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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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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0:36A.M.
二十分钟过去了,网约车还没有来。
华艺坐在街边的长木椅上,脚下是高高低低、犬牙差互的地砖。
几棵顽强的小草从缝隙里钻出来,被来来往往的鞋底踩成了摧眉折腰的惨样。
这是一条很安静的马路,建筑物看上去饱经风霜,很有些年头的样子。
环卫工人在附近清理路面上的银杏树叶,扫帚摩擦着沥青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对面有一家冰激凌店,门脸儿很小,几个初中生在门口排队。
香草奶油味飘散到空气中,被秋天微凉的风吹送过来。
二十分钟前,陆月桓把她扔在这里。
下了车她才发现情况不妙,这样一个旧租界式的偏僻路口根本打不到车。
华艺只能通过手机app约车。
发出去三次信息石沉大海后,幸好第四次平台终于有人接单了。
是辆黑色尼桑,车主姓吴。
吴司机来之前已经和顾客沟通过,所以很快确定目标——一棵香樟树。
这棵树很好找,因为满大街都是银杏树,一片金黄。
在这片金色的海洋里,有且仅有一棵绿意盎然的香樟树,鹤立鸡群。
而他要接的顾客就坐在香樟树下。
那真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绝色美人,肌肤如雪,散发着绸缎般细腻的光泽。
垂顺质感的珍珠白高级面料勾勒出窈窕的身材,婉转飘逸,气质高雅,完全不输电影里艳光四射的女明星。
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富太太,只有用金钱才能堆出来那样的容貌气韵。
从头到脚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精致。精致到了骨子里。
这会儿,太阳正烈。
华艺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吃着冰激凌。
一群洁白的和平鸽落在她旁边飞来跳去,地上洒着黄澄澄的苞谷。
看它们吃的差不多了,华艺再从袋子里抓一把扬出去。
悠闲惬意,怡然自得。
“您好,”
吴司机把车停在马路牙子那头,冲着华艺喊道。
“您就是华女士吧?”
华艺抬起头,看见一张憨厚朴实的脸。
男人剃着毛寸头,胖乎乎的,眼睛笑眯眯,一团和气。目测三十岁上下。
“你是……”
华艺站起身,淡扫了眼车牌号。
“吴师傅。”
“对!是我,”
他点着头,笑吟吟的,露出一口和黑黝黝的结实皮肤不相称的白牙。
“大家都管我叫小吴,您叫我小吴就行了。”
华艺点点头,没说话。回头拿起余下的半袋苞谷,全部撒给了那群鸽子。
“太太,您还挺有爱心的,”
小吴热情洋溢,从车上下来,贴心的为华艺拉开后排车门,然后靠着车身看她。
“我媳妇他爸以前就喜欢养这小东西,不过后来不养了。”
“为什么不养了?”华艺似来了兴趣,歪着头看他。
小吴叹口气,一拍大腿:“农村人嘴馋,屯子里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成天就知道偷鸡摸狗,鸽子都被偷完了。最后剩不几只,被老头杀了下酒了。我记得老头边哭边吃,吃得满嘴流油,说‘不能便宜那帮孙子’,”
发现华艺冷下脸色,他讪讪的说:“唉,现在人都很坏的。人心坏掉了。”
华艺不作回应。站在香樟树下,腰肢纤细婀娜,裙摆随微风轻轻荡漾,右侧开衩处小露性感,一截羊脂玉般的美腿若隐若现。
意识到说错话的小吴拼命补救,但是他嘴笨。每次说完感觉更糟糕了。
那位太太看上去性格温良纯善,应该不会给差评吧。。
“您看,”
他指着那群欢蹦乱跳的鸽子,没话找话。
“它们的胆子多大啊,一点都不怕人,还敢往您的身上飞呢。”
华艺垂眼看着那些鸽子,有几只来到她的脚边乞食。
她撩了下眼皮:“那么喜欢吃嗟来之食啊。”
“您说什么?”
小吴离得有点远,没听清。以为她在跟他说话。
“我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
“没跟你说话,”
华艺头也不抬,面上冷若冰霜,缓慢地蹲下,抱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鸽子。
“小乖乖,吃饱了么?”
