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96、赴华北为国守土，失承德长城告急（1）

　　民国二十二年元旦，榆关失守。次月，关东军三路人马在绥中、北票和通辽集结完毕，前锋直抵热河边境。坐镇北平军分会的副总司令张少帅当即命令万福麟军团在凌源设防，阻敌中路；孙殿英率部41军在开鲁、南岭、北票设防，阻敌北路；汤玉麟所部在平原设防，阻敌中路。其余诸部向承德运动，占领机动位置。
　　2月20日，中路日军第八师团率先发起攻击，接连占领朝阳、陵南、平泉诸城。右路军占领开鲁、赤峰和全宁。四天后，日军分左中右三路部署进攻热河，兵力共计五万人枪。副总司令当即向南京发电告急：热河危急，速派中央军增援！
　　当此时，中央军共有一百万编制在苏区剿匪部队序列，一线部队将近五十万。安内岂得不攘外？南京国民政府门前请愿的团体一连三日有增无减，师生罢课，民众游行。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群情沸腾，舆论滔天，不可不安抚。于是2月24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命令国民革命军17军调防北平，所部25师为先头部队马上出发，第2师、83师余后跟进。
　　根据国防部命令，25师需于26日在蚌埠集结出发北上，3月5日前全部抵达北平通县。时间紧迫，师长关麟征叫来还在霍邱的副师长杜律明和74旅旅长薛希来。杜律明参加过南京扈卫，薛希来更不用说，敢以三百挡一万的指挥官，因此关麟征直接跳过废话一般的开场白，“光亭、明臻，你二人带领师部司、政、后勤各部门先行一步，在通县先把师部设立起来。另外，我有几件要事交代你二人。”
　　杜、薛二人一听，当即立正，关麟征摆个稍息的手势，“时间急迫，重武器大多在4师的剿匪前线，一时半会儿肯定撤不下来，只能等撤下来了，由后续部队带上去。因此你们去了北平，须得先上少帅那报告，争取多了解前线的战况，尽力解决后勤给养，尤其是重武器，跟日本人打，没有重武器，咱得吃大亏。”
　　两人都答是。薛希来还有另一层顾虑，“师座，咱们虽说是一个师，两旅四团，可眼下缺额太多，从剿匪开始一直没得到补充。我们74旅，全旅不到五千人，缺额一千多，弹药也不足一个基数。142团全团近两千人，小一半是没进行过实弹射击的新兵。”
　　“我知道，”关麟征说：“你们去了北平，先在通县成立临时补充团，把缺额补上。听说那里有大批东北难民，打出抗日旗号，兵源不会缺的。只是华北是张副总司令的地盘，你们行事切记谨慎小心，东北军的散兵游勇咱一个不能要。”言外之意杜、薛都懂，省得东北军说中央军挖他们墙角，再引起内部不必要的纷争，大敌当前，实属因小失大。
　　薛希来和杜律明对视一眼，仗未开打，中央军和东北军就隔着心，这种隔阂从最上层的小心顾忌开始，到了一线作战部队，生死关头还能相互配合吗？
　　这先不提，杜律明是军人的急性子，“部队要开拔了，三月份的伙食费还没有着落，军里说徐军长天天为这个与军政部吵。当兵吃粮，军饷更不能少，否则哪个弟兄跟我们卖命？”
　　几日前，关麟征曾硬着头皮向蚌埠一带的商会借款，他心里估摸一万多官兵的部队，两千多里行程，开销也得十万大洋，当地商会一时间不一定能凑齐，能有一半就不错。结果商会一听说部队北上抗日，连夜凑齐十万大洋交给他。这就说：“我刚借到十万大洋，明天就让军需处给你带上四万。光亭、明臻，最要紧的是多搜集日军的情报，必要时花钱买也值得，就如同花钱买命。总之不能不打没准备的仗。明臻是北平人，这方面也许有门路，得多费心。”关麟征眼下最头疼的除了重武器、就是情报。国军不是没有优秀的特工，蓝衣社特务处那帮人把眼睛都放在苏区，而对日军的情况知之甚少。东北军长期在一线，按理说知己知彼，可他们未必肯向中央军交底，兴许还在一旁看笑话。
