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97、赴华北为国守土，失承德长城告急（2）

　　这一年的除夕在一月二十五。自过了新历年新年，日本人要打到北平城的消息就和市面上的年货一同四处扩散，物价一天一个样儿，稻香村的点心已经从前几年雷打不动的一洋铁桶三角涨到五角。
　　暗自焦急愤慨的和公开得意张狂的人，就像擂台上对决的俩拳头，总有我退你进的时候。只是二少奶奶和夏菊这一对世纪对头居然握手言和，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蕴华这个新年着实没过好。腊月里就传来卫奶奶病重的消息，她拍了越洋加急电报过去，迦南急忙赶回来，总算见到卫奶奶最后一面。丧事是周院长斟酌办的，头七、三七两天蕴华都过去陪伴迦南一整宿，今天是五七，按老规矩，过了今夜，就算将老人发送走了。
　　迦南身穿孝服，蕴华带着黑袖章，敬香添灯油后，两人默默地烧着纸钱。
　　“二姐，”迦南说：“这次回来，我就不再去柏林了，也不想读书了。想留在家里给你帮忙。”
　　“为什么？你这几年书读得很好，你大哥每次提起来总感欣慰。一生一次青春，这个年纪不读大学太可惜了。”
　　迦南并不觉得惋惜，二姐自己不也没上大学么。她从小就喜欢倒腾机械，什么收音机、电话机乃至手枪到她手上，拆了装装了拆跟玩儿似的。如果一路上大学、研究生、博士，将来妥妥的就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师。可惜大姐不愿继承家业，济华还小，是二姐义无反顾放弃学业承担重任，姐弟们的岁月静好，是二姐负重前行换来的。他受穆家再造之恩八载，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
　　“二姐，这些年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累，让我替你分担一些，这也是我奶奶临终交代。”
　　蕴华低头思量许久。薛穆两家的摊子铺得太大，从北平到香港还有美国，单靠她和公公两人，确实忙于奔波。迦南性情忠厚，行事谨慎，他肯主动分担，确实最好不过。
　　“那好。上大学只是个手段，掌握知识培养实干经验才是最终目的。学可以不上，知识却不能不积累。以后每天晚上几位先生给我上课时你也跟着我一起听吧。”
　　“一切听二姐的。”
　　正好蕴华有一批珠宝，是自小陈淑碧给她们姐妹积攒下来的。她去信问过婉华，经她同意，决定挑出几样留下做纪念，剩下的拍卖，换成美金。过几天薛鸿飞就要启程去香港，正好让迦南同行，也算一趟历练。姐弟俩商量着这些事情，荣养堂的周院长拿着报纸慌慌张张跑进来，“二小姐大事不好了，小少爷跑了！”
　　“济华？”蕴华似乎意识到什么，慢慢站起来，“他不是在柏林吗？跑哪儿去了？”
　　周院长看实在瞒不住，只好据实以告。原来月余前迦南前脚离开柏林，济华后脚就向学校请了病假，然后买船票跟着回国。蕴华和迦南在为卫奶奶治丧守灵的二十几天里，优哉游哉一心想找门路投军的穆家小少爷就躲在几墙之隔的厢房中，人不知鬼不觉，除了天天给他送饭、苦口婆心劝他打消念头的周院长。
　　“小少爷不听劝，扬言若禀告二小姐，他就跑出去当叫花子一辈子也不回家。我因此不敢过分相逼。就怕逼急了把他逼走，外边兵荒马乱的，一个半大点孩子跑丢了上哪儿找去？没想到就一个端饭的功夫，还是没能看住，二小姐您看……该怎么办？”丢了东家小少爷不是玩的，周院长自知事关重大，急得满脸紫胀。
