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8、议防线彻夜难决,急行军长城布兵(3) ...

  •   142团一营一排一班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胖子是个话痨,气喘吁吁了也不忘瞎掰,班里谁也不跟他搭茬。他看黑子前两天新来的,年纪也不大,专拣坟头神鬼逗他玩儿。黑子,顾名思义,跟黑炭似的,更显得脸上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私底下大家都觉得他不到十五岁,要不是高个头戳在那里,说他十三岁都有人信,征兵处的人也是病急瞎抓药,这么小的孩子也让他混进来。
      新来的那天大家问起来历,他说老家济南的,父母都被日本人害死了,剩下两个姐姐都已嫁人,他再没牵挂,不如参军打仗,来一个弄死一个,痛快。年纪不大口气却毒,说来还是可怜,加菜时班长马大栓特意多留了两大勺红烧肉给他。黑子本来吃不下那油腻腻的玩意儿,想当初什么海鲜羊腿牛腱子他都能变着花样儿挑出刺来,还得他大姐二姐哄他,谁稀罕那东西。但当了兵就不是少爷了,班长的好心他得领情,搂着搪瓷缸子跟咽砒霜似的。
      冬夜行军的好处就是清净,不用认路,跟着走就是了。也不用担心日本人的飞机过来作孽。清净到后半夜,渐渐遇到北面撤下的东北军,哩哩啦啦的像拉不尽的稀屎,反正看不出个队伍。起初是步行的,再后来有坐车的,骑马的,担架抬的。两边遇着了,也不多说,瞟一眼还一乜,尽在不言中。
      “打仗不咋地,跑路就穿兔子鞋,丢人。”
      “少跟老子装大尾巴狼,东北丢了你们倒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东方渐白,一抹绯红悄然占据天边,山峦起伏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白雪下的松柏随风摆动,并不知道即将发生战争,倒也悠闲自在。
      走了一夜,胖子的尿憋不住,逮着个林子就钻。猴子和狗子嘴欠,在身后边故意学狼啸,黑子笑说胖哥我陪你吧。
      “听那俩崽子瞎整,老子有枪,怕啥玩意儿。还是黑子你实诚,真跟日本人干上了你在老哥后边,哥护着你。”
      黑子当然知道他扯呢。胖子、狗子和猴子与他一样都是新兵,区别在于他们仨是在蚌埠招的新兵,自己则是在通县入伍。他们只比他多走一段从蚌埠到北平的路已而,半斤八两都是新兵。
      树林外边,班长马大栓他们没听着黑子憨憨地说谢胖哥,倒是听他压低声音叫班长快来,“这里有一马车弹药。”
      马大栓领先钻进林子,“什么弹药?”
      黑子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拿起一支步枪,摆弄枪栓,“三八大盖,东北军的,日军装备的也是这种枪,比咱的中正式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嘘,小点声,把咱班都叫来,别叫别的班听见。”
      全班都来了。马大栓说:“一人两把枪,子弹多拿,能装多少装多少,快!发财了咱班这次。”狗子说:“要这些干嘛,咱也不是没有,死沉死沉的。还一百多里地,别累死在路上。”
      黑子劝他狗哥,这孩子嘴乖,逮谁都哥长哥短的,“咱的中正式没法比,打五百米子弹就歇菜,人家这三八大盖,八百米子弹不偏。你再看这刺刀,钢口好。”
      猴子一想到拼刺刀心就发凉,“新兵蛋子,知道得还不少。等用上刺刀,什么都完了,也不差你这口好钢。”