　　薛希来和杜律明就坐当天最早的一趟列车出发，蚌埠离霍邱还有几百里，薛希来赶不回去向他的两团官兵做战前动员，只好在蚌埠火车站给何承笈打电话，“海山，听好了，军部命令，你团马上出发，26日赶到蚌埠火车站，奉调北平参加热河保卫战。”
　　“坚决服从命令。”电话那头传来何承笈沉稳的声音，“就我们142团么？”
　　“全军奉调，咱们师是军先头部队，我旅是师先头部队，142团是74旅先头部队。”
　　“明白明臻，只是我们团那些新兵，枪都没摸过呢。”
　　“弹药到火车站货场领取。路上教吧，找个机会让新兵碰一下实弹射击。校长亲下作战命令，千万别在咱们身上误了事。”
　　“旅部在那里？”
　　“我奉命先行一步到北平，旅部、师部都在进行中，你到车站直接找师座请求命令。我现在急于上车，146团我不担心，新兵团就交给你了，一定稳住部队。”
　　蚌埠火车站的货场已经摆满武器弹药，子弹、手榴弹、重机枪、迫击炮都有，却也仅限于此，再大件的家伙却没有了。师部已经设立起来，就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大厅里，进进出出的人脚步凌乱，通讯兵正在不停与各部队联络。杜律明已经清点好先行人员，大家都上车坐定，静谧中，车厢缓缓前行，唯有金属摩擦的压抑凝重回荡不绝。随行的好些副官、参谋、警卫都是皖北人，无人不知此去等待自己的命运，目光跃出黑暗的车厢，默默向故乡投去最后一瞥。
　　薛希来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车外茫茫的黑夜。北平这时节尚未消融的皑皑白雪，刻骨一般印在心头——这一仗不好打。去年淞沪抗战，19路军和第5军联手抗敌，只以1:1的兵力配比逼得日本人四易其帅，指挥官的军事能力和士兵的单兵作战素养尚在其次，重在友军团结上下一心。现在东北军号称几十万，却与中央军各自为政，日本人又不傻，巨大的空子摆在跟前，他能不钻？
　　杜律明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正说着话，一位警卫说：“这位女士，这列车厢被征用了，里边不能进。”
　　“我是上海《新闻报》的记者，想采访你们的长官。”女记者生唯恐警卫不信，还将记者证摊开在警卫眼前。
　　“这不是上次追着你满街跑的女记者吗？姓……梅，我记得。”杜律明奇道，“这些新闻人耳目真是灵通，咱们才开拔他们就跟过来。还是说她盯着你很久了，南京、上海、蚌埠，有明臻你的地方就有梅记者。这叫什么事，啊？”他边笑边说，全是调侃。薛希来立即正色道：“副师座，我是有家室的人，这种玩笑千万开不得。”
　　“行了，都风传你家里阃威大胜，我看传言不假。”他摆手让警卫放行，收起调侃对薛希来解释，“咱们在北平征兵，缺的棉衣棉鞋需要社会各界捐赠，这时候可不能得罪那些媒体记者，还得仰仗他们妙笔高呼呢。”
　　薛希来当然也知道于公他须得与记者打交道，只是蕴华的醋瓶子深不见底，尤其对这位梅记者，他还是能避则避。“那么就请副师座亲自接受采访，容属下告退了。”他与迎面而来的梅小姐打个照面，点头过后径直往车厢的另一头而去。
　　梅小姐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攥紧手中的笔记本，苍白的皮肤随着颤抖青筋毕现。
　　他们3月1日早上到达北平，一下车兵分两路，杜律明住进东方饭店，住下后，立即让随行的司令部、后勤人员去通县建立兵站，安排部队到达后的相关事宜。训政处处长拿来一份写好的动员征兵新闻稿，署名战地记者梅思思，请示能否发出去，杜律明问：“薛旅长看过没有？”