　　这个一瓶水不满半瓶子逛荡的混帐东西！好啊，长大了，学会先斩后奏金蝉脱壳了是吧？蕴华气得五脏六腑挪位，在廊檐下狂煽凉风，架不住心头的怒火却越煽越旺。手中的报纸赫然写着“上海抗战张治中将军的国军部队招兵抗日保卫长城收复东北”，不用想，那小子肯定跑通县参军去了。再看“好小子要当兵，当兵要当中央军。是骡子是马，上战场即刻分明”一行字下被他用红铅笔划了波浪线，蕴华迎着月光仔细分辨，还是三道，起伏的线条表白的是跃跃欲试的热情，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不顾一切的闯劲儿。
　　怒火好像一瞬间被当头浇灭，滋啦滋啦的余烟中，她只剩下说不出的无奈和挣扎。此情此景太熟悉，连带当头的白月光，送走薛希来的那晚也是这一泓惊人银辉，她以胸膛相同温度的热血，放走他，就此搭进半条命，从此日日夜夜难安。似曾相识的滋味，一模一样的折磨，难道还要再来一回？

　　3月5日傍晚，通县县委大院，25师师部已初步设立。先期抵达的官兵们已在会议室的空白墙上钉上地图，而余下的东西还在收拾。师部司、政、后勤各部门虽尚未全部到达，师长、副师长、旅长、各团团长和参谋长、机要人员却均已到达，大家站在地图下听薛希来通报军情和敌情。
　　以赤峰、平泉为界，热河以北以东的领土已尽数落入敌手。眼下有汤玉麟的36师约三万两千人部署于承德。冯占海的六十三军一万多人，位于敖汉旗以东。李海青的义勇军三千多人在奈曼旗以东。另，邓文的抗日部队六千多人驻扎于内蒙古的天山地区，还有孙殿英的40军约计两万人，驻防承德以北的隆化、围场。张副总司令的四个步兵旅三万多人，两个骑兵旅三千人分别驻平泉、凌源、叶柏寿、喀左和建昌一带，四个步兵旅位于天津，七个步兵旅驻防北平，一个步兵旅在古北口。
　　薛希来每说到一处，两个机要员执蓝色铅笔快速在地图上标注，说到商震的三十二军时，他亲自在唐山下画圈，又指蓟县、遵化、玉田一带，“此处是宋哲元的二十九军约两万人，部队士气旺盛，只是武器药品等都供应紧张。”饶是这般，因他亲自去过这些部队，气势如虹，目前最不担心的反而就是东路部署。而汤玉麟三万多人防守的承德，哪怕有张作相亲自坐镇督战，却始终令人不安。
　　日军方面，据可靠情况，共有两个师团、两个步兵旅团、一个骑兵旅团及炮兵、战车和航空部队共计八万人，分五路并进。薛希来说：“根据种种痕迹分析，敌人采用相互策应、加强右翼快速迂回的作战方法。日军第一路是第八师团一并指挥混成第十四、三十三旅团及配属的战车队，从锦州经义县击溃朝阳、凌源、平泉沿线地区守军，攻占承德及长城沿线之古北口、喜峰口、冷口、界岭口、义院口。第二路是第六师团一并指挥骑兵第四旅途从北路的通辽，主力从中路的彰武向西击溃沿途守军攻占赤峰。”
　　他遥指赤峰和承德，这两处本互为犄角，就目前的局势，赤峰一座孤城吊在西北角，承德守军自顾不暇，赤峰失守只是早晚而已。杜律明因此接着说：“我们当面之敌，是日军第八师团主力，配有炮兵第八联队，临时派遣的有第一战车队、重炮车队和关东军自动车队。”
　　“现在东北军兵败如山倒，已让日本人吓破了胆，目前也就只有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在喜峰口一带还打得像些样子。我们周边全是溃散的东北军，有的已经失去建制，战力全无。但至少承德还在汤玉麟手中。”薛希来说：“关东军虽势如破竹，但兵力分散，只要承德还在，就还有反攻的机会。”
　　既然打防守反攻，炮兵部队就是主角，146团团长梁恺、75旅旅长张耀明纷纷问重武器什么时候能上来？
　　关麟征说：“围剿苏区正在紧要关头，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北平军分会那儿我去了电报，没消息，怕也难指望了。”他环顾众将，继而说：“有没有重武器这场战都得打。校长说中央军的脸面不能丢在17军手里，徐军长说17军的脸面不能丢在25师身上，而25师的脸面，就仰仗诸位了！”
　　众人面上一凛，“是。”
