂的粗壮大树，生长在一座哥特式教堂外的空地上。
　　只是那教堂早已改成了育婴堂，现在由一群无家可归的、被抛弃的、可怜的孤儿，代替了神父和修女。

　　盛夏的蝉噪一声比一声响亮，微风轻轻拂动碧绿的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细微响声。
　　大树延伸着柔软的枝条，像一条条母亲的手臂，温柔地抚摸着怀抱中的婴儿。

　　两个女孩坐在树杈上，她们穿着雪白的裙子，炙热的阳光透过枝柯，大片大片地洒落下来，在女孩洁白的裙子上投下暗绿色的剪影。

　　“小婷，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小蝉能变成一个瘸子，这样她就跑不快了，然后她就可以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会离开我，不会抛弃我。就算她有这个心思，我也能把她追回来，因为瘸腿的小蝉，肯定没我跑得快。”

　　华艺捂住嘴，露出惊恐的神情，她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她怎么会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没错，在得知小蝉即将被人领养的消息时，她确实是这么想过，她希望小蝉变成一个瘸子。
　　有了残疾的她，肯定会被领养的家庭所嫌弃，然后她就会被退货，她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她愿意照顾小蝉一辈子，她不会嫌弃小蝉是个瘸子。

　　可是小蝉不愿意，她痛哭流涕，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盯着华艺，恨不得剥她的皮抽她的筋。
　　她埋怨华艺抢了她的东西，抢了本应该属于她的父母，抢了她被人领养的机会。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华艺根本不想要这个被领养的机会，她只是想要小蝉兑现当初的诺言，永远的跟她在一起。

　　但是小蝉已经变了，她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蝉了，她的心变大变野了，她想要抛弃她，离开青苗福利院，投向有钱人的怀抱，去当千金大小姐，过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华艺十分不解，明明小蝉才是那个背叛者，她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反过来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当初她们在大树下许下的诺言，就是一辈子不离不弃，如若违背，天诛地灭。

　　既然小蝉先打破了誓言，她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惩罚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把她最重视的东西毁掉。

　　小蝉那么想要一个家，想要一双父母，那么她就亲手把她的“父母”抢过来，把她的“家”变成自己的家。

　　浓烟迅速把大树淹没，画面一转，一个跛脚的女人出现在华艺的面前。
　　她满面沧桑，一双疲惫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深深地凹陷下去，她的脸用一块花布头巾包住，华艺看不清她长得什么样。

　　“是你吗？小蝉。”

　　华艺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女人就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她的目光淬着怨毒和嫉恨。

　　“小婷，你配不上对你好的任何人，”

　　包着头巾的女人发出猖獗的大笑，她死死的盯着华艺，眼睛红得像两颗熟透的大李子。

　　“当他们发现你的真面目，还会喜欢你吗？”

　　华艺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维持正常，而不颤抖：“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女人逐渐靠近，她真实的容颜在头巾之下，若隐若现。

　　“做了这么多年的千金大小姐，难道连自己的卑微出身都忘了？我们是在青苗福利院里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呀。”

　　可是无论华艺怎么睁大眼睛去看，她就是看不清，头巾之下的那张脸。

　　“你想要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报仇啊，”

　　女人苍老的眼睛折射出强烈的愤怒，像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焚烧毁灭。

　　“当年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我都要一件一件一样一样的讨回来。我要让你尝尝，我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你一定要付出代价！你这个小偷，你偷走了我的人生！！”

　　就在女人眼中的火即将要蔓延到华艺的身上时，她突然消失不见了。

　　“产妇动了胎气，可能要早产了！”

　　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突然闯进来，他们将华艺最后的光明带走。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当华艺的眼前再次出现光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花园里，她的身边都是盛开的白玫瑰，芳香扑鼻，彩蝶飞舞。

　　华艺坐起来，她看见了不远处那栋葡萄牙风格的双层老洋房。
　　这里是月桓母族的老宅，是她前不久才来过的地方，她和月桓在这里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华艺站起来，她走出花园，来到老洋房的墙根下。
　　她看见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老管家庆叔，他正在楼下的藤椅上乘凉。

　　华艺经过他的身边，他没有任何反应。
　　华艺直接走进一楼客厅，她大声的喊：“月桓，月桓，你在吗？”

　　陆月桓没有回应，回应她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华艺抬头向上看去。

　　辛蓝从二楼的长廊里拐出来，她伏在欧式的雕花栏杆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华艺。

　　“你找陆先生吗？”