      老朱也是前两天新来的兵,浑身上下一股狠劲儿,胖子和猴子、狗子都怀疑他是土匪转正,轻易不敢招惹。此刻他一句废话不说,使劲往身上装子弹、手雷,胖子鸡贼,也有样学样,等黑子也揣得差不多了,三人一起翻动往下找,还真翻出一把96式轻机枪,试着拉动枪栓,居然是新的。
      马大栓啧啧,骂道:“这么好的玩意儿,东北军宁肯丢了也不给咱,妈的不是个东西。”
      他一领头开骂,猴子、狗子和胖子也跟着嚷嚷,好像骂东北军比骂日本人更能解气。只有老朱和黑子没空搭理他们,这俩砍树拴爬犁,把弹药一箱箱扛上去。老朱酷拽,还是外表实诚的黑子抽空向班长解释:“班长,咱把这些弹药全拉上吧。要不这三八式的子弹没有补充啊。咱们用的都是七点六二的子弹,三八大盖用的是六点五的,没法儿通用。子弹打没了,再好的枪也是柴火棍。”老朱垂着手,看着班长,明显也是这个意思。猴子叫道:“说好了,你俩拉啊。”
      马大栓心说黑子小小年纪什么来路,怎么什么都懂,别不是逃兵吧。又一想不对,他才多大就当兵,还逃兵?“别废话,全班轮流拉。谁不拉谁就别用这犁爬上的子弹,到时候子弹没了上去拼刺刀,别怪我丑话说前头,这是战场纪律。”
      班长发话了,谁也没脾气。
      一个班没一个跟上,排上找过来,见都在,还不知道从哪儿顺来一车弹药,骂道:“妈的我还以为你们当逃兵了,吓我一跳。怎么不报告一声。”
      马大栓说:“时间紧没来得及,排长。别的任务不敢说,要是咱们班出半个逃兵,先枪毙我。”
      “枪毙你够干嘛的。我是怕你当了逃兵,到时候第一个枪毙的就是我。别日本人没毙半个就为这挨枪子,不值当。废话少说,跟上。”
      天亮透了,下了两日的雪铺就满世界的白。转入北平至密云的大道,队伍顶着风雪一路蜿蜒前行。两旁重复着枯燥的寒石瘦山,闲置干涸的庄稼地和荒地,白色的天地里露出秃秃的零星的灰。半空中不时飞过鸦群,悲号着觅食。
      黑子乌黑的眼睛尽情瞭望,高山之巅,云海苍茫,鲜活的朝阳将群山气海勾勒出血色的线条。
      塞外悲风切,关山千里雪。日照征程路,层峦引高节。
      难怪二姐总教他边塞诗呢,如果此生没走这一趟,恐怕他永远也意识不到江山如画,辽阔如斯,更听不到激情澎湃的时候赤血奔流的声音。
      迎面的北风又急又狠,无情扇打赶路人的耳刮子。溃散的东北军越来越多,还有逃难的老百姓,背包袱的,背孩子的,推独轮车的,赶牛的,向北向南的人流终于在最窄的唐指山口当面锣对面鼓遇上,堵在那里的还有一辆卡车,边上每次只能通过一人。
      逃命的先过还是赴死的先行?
      本就狭路相逢各不相让,马大栓想起东北军不知哪个龟孙子扔在林子里的整车弹药,气更不打一处来,上前骂道:“怂包,打仗不利索跑路门儿清。快让开,老子是中央军奉命增援你们,还跟老子抢道儿,要脸不?”
      一个东北军的上尉连长当即拿枪指着马大栓,“骂谁怂包呢?嘴里都给老子放干净点儿。别看你们人五人六,见了日本人照样尿迹。”
      队伍停住了,一连长从后面赶上来,指着东北军上尉连长开骂:“打了败仗还有理了你,都让开,让我们先过去。”话音未落鼻梁就挨了一拳,一个东北军的少校反骂道:“少跟老子装大爷,老子打鬼子时还没你们中央军什么事。”
      要不是后边有人顶着,这十足劲儿的老拳就把一连长打倒。马大栓看自己人吃亏,眼疾手快上去就是一枪托,那少校没等再伸手就被揍趴下。东北军们不甘示弱,纷纷摘下枪。在场谁没枪,人活一张脸,一时间两边枪栓乱响,噼里啪啦的子弹都上了膛。
      火拼一触即分,忽然有人大喊住手,薛希来从人群背后过来,怒道:“这是谁是你们长官,车坏了为什么不推沟里去!”