　　薛希来沉默了下，站出来说：“依照北平热河的地形，如日军进了长城，我军将无险可守。地利从来重于天时，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在长城各关口设重兵防守。如今冰天雪地，想守住长城就看后勤补给，否则不等日本人打来，非战斗减员就能把部队拖垮。”
　　大家都深以为然，此事还得仰仗朱老先生的后援会。参谋从外边进来，报告最新接到北平军分会的战字第五零一五号命令，令国名革命军25师即刻进驻密云集结待命。
　　整个师部大院灯火通明，墙上新挂的地图很快被摘下，司令部里的官兵比先前更为忙碌。无数来往的人影印墙上，像极了影子戏里白色幕布上的人物剪影，配以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音动天地，揪着人心。
　　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
　　74旅旅部设在通县城北。门前丝毫未见春生之意的老槐树在干嚎的寒风中颤颤发抖，电线杆子之间的电线像乱拨的琴弦，总有不成调的噪音。薛希来下了车，大步流星，一进门就吩咐参谋长召开营级以上军官会议。
　　韦参谋长主持会议，“诸位辛苦了。刚接到军部通知，全师连夜开往密云，142团作为全师先头部队率先开拔，随旅部赶往密云。下面宣告行军序列：何团长与我随旅座带通讯连随142团一营行动，二营、三营跟进，146团各营依次序前进。梁团长带步炮连、证训处和后勤处收尾。7点休息，10点30集合，11点准时出发。下面请旅座训示。”
　　“诸位，”薛希来一开口，就是一股从未有过的凛然决断之意。“日军23日占领开鲁，25日占朝阳，朝阳距承德六百里，凭日军的机械化进程这点路不算远。假使东北军能够拼尽全力，日军不可能长驱直入，眼下看他们都在保存实力，甚至有些地方军触战即降。目前还没有最新战报，承德情况不明。军人守土此乃天职，我们千里行军不论东北军如何、困难几重，势必一战。杀退敌人十万兵，抛颅洒血又何妨！ ”
　　众人霎时都立正，“是！”异口同声。
　　薛希来挥手让他们坐，“我们25师一万多人顶上去，挡住日军的第八师团是万万不可能的，而后援部队还有十天左右才到——只能据险死守了。说这些就是请大家有舍生成仁的准备，都给家里留封信吧。”
　　屋外的人顿时止步，五指扣紧门框，死死的抠住，细长的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几乎招架不住的颤抖。她只觉得耳边有尖锐的呼啸，一声高过一声地刺进她的耳膜。心脏毫无预警地被凿开巨大的洞，无边的恐惧当先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尽管这些年她日日与惊虑相伴，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这一仗那么难。百般滋味争先从心底冒头，但她忽然失了分辨的力气，只知道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这种情况下，托他寻找济华的事还提么，实在太给他添乱了。
　　旅部在城北一大户人家的院子，主人家把主院让出来，不甚高的砖房，门外站满了枪实弹的警卫，事先已接到命令的通讯兵、后勤兵来来回回地往卡车上搬东西，电话电台、天线、机枪弹药、地图文件、被褥衣帽什么都有。脚步声、指挥声、通讯连长和特务连连长的点名声此起彼伏，王大狗叫了两声大少奶奶，蕴华才回过神，茫然道：“什么？”
　　王大狗看她的样子，心里实在不落忍，“旅座正在训示，看来一时半会儿不得空，外边下雪了，您先屋里坐会儿？”