鸽子习惯性被人投喂,对人类没有半点防备,以为人类都是好的,所以非常愿意亲近人类。
老老实实的待在华艺怀里,丝毫不懂得挣扎,它甚至很享受这个温暖馨香的怀抱。
“果然是没有脑子的禽兽,”
华艺冷冷讥诮,手却温柔抚摸着鸽子光滑的羽毛。
“来,让我瞧瞧你的蠢样子。”
她将鸽子举到自己眼前,和它对视。
鸽子闪动鸡血石似的艳红眼睛,感激的望着这个刚才还喂过它食物的善良人类。
完全不知道自己落入了怎样险恶的境地。
“一点点小恩小惠就沦陷了,也不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是不是糖衣炮弹。”
华艺笑着,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抚摸羽毛的纤细手指慢下来,翘起兰花指,轻柔地环住鸽脖子。
在越扩越大的笑容里,逐、渐、收、紧。
“这种没用的蠢东西,依靠别人施舍度日。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不如早死早解脱。”
鸽子终于意识到危险,挣扎起来,可惜为时已晚。它的七寸已经牢牢掌握在了人类手中。
它只能胡乱蹬腿,凌乱地拍打翅膀。
“太太!”
看见这一幕的小吴惊呆了,那位太太是想掐死这只鸽子没错吧。
她刚刚还温柔地抚摸它,极尽爱怜,转眼就要它的命。
可她的表情是那样天真无邪、温柔无害,甚至还眉眼弯弯地笑着。
难道她不知道那只鸽子快要被她掐死了?
“你喜欢吃烤乳鸽吗?”
终于,华艺抬起头,向他伸出手臂,抖抖手里拼命惨叫的鸽子。脸上仍在笑着。
“送给你。或者给你岳父也行。”
“不不!太太,我不爱吃。”
小吴惊出一身冷汗,呆滞的望着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你岳父爱吃啊,”
华艺露出不满的神色。
“你可以留着孝敬他老人家。”
“不用了。老头儿去年心梗复发,没抢救过来,”
小吴盯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鸽子,吓得吞咽了好几口口水。
“所以,用、用不到了。”
——鸽子挣扎的幅度明显弱了下来。
它就要死了,死在曾经信任的人手里。
金黄的银杏树叶很快又落了一地,环卫工人的扫帚声再次在附近响起,沙沙、沙沙……
华艺歪着头打量小吴,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说谎。
很遗憾,他好像在说真的。华艺神情中有几分落寞。
“不吃算了。”
她语气怅然若失,仿佛没推销出去产品的销售人员。失望极了。
垂下手臂,松开手,那只奄奄一息的鸽子“嘭”一声坠落在地。
翅膀散乱着向两边打开,生死不明。
从业十年,一直兢兢业业为客户服务的小吴,终于遇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位顾客。
表面温婉大方,变起脸来分分钟吓哭小孩子。
这哪里是什么柔善美人?他妈的分明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精神病杀人都不犯法,更何况杀一只鸽子呢。
小吴受到了挫折,坐在前面老实开车,不再那么热情洋溢了。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透心凉。
本来这种时候,他应该和顾客融洽畅聊的。最后抵达目的地请求顾客给个好评。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水到渠成,顾客一般都不会拒绝。
可这个顾客……
“你一直在看我,有事么?”
华艺忽然冲着后视镜对他一笑,笑的小吴浑身发凉,四肢无力。
“没、没有。”
算了算了。
去他的好评!
看来有钱人家的富太太不好当,精神容易出问题。
一定是活的太压抑了,说不定老公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
她表面活的光鲜亮丽,背地里却以泪洗面,不但要忍受老公的朝三暮四,可能还要照顾小孩和公婆,一刻不得清闲。
车子缓缓从山脚下开上来,经过一片郁郁葱葱的茂密森林,一栋现代简约风格的豪华别墅便显露出来。
宏大气派,宽敞明亮,盘踞在半山腰,被高低错落有致的绿植所包围。
树木造型都精心打理过,颇具佛系禅意。
整栋豪宅以灰白色作为主色,间或用棕褐色原木作调剂,低调中带着奢华的高级感。
“这得有多大啊?”小吴忍不住感叹,“感觉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占地1/4个足球场,面积为600平方米,”
科普完,华艺忍不住凡尔赛文学了一把。
“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大平层的客厅基本闲置,也许可以用来跑马。”
“哇,那一定很贵,”
小吴激动地搓搓寸头。
“也不知道这辈子,老子还有没有机会住进这样的大豪宅里?”
“这栋建筑是一位匈牙利著名设计师打造的。设计完不久他就离世了,这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作品,所以被誉为这位伟大设计师的‘天鹅之歌’。市面估值大约为1亿多人民币。”
华艺一口气说完,瞥了眼沉浸在美妙幻想里的小吴,给他当头一棒。
“想买下这样的房子,按你现在的工资水平,起码还要再奋斗800年。”
小吴脸一红,用手碰了下鼻子:“太太,我只是在说笑啦。这样的豪宅我们穷人连做梦都不敢奢望。”
他短暂消沉,很快又充满干劲,眼中神采奕奕。
“不过,还是要心怀希望的嘛。说不定我儿子长大了能买起,他老子虽然没能耐,但他还有机会。”
阿Q精神。
华艺笑笑,没再言语。
为什么所有的穷人都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事,自己的后代能做到?
