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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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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陆白溪……”
雨后的土地松软潮湿,炎热的气温从树林间蒸腾,把天空熏成一小块坨红。
树叶哗哗作响,松脂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
“你在哪?!”
栖息在梢头的小鸟被惊散,扑扇着翅膀飞上青天。
“你出来!”
浩渺苍穹之下,华艺栗子色的蓬松卷发在林间穿梭,飘摇的裙摆与树叶荆棘摩擦,流露出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
“小婷,你看错了,”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胳膊被人从后方扯住,国超棱角分明的粗硬线条闯入眼帘。
“是他,就是他,我不会看错,”
泪水骤然决堤,光影交错间连呼吸都变得哽咽。
“他为什么要躲着我?一定是因为内疚,自觉没脸见我,”
“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华艺哭着哭着便笑了,笑得声嘶力竭。
“小婷,他已经死了,死于空难。这是不争的事实!”
国超握着她羸弱的肩膀。
“就算有人秘密监视你,那个人也不可能是陆白溪,”
“你说他会用枪,眼神忧郁,身形敏捷迅猛,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种特征只可能是寒生。”
“寒生……?”
华艺眼球转动,看向他。
“真的是寒生吗?”
国超用一种苍凉的目光望着她,心疼地点点头。
华艺挣开他,孤零零往前走,自言自语的说着一些什么。
灿烂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刺眼的光芒灼烧着眼球。
华艺踽踽独行在苍茫的大漠深处,直勾勾地盯着太阳,目不转睛,视神经传来剧烈的疼痛,眼眶却仍在负隅顽抗,泪腺分泌出大量的水分,一滴一滴砸在碧绿的草地上。
眼前出现一个又一个黑点,那是太阳的影像残留。
那样炽烈的日光,仿佛能穿透额头,直抵脑髓深处。
白杨树的树叶在婆娑起舞,上面挂满了红色的布条和金色的铃铛,清脆的碰撞声从梦境里传递出来。
“一模一样,”
“他们,”
“长得一模一样。”
瘦到皮包骨的青年刑警蜷缩在角落,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已经被忧郁深黑所替代。
“你说谁和谁一模一样?”
“坏蛋和好人。”
121天暗无天日的折磨、囚禁,造成了严重的ptsd。
他是英勇与恐怖分子搏斗的英雄,也是受害者,更是唯一知情人。
可惜,代价是丧失一名正义的青年刑警。
再也回不去了。
寒生终日徘徊在迷雾重重的泥沼中,行为失常,胡言乱语。
121天里,两个人交叉捆绑,仿佛一个用鲜血缔结的契约,生生世世都无法解开。
他染上了陆白溪的记忆,继承了他一部分性格。
变得沉默寡言,气质忧郁。
初夏的天微微透出燥热,蝉鸣声声,庭院里的绿植焕发出新的生机,绿意盎然。
“华艺,我又看到你爸爸了。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罗汉松,像往常那样发呆,”
华太太煽情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你回来看看我吧,”
她用命令的口吻说着请求的话。高高在上,一如往昔。
“等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烦你了。”
死?
华艺冷笑。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您会长命百岁的。”
华艺发自内心的诚恳祝福。
她轻飘飘的语气荡漾在六月末的艳阳天里。
跑车急速飞驰,林荫道两边的法国梧桐簌簌向后瞬移,手掌大的树叶托举着强烈的日光。
枝柯间洒下丝丝缕缕的细碎光芒,像是剪碎的亮片,纷纷扬扬雪花般优美散落。
“小婷,你不去见他,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吧。”
国超的声音突兀的出现。
霎时,气氛剑拔弩张,仿佛绷到了极限的皮筋。
华艺的瞳孔像猫一样缩起来,缩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狭窄而深邃。
“能有什么顾虑?!不过是惩罚他的表里不一罢了。”
“我感觉你对他去的那个地方有抵触,”
国超认真的剖析,面色沉着。
“你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想去那个地方。”
“侦探先生的职业病又犯了,开始分析起我来了,”
华艺轻笑一声,撩开一缕脸颊上的头发。
“不要随便刺探别人的隐私。这和把他人的日记公之于众没有区别,”
“都是一样的无耻。”
华艺半带着嘲讽的口气,侧头看向他。
“你说是吧?”
国超脸色剧变,手一滑,方向盘打歪,跑车往旁边狠狠一扭,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刺鸣。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在说你。”
华艺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刚才那么危险,你都不知道怕吗?!”
国超脸色铁青,鹰隼一样的眼睛看过来,深深皱起眉头。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闻言,华艺笑得更凶残了,美艳的脸上透着冷静的疯狂。
“我死了,他就永远也忘不了我,”
“不管以后和多少人在一起,不管有没有结局。”
抬手拭掉眼角悬挂的泪,华艺充满占有欲的柔媚嗓音轻轻响起。
“我要陆月桓记我一辈子!像我记陆白溪那样。”
“你对他可真残忍,”
国超收敛起心神,又变回不着调的样儿,挑了下眉。
“我现在有点同情陆月桓了。”
“在主人的伤口上撒盐的玩具,不值得同情。”
华艺勾起的唇角露出一抹病态的扭曲。
“从前,有个小孩很怕水,但是她最心爱的玩具偏偏掉到水里了,你说她该怎么办?”
她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睁着无神的大眼睛,漫无目的的盯着一个地方。
“只能蹲在岸边,希望玩具能自己出来。”华艺自问自答。
穿过那个地方,她空洞的视线望向澄净如洗的长空。
“对于我来说,那个地方就是溺亡的开端,”
“可他却自动往里跳,你说他安的什么心?”