　　“看过了，说没问题。”上海《新闻报》的大记者，跑来给他们师做战地采访，写出来的东西当然无可挑剔。
　　“明臻是咱们军的大才子，他审过的文字没问题那就真是没问题，赶紧发出去，补齐缺额是大事。”
　　十点钟，他给北平军分会打电话，请求面见副总司令，军分会交通处说张副总司令今天不会客。杜律明无法，再打电话给顺城王府副总司令家里，答复一模一样。
　　过了河北就是张副总司令的地盘，人在屋檐下，杜律明也没脾气，对着门房再三放低姿态，“我是奉蒋总司令的命令前来面见张副总司令的，有紧急军情报告。”
　　对方说向少帅请示后答复。杜律明那一个劳烦的烦字尚未出口，那边电话早已迫不及待地发出卟卟声——挂了。他碰一鼻子灰，中午也吃不下饭，守在电话旁，直到下午薛希来回来，还是没有接到通知。他急了，再挂电话询问，这次找到副官处，结果对方说：“少帅今天开会，不见客，什么时候会客，等电话通知。”
　　薛希来见状，“直接上少帅府，碰碰运气？”
　　杜律明无奈摊开手，“一上午全耗这儿了。我宁肯此刻就上一线跟日本人真刀真枪来一场，也好过与这帮富家公子哥儿打交道。”他说这话全然没顾忌薛明臻也是富家公子出身。逛胡同、去茶馆、听戏、听落子、打球、撮馆子、打麻将，社会各阶层不论贫富都碰的事儿，薛明臻却自清自律从不涉足，谁能把他往富家公子上靠？
　　好在薛希来这边有所斩获，“见到了敬亭，他们把手上的情报整理出来晚上就送来。”
　　杜律明点点头，蓝衣社也有干实事的人，总算有欣慰之处。他指了指自己和薛希来，忍不住嘲讽道：“咱们这些人，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同一个念想——守住热河守住北平，结果别人倒好，丢了东北不急，热河告急也不急，这叫什么？”
　　现在不急不恼，还是家大业大，东北没了有华北，热河丢了有察哈尔、山西、绥远，只有真到无枝可依千夫所指的那一天，才知道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顺承郡王府在白塔寺东街的北沟沿儿，当年顺承郡王府家人生活窘迫，民国十四年胡帅进京那次以七万五千大洋卖给了胡帅，自此就是张家在北平的住宅。进出皆将相往来无白丁之所，杜律明和薛希来肩上扛的金豆子到了这里尚不足以让传达室高看一眼。上尉军官瞟看两人的军官证，“少帅今天不见客，谁来也不见，请回吧。”
　　薛希来看那上尉与自己年纪相仿，他却不敢托大，尊称老哥，“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17军是来增援北平的，有紧急军情面呈张副总司令。”
　　上尉看他们少将的衔儿，才忍住没发火，“老哥，你也是将军，少帅府的规矩这个时候谁敢进去报告，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杜律明只好再三拜托：“还请老哥在副官处说一说，军情紧急。我们就住东方饭店，有消息请及时通知一声。”
　　“两位将军放心回去等吧，军情的事儿我们不敢耽误。”
　　两人只好先回去，晚间看到李文白亲自送来的情报，杜律明脑子轰的一下懵住了。
　　2月25日，日军以通辽、绥中为根据地，并分三路进犯：北攻开鲁，南侵凌南，中寇朝阳。日军步骑炮兵共计七万，伪军三万，附有飞机、坦克、装甲车和山野炮，并运输汽车八百余辆，日行军百里。我方也分三路应战：北路开鲁为第九军团孙殿英部两个师和义勇军冯占海、李海青、刘振东、邓文等部，可是热河崔兴武部开战即投敌，开鲁失守。中路董福亭旅守南岭、北票，其团长邵本良率部投敌，董军溃败，南岭、北票先后失陷，朝阳随之也不保。南路万福麟两旅，节节抗击，伤亡惨重无从补给，凌南已于24日失守。