“我儿子今年四岁,特别聪明,已经能背好几十首唐诗了。不像我,一看书就脑壳痛。”
小吴自嘲一笑,眼神中却透露出满满的骄傲。
他是那种非常健谈的人,健谈的有些聒噪。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
这让华艺不禁想起了一个人——侦探先生。
本来说好要请他吃饭作为挡刀补偿的,可惜发生了那样的事。吃饭也就不了了之了。
“太太,您有孩子吗?”小吴突然扭头问华艺。
“没有,”
华艺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陆白溪和陆月桓的脸,最终定格在陆月桓身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还没有,不过正打算要一个。”
“是啊是啊,还是得要一个。家里有个孩子会热闹很多的。您家那么大,就您和先生两人,多冷清啊。”
小吴一提起孩子就滔滔不绝,那种为人父的自豪令他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家那臭小子到了贪玩的年纪,每天在屋里跑来跑去,逗得我们全家都很开心。”
热闹。华艺细细咀嚼这个词。
“不。我更喜欢安静,”
她望着车窗外漂移变换的风景,目光涣散,声音被风吹的有些失真。
“生命已然生满荆棘。但是可以培养一个干净纯洁的生命。我从孩子清澈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曾经羡慕的影子。”
小吴迷茫片刻,倏地高声叫道:“我明白了!仪式感。您说的就是仪式感吧。”
他晃晃脑袋,似乎很为自己上升到哲学层面的探讨而感到满足。但他马上又悲观现实主义起来。
“富人都很有生活仪式。那不属于穷人。”
华艺低头抠着腕上的手帕,红笔画的红心已经变得模糊,像一滩蚊子血。
“有没有哪一刻你特别想把孩子扔了?”
幽幽的轻柔女声穿进耳廓。小吴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反问:“自己生的孩子,为什么要扔掉?”
“自己生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扔掉?如果不能扔的话,”
华艺通过后视镜和满脸疑惑的小吴对视。
“那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哪来的?”
小吴义愤填膺:“太太,我觉得那种把孩子扔掉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为人母。”
抒发完观点,他脸上现出温柔的神色。
“我每天起早贪黑努力干活,争取多载几个顾客。即使经常遇到难伺候的主,一个个跟大爷似的,还嫌我服务态度不好要投诉我。我呢,只好陪笑脸装孙子,”
小吴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不好意思的看了华艺一眼。
“太太,您不要误会啊,我不是在说您。”
华艺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小吴继续说:“我媳妇在有钱人家当保姆,那家太太不好伺候,有点神经质,整日疑神疑鬼的,说自己死去的老公还没走远,就飘荡在别墅里。但一想到儿子,我们两口子就都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委屈了。孩子就是一个家庭的未来呀。”
华艺看着小吴幸福的笑脸出神,暗暗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的父母吗?
“你骗人!”
安静的车厢里突然响起严厉的呵斥,吓了小吴一大跳。
“你只是在用假大空的谎言来美化自己,达到自我陶醉自我感动的目的。因为,人类,是一种虚荣又自私的动物。”
此刻的华艺像极了喜怒无常的暴君。
她呼出的气息寒冷无比,近在咫尺。
小吴感觉到华艺贴在他身后,靠得很近,她冰凉的头发像一条鞭子缠绕住自己的脖子,缓缓收紧。
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香氛围拢过来,那种渐渐逼近的恐怖直入人心,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他变成了香樟树下的那只鸽子。
“太太,您的思想太偏激了。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难道仅仅因为您吃过咸豆腐脑,就断定这世上没有甜豆腐脑了吗?道理是一样的,或许您曾见过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但他们并不能代表全天下的父母呀。我就非常爱我的儿子。”
小吴吓出一身冷汗,语气很不客气。
同时在心里破口大骂:疯子、疯子、真是疯子!
12:48A.M.
黑色尼桑稳稳停在豪宅前面,小吴再次大大惊叹了一把这栋别墅的奢靡程度。
用华丽和雄伟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给人的直观感受。
“真是太壮观了!不愧是普通人几辈子都置办不起的产业,”
小吴仰着头,惊讶得合不拢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液,一边慨叹,一边好奇又谄媚的问华艺。
“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华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站在棕榈树下蓦然回首,摆出端庄且高傲的姿态。唯美的好像一幅画。
她淡淡地瞥了下满眼期待的小吴,嫣然一笑。轻轻说:“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