　　华艺皱起眉头：“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来的？你怎么可以不经他人允许，就随便闯入别人的家？这是非法入室，你犯法了，你知道吗？”

　　辛蓝启唇一笑：“是陆先生让我来的，他允许我呆在这里，我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你才是那个非法入室的，是你犯法了，我已经叫了警察。”

　　华艺眼神一厉：“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是这里的女主人？”

　　辛蓝：“怎么不可能？难道我们不能结婚吗？我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还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华艺面目狰狞，她尖声冲辛蓝吼：“因为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辛蓝笑了，她笑得和党小蝉一样猖狂。

　　华艺恨不得上前撕烂了她那张嘴，让她再也笑不出，她的笑容无比刺眼，令华艺的心里冒起了扑天的火焰。

　　“只有我是最爱他的，”

　　华艺攥紧了拳头，她冷冷的望着辛蓝，一字一顿的说。

　　“你算什么东西？”

　　“你并不爱他，你心里有个影子，你只是想追逐你心里的那个影子，”

　　辛蓝一语道破天机，她狠狠地践踏华艺的痛处。

　　“你从小缺乏父爱，你渴望父爱，你一直从不同的男人身上汲取父爱。你并不爱他，你爱得始终只有你自己，他们都是你心中的那个影子。”

　　“占有欲也好，控制欲也罢，”

　　华艺抬起脚，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我就是要他们，他们是我的东西，我不允许别人觊觎他们。”

　　辛蓝摇着头笑笑：“你真是太可怕了。”

　　华艺来到辛蓝的背后，她伸出双手，刚想把辛蓝推下去。
　　这时，辛蓝突然转过头，她笑着看向华艺：“你想要推我下去吗？”

　　华艺愣了一下，她的手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她不知该如何狡辩，她确实也不想狡辩。
　　就在她准备一鼓作气，将她推下去时，辛蓝转了个身，她的上半身直接探出了栏杆。

　　“不用你推，我自己下去。”

　　话落，辛蓝就从栏杆上折下去，没有任何预兆，她像一只白蝴蝶一样，飘着飘着，就直直地坠落下去。

　　华艺瞪大了眼睛，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楼下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女人，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唇角弯弯地勾起，似乎在嘲笑她。

　　“不好了，产妇大出血了！”

　　那群穿着白衣服的人再次出现，他们从外面跑进来，把已经没了生息的辛蓝，七手八脚地抬出去。
　　华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华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坠了楼，她现在全身疼痛，仿佛散了架似的。

　　与此同时，一只黑猫黄斑的猫出现在楼下，它就卧在那滩鲜艳的血液里，眼睛眯成一条缝，朝着华艺喵喵叫。

　　华艺一眼就认出那不是寒生的猫，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只猫，它不是已经死了吗？

　　华艺清楚的记得，它被华太太的亲生女儿害死了，死得非常凄惨。

　　她曾说过要好好保护它的，她和它是那么像，都要仰仗着别人的鼻息存活。

　　华艺走下楼，她的嘴里喊着那只猫的名字，可是那只猫没有任何反应，它就用狭长的猫瞳注视着华艺。

　　等华艺快要碰到它的时候，它突然跳起来，“嗖”的一下，逃走了，华艺追着它，一直跑，一直跑……

　　“恭喜您，是个女儿，六斤六两，母女平安。”
　　“宝宝生的很漂亮，真是个美人坯子。”

　　当陆月桓从护士的手中抱过婴儿时，他的身体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的手哆嗦着，像两条迎风招展的树枝。

　　这是他的女儿，华艺给他生的女儿，这个婴儿的身上流着他和华艺的血。

　　她是他的第二条血脉，他的第一条血脉，早已经随着那场飞机失事而消亡了。

　　陆月桓激动得手足无措，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种心情。

　　他的人生很少有大的波动，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
　　除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黑暗的夜晚，以及那个不受他欢迎的第一条血脉的诞生。

　　迄今为止，他觉得那两个夜晚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黑暗的两个夜晚，没有之一。

　　他还记得，他当时接过医生怀里的男孩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羞耻。
　　他恨不得把那个孩子立即掐死，他是他的污点，这个污点不应该存在。

　　可是在他下手的前一刻，他听到了从那个孩子的嘴里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哭声，这哭声令他毛骨悚然。