　　杜律明气得将报告狠狠一摔。要是他或者薛明臻领兵，别的不敢说，在阵地上坚守三五天绝对不成问题，怎么到了东北军的手里，“短短五天，半边热河居然都沦陷了！”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军的占领位置及东北军的撤退路线，借以研判敌人下一步进攻方向和应敌策略。第二天总算接到通知，午后四点可以面见张副总司令。薛希来看昨日的态势，觉得还是做好两手准备——部队还有三天就到通县，一万多官兵的冬装还有没有着落，北平军分会能解决最好，不行，他们还得另想办法。
　　杜律明问他能有什么法子，“东北抗日后援会的朱庆澜老先生一直活跃，我联系他，看能否为部队提供后勤支援。“薛希来说。
　　两人于是分头行动。
　　顺承郡王府门前的石狮子威武雄壮，人于其下，纷飞大雪之中回望白雪覆盖的绿琉璃瓦，杜律明的头发眉梢瞬间已有星点白意。蹲守在外的副官、参谋和警卫见他这么快出来，一涌而上。
　　副官问：“副师座，咱们的事儿怎么样了？”
　　杜律明只说了句“先上车，接上薛旅长，今夜就去通县。”
　　他四点钟准时见到副总司令，自报家门后副总司令无力地让他坐下，他答是，依旧站得笔直。
　　“你们二十五师编制多少？“
　　“报告副总司令：第二十五师为两旅四团，步兵连定编，一百七十二人，团两千三百零一人。全师一万一千人，现缺额两千人。”
　　“装备呢？”
　　“报告副总司令：因命令紧急，部队只带轻武器，目前弹药不足一个基数，每个营一个小炮排，步兵连增一个机枪班十一人，两挺轻机枪，每个营有一重机枪排，团里配有一个迫击炮连。”
　　“很好。部队什么时候到达？”
　　“报告副总司令：第二十五师3月5日到达通县集结待命。后续部队随后跟进。”
　　副总司令此时已经目光涣散，四处望了一下，“部队训练到什么程度？”
　　“报告副总司令：部队新组建，还没有完成全部陆军操典训练。单兵作战能力也没达到操典的要求。”
　　“生活怎么样？”
　　“报告副总司令：开拔时间太急，3月份伙食是在当地借的，兄弟们都能吃饱。只是部队大多是南方士兵，吃惯了大米，就怕北方没有大米供应。部队到达后，想办法从南方调一些，考虑到运输困难，能不能请北平军分会就地筹措一些？”
　　副总司令半天没反应，过了一分多钟才想起来，“很好。你们中央军是国家精锐，有你们来，一切都会好的。之前东北军打得很好，你们来了会更好，集结后等待命令吧。就这样好吧。”了不得的一段官面话，说完后居然累瘫在椅中。
　　杜律明即便还有几车困难等待上呈，见此情形也知道说了没用，只能立正，敬礼，出去。出了张府一看，四点十五分，副官问他事情怎么样，他和副总司令说的话前后加起来通共不足五分钟，能怎么样？满腹牢骚，却不能在部下面前发作，一则议论长官不是他所为，二来影响士气且毫无益处，现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明臻那边了。他一言不发，顶着漫天风雪，朝前路进发。
　　还是民间人士深明大义，朱庆澜老先生一听薛希来说明来意，当场应承下来，一万多套的棉衣棉鞋，老人家拍着胸脯保证两天内筹齐。至于运输问题，日军有汽车运送兵力，日行百里，反观而25军远道而来，出了正阳门西站一切都得靠地方的陆路运输。他们是来救场的，分秒必争，不能在运送兵力上掉链子。
　　老人家当场大掌一挥，“这个我们也会一并尽力，能借到多少汽车就借多少，剩下的，马车、人力车也要保证前线供给。”薛希来才要表示感谢，老人家抱拳致礼，“大敌当前不整虚的，老朽这就去准备了，薛旅长军务繁忙也请便吧。”步履稳健，朝门外走去。
　　薛希来冲着老人家的背影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眼中潮意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