“你们两个其实不合适,”
国超低沉的嗓音湮没在疾驰的公路上,比尘埃还要不经意飘落。
“都太自我。不会为对方牺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伤害对方,让对方恐惧、后悔、嫉妒和难过。”
“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绝望的。”
华艺目光遥远,染上一抹悄怆。
华家老宅近乎凝结的时光缓缓流逝,客厅里潮湿腐败的味道迂回流荡。
窗户开着两扇,正好对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罗汉松。
华太太坐在红丝绒沙发上,姿态优雅,臃肿的脚依然套着细窄的皮鞋。
“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尖酸刻薄的眼神在国超身上打转,毫不留情的进行犀利的批判。
“太太,您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
被这样羞辱,国超也不生气,仍旧好脾气的笑笑。
“我出去转转,你们聊。”
国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自甘堕落!”
当客厅里仅剩她们母女俩,华太太严厉地训斥华艺。
“我把你抚养得如此优秀,不是让你和那种人在一起的。”
“哪种人?”华艺扬起笑脸。
“下三滥!”
华太太疾言厉色。
“就算全身名牌,也掩盖不了骨子里散发的低等味。”
她指指自己的鼻子,傲慢的说:“我能闻出来。无论什么人都逃不过我的鼻子,别想骗过我的眼睛,我……”
阳光如沙砾在眼前闪烁,细小的微光从记忆深处浮现。
吹去茫茫的白雾,一棵粗壮的李子树出现真容。
那片土壤尤其肥沃,所结的李子又大又圆又甜,像极了人类发怒时的眼睛,鲜红欲滴,流下血色的热泪。
两片如出一辙的厚厚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喷出潮湿阴暗的腐烂气息。
“别想瞒过我,你那些手段我也用过。”
画着精致妆容的老太太,神情中满是高高在上的不屑,穿着一身名贵的香云纱旗袍,拿着蕾丝小扇子,挽着旧式发髻,睥睨一切。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你身上有一股令人厌恶的低等味,”
“既然被收养了,就安分守己,别把从底层学来的恶癖带到这里。”
遗落的旧时煊赫门庭,贵族血统,脾气大得很。
看垃圾一般的目光,大紫红色的厚嘴唇,尖酸刻薄的声音……
两张有六七分相似的女人脸逐渐重合,一样的傲慢清高,一样的看不起人。
“你要干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华太太突然瑟瑟发抖,用尖叫掩饰慌乱。
她终于舍得闭上了嘴。不再从里面喷发出“臭气熏天”的三六九等词汇。
因为她发现华艺不声不响,用豹子一样的目光盯住她,脸色冷得像结了一层冰碴子。
华太太浑身发凉,身体一震。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四十年前,她的母亲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的父亲。
没过多久,父亲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华太太从小女孩长到小少女,再到为人妇、为人母。
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李子树神奇的茁壮成长,花朵怒放,结出一茬又一茬又大又红的李子。
但她却终究没能再见到父亲一面。
就像永远无法再见到华先生一样。
窗外的罗汉松苍翠欲滴,深绿色血液循环流通,顺着叶脉滚滚奔腾而下。
将她淹没,一点点沉溺、窒息、扑向死亡。
“什么味?”
国超站在台阶上,吸了吸鼻子,瞬间皱紧眉头,扶着柱子弯下腰,痛苦得干呕不止。
“这院子里有一股恶臭味,你都闻不到吗?”
他侧头看向旁边忙着和儿子视频的小张。
“你对雇主有什么不满吗?为什么消极怠工?”
“一直都是这样的呀,”
小张不情愿的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随口搬出老一套。
“华太太说外面买的菜有农药残留,让我在院子里种些无公害蔬菜,”
“夏天天气热,下雨把菜打掉到地里,像土豆、茄子、辣椒之类的,很快就被地气熏烂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小张开始不耐烦,这套说辞快说有八百遍了。来人就问,逢人就得解释,一次又一次。
那些有钱人都用一种质疑的眼神看着她,讨伐她,认为她是个懒惰的保姆,眼里没活,不知道收拾打扫庭院。
“大热天的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味道的,怎么打扫都没用,”
“你们做先生、太太的当然不知道。”
小张越说越激动,眼中露出一点点怨尤,开始憎恨起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富人,高高在上,奴役他们穷人,把她当牲口使,还要克扣她的报酬。
怎么越有钱越抠门儿?!都那么有钱了,还要斤斤计较的算计每一分钱。
一群剥削者,吸血虫!!为富不仁,社会风气都是被这群有钱人搞坏的。
“可是我觉得不是。我闻过土豆、茄子、辣椒烂在地里的味道,这个不是烂菜的味道。”
国超淡然摇头,用手帕捂住鼻子。
“是一股死狗或死猫味!不是素菜、是荤物腐烂发臭的味道,”
“我小时候见过马路上被汽车压死的流浪猫狗,把它们的尸体扔到垃圾堆里,过几天就会发出这种味道。”
小张用一种看华艺的眼神看着国超,刹那间,这两人惊人的重合在一起。
四下环顾,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个地方。
——一株苍翠虬结的罗汉松。
细长松针淬炼着晶莹璀璨的光芒,躯干挺拔,散发出一种历史的沧桑和睿智的魅力。
仿佛一个苍老的智叟,用宽厚的怀抱,微笑着包容人世间一切罪恶。
松软潮湿的泥土上,一大群苍蝇正在嗡嗡嗡的四处乱转,吟唱着颓靡的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