　　一瞬间，他就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恶魔。

　　那一刻，陆月桓的心里冒出了一个无端的意识：如果现在，不是他结果了这个魔鬼，那么终有一天，这个魔鬼会结果了他。

　　他们之间是不能共存的。

　　这么多年来，这第一条血脉就像一颗黑痣，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但是如今，同样的场景，又再上演一遍，可是，他的感觉确是如此的不同。

　　当初二十多年前，他是羞耻，悲愤，仇视，恨不得立刻掩盖掉这份耻辱，抹杀掉这个污点。

　　但对于自己的第二条血脉，陆月桓内心的感觉却大相径庭，他不再觉得这是一个污点。

　　陆月桓已经久未品尝过激动是什么感觉了，他仿佛倒像已经忘记了激动是什么滋味。
　　可是，老天爷却让他在这个年纪重新品尝到了激动为何物。

　　那种血脉相连的通联感，是世上任何一种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它是刻在骨子里的，是先天基因的结果。

　　终于，漂亮的小姑娘张开没牙的粉嫩小嘴巴，她发出了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声哭泣。

　　陆月桓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心脏再次激动了，仿佛要心率过速。

　　许多年前，当那个体内留着自己血液的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陆月桓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要完蛋了，他这辈子再不是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了。

　　这第一条血脉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他是一个有污点的人了。

　　可这第二条血脉，虽然被所有人当成他的污点 ，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她是那么的可爱，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她应该被捧在手掌心里，无忧无虑的长大。

　　陆月桓这时，才有初为人父的自觉。

　　“是你杀了我的猫，我要杀了你，替咪.咪报仇！”

　　寒生阴恻恻的低低呐喊，随即，华艺听到一阵东西打翻的声音，像是桌椅板凳一类的家具。

　　接着是小保姆廖枝惊恐的嗓音夹带着哭声，她的脖子仿佛被人掐住了，发音很艰难：“不是我，我没有……”

　　“你说谎！你一定是喂它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不然咪.咪不会那样的。”

　　寒生愤怒极了，他直接打断她。

　　“我早就看出来你不喜欢咪.咪了，你一直都很讨厌它，恨不得它去死。你平常温柔软弱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我和咪.咪早就看出了你的真面目，你能骗过华医生，但是骗不过我们。”

　　廖枝哭哭啼啼地擦着眼泪，她发出干呕的音节，仿佛是脖子上的力道松开了。
　　她又惊又怕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咪.咪死了，我也很难过，我喂了它那么久，已经跟它产生感情了。它现在死了，你难过，我也不好受啊。”

　　“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真是令我恶心！”

　　寒生“呸”了一声，他勉强压制住怒气。

　　“今天华医生生了宝宝，是个开心的日子，我先不杀你，你的命，我迟早要来拿，”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嫉妒华医生，你嫉妒她长得比你漂亮，学历比你高，比你有钱，比你过得好，”

　　“华医生相信你，我可不相信你，你就是个坏女人，你心眼儿坏，咪.咪冒犯了你，所以你把它杀了，还一石二鸟，差点害死华医生，你就是故意的。”

　　小保姆廖枝躲在医院保安的身后，她委屈的啜泣，泪眼滂沱的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也是被咪.咪吓的。它向我扑过来，太突然了，所以我才会从楼梯上摔下去，砸中华医生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现在也很后悔，我当时要是能摔的偏一点就好了。”

　　寒生气得发出愤怒的嘶吼：“恶毒的女人，你可真会演戏啊！”

　　“行了，不要说了，吵死了。”

　　华艺仿佛永无止息的梦境就被这俩人给吵没了，不过这样也好，那并不是什么好梦。
　　如果她一直纠缠在梦里出不来，她可能就真的死了。
　　幸好寒生的大喊大叫，把她从梦境中解救出来。

　　不过，华艺现在身上没有什么力气，生产消耗了她大量的元气，而且早产又使她很虚弱，幸亏华艺身体底子好，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当华艺睁开眼睛，陆月桓抱着女儿来到她的面前，华艺最害怕的一幕没有发生，陆月桓并没有很讨厌他们的孩子。

　　他没有表现出厌恶，他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春风拂面的微笑，那笑容仿佛能令冰雪消融。
　　他对她说：“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你辛苦了。”

　　华艺所有的不安，都在陆月桓这一句蕴含着淡淡幸福的话语中，烟消云散。

　　陆月桓笑了，华艺也笑了。
　　她点点头：“对，是我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