　　“不了。他忙，不让他分心了。王先生那边正与师部后勤处的一位长官做交接，等清点完数目，我这就走。这批主要是伤寒药和外伤药，后天还有一批冻伤膏和三万斤大米，时间紧急我只能买遍城里的存粮，一等米二等米都有，甚至有小部分杂粮，那天我有事不能来，到时候烦你替我向后勤处的长官说明一下。”
　　“明白。大少奶奶慷慨局气，谁还能说什么。听说后援会这次能短时间募集棉衣棉鞋，也是靠大少奶奶出资购买。不少士兵私底下都议论您了不得。”
　　“没什么，不值一提。”蕴华淡淡笑了笑，“你先忙，我站一会儿就走。”
　　王大狗很快被叫去检查车辆。另有几个警卫见蕴华独自一人站在院子当中，纷纷招呼她进屋，她摆摆手，比个悄声的动作，安静地呆在窗外，看着他印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子，听着他在里边说大战在即约法三章，“注意非战斗减员，扰民甚者枪毙，为防日军狙击手白日行军军衔不得外露。”
　　模糊的身形轮廓，看不清胖瘦，只能从声调微宏判断他的身体近况，她小心翼翼地搜集着每一个音符，一动不动的，甚至呼吸凝固，生怕漏掉任何一个。
　　也不知道梅小姐什么时候站到蕴华跟前，她胸前挂着照相机，刚刚捕捉到几张大军出发前紧张忙碌的照片，从镜头里看着这一幕，也愣住了。那样包含无尽温柔的眼神她看得出来。薛明臻娶穆蕴华，是因为她父母双亡，他们之间没有真感情。难道不是么，难道是她梅思思错了？
　　她依旧称她穆二小姐，蕴华一愣，唤她梅小姐，两人半尴不尬地地聊了几句，到底都有事忙碌，不便多说，只能约定下次有空再叙。
　　会议结束了，众人纷纷离去，薛希来看了会儿当前1：50000的地图，忽然将红蓝铅笔一丢，叫来韦参谋长，“想办法找份更详细的密云地图，这玩意儿不行。”
　　这已经是目前最详细的图了，韦参谋长也为难，“要不派人找几个密云当地的老者、猎户来了解下地形？”
　　薛希来点点头，韦参谋长出去，一个勤务兵端来搪瓷饭盒，他胃不好吃不了冷食勤务兵都知道，特意用棉布严严实实包裹的搪瓷饭盒摸起来还温乎。他一天都在赶路、开会、布置行军命令，这时候才想起来颗粒未进，扒拉了几口，王大狗挨挨蹭蹭过来。
　　“什么事？”
　　“大少奶奶就快走了，您不去送送？”
　　薛希来扔下筷子，冲到院外，只赶上小汽车绝尘而去。恋恋不舍的温度，踏雪徘徊的脚印，残留在夜色中。
　　“怎么不早说？”
　　“大少奶奶怕您忙，不肯叫您分神。我一直等到您抽空吃饭了，才敢提。”
　　“她有什么话么？”
　　“大少奶奶这趟主要是给部队送药，但我看她好像还另有事，只是不肯说。”
　　家里的事，她能办的全权包办，轻易不会拿到他跟前。会是什么事？薛希来看着漫天飞雪，神色惘然。他不说话，王大狗陪着他干杵着，远处端着照相机的梅思思也不说话。
　　忽然一名参谋拿着电报跑过来，薛希来匆匆一眼，顿时怒发冲冠，“王八蛋！”大叫通讯连长和特务连连长，“全体都有，10分钟后集合，跟我出发！”
　　齐刷刷的脚步声踩在积雪深厚的泥地上，踏踏踏踏像踩着鼓点，仔细听来就是一曲广陵散的慷概激昂。梅思思好不容易逮到一名即将出门的士兵，“为什么突然提前开拔？”
　　“承德丢了！”
　　梅思思大吃一惊，“不是有汤玉麟的几万军队吗？”
　　已经在点名叫了，那士兵顾不上跟她细说，“汤玉麟弃城跑了！没看旅座气得要杀人么！”
　　通县到密云二百二十里，只一条沙石公路。密云到古北口一百多里，多是崎岖山路。相反承德到滦平一百多里，滦平到古北口也是一百多里。日军有飞机助阵，可以日夜兼程，而25师只有头顶炮弹以命助跑，无法，再不能抢占长城险隘，此役必亡，北平必失。
　　吉普车驶出去许远，薛希来想起来回头遥望。一介凡人，极目所至不过百米，穿不透有朝一日的阴阳两间。他因此想多看一眼，再一眼。只是深夜茫茫，风一程，雪一程。那声轻唤到底在嘴边搁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