      怎么是他!黑子暗叫出门没看黄历果然不行,倒大霉了我。终究年轻反应快,心虚胆寒一概不管了,使劲儿往下拽帽子,往胖子宽大的身躯后蹭。胖子以为他一个新兵蛋子没见过场面,自家答应过照应他,说话算话,这就张开双臂让他躲个够。
      “别怕,有老哥呢。再说了,旅座来了。”说起旅座,胖子也不知道哪来的自豪,由衷而生的,好像薛希来是开山劈海的天神,他作为天神手下不知名的小喽喽也能与有荣焉。“谁敢在咱旅长跟前放肆,就是日本人也落不着好。”
      黑子心说用得着你说,小爷我早十年就见识过我哥威武。
      胖子一个顶俩的躯干,就像加大号的靶子,默默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都能引人注目,更不要说扮成人肉伞型。黑子就怕胖子把薛希来招来,但这时候再换保护伞也来不及了,他心里默默哀嚎,求天求地求遍诸位神仙,“菩萨显灵渡我一劫,回头小爷我给你修金身。”
      那头一个东北军的上校军官从车上下来,乜起眼,“妈了巴子的你算哪根葱,管到老子头上!”
      薛希来:“你哪个部队的?”
      “老子第二方面军的。你又是干啥玩意儿的?”
      薛希来冷冷盯着他,不等他自称完老子,忽然上去就是一耳光,“混账!”
      声音低沉威严,更有深不可测的气势,吓得所有人心里狠狠一惊。黑子刚冒出的脑袋火燎似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上校被打得眼冒金星,转身就往腰里掏枪。薛希来身后的警卫顿时上前拿枪顶住他,一水的德制MP18冲锋枪。薛希来大声说:“我是少将薛希来,奉国民政府海陆空军张副总司令命令缉拿汤玉麟和临阵逃脱官兵,谁敢乱动,就地正法。”
      他没佩肩章领章,那上校将信将疑,等看清警卫手里的枪,亮铮铮的枪口一看就比汉阳兵工厂产的威武霸气,绝对是只有高级将领的卫队才配备的德制冲锋枪,不由得不信。“我不知道是长官,冒犯了长官。”漏眼儿气球似的,一下子就软了。
      “当逃兵还有脸坐车。”薛希来大吼:“把车推沟里,让开大路,马上!”
      那挨打的上校朝路边修车的士兵说:“别修了,把车推沟里,别他妈看了,快!”
      立即上来一群东北军,喊着号子,推车。
      薛希来对上校说:“发现汤玉麟立即上报少帅。知情不报,同罪!如遇拒捕,就地正法!”
      上校立正敬礼,“是!长官!”
      薛希来一挥手,“稍息。”大步往前走,“都给老子靠边儿!”他一人在前面开路,东北军无人再敢捋虎须,自发靠边儿,很快清出一条大路,让142团率先通过。
      黑子抱着枪,像只鹌鹑缩头收脖地随着队伍,等过了唐指山口那一段,才心说小爷我算逃出生天了吧这次,突然听有人在耳边叫了声穆济华,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反剪双手,紧接着就有人卸他的枪将他推到一双军靴跟前。
      他的视线顺着黑色的靴子慢慢往上捋,等看到薛希来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侥幸终于崩溃,大叫一声完了。
      薛希来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济华,不是在柏林吗,怎么跑到密云的,又怎么来到他的部队,该死的征兵处怎么办事的一个孩子也敢收!亲弟弟丢了,难怪蕴华找过来。可是她心疼他,这么大的事也不愿烦扰他,自己悄悄想办法,这会子指不定怎么着急上火。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疼,继而怒极攻心,最后只化为哼哼哼三声冷笑。
      济华最清楚那笑,与二姐如出一辙,往往是狂风骤雨的前兆。“大哥、大哥,我错了,我不该私自跑回来,你让我打完这场仗再走!”
      薛希来低声骂他闭嘴。他一向有涵养,以宽柔待人,这次真是气极了,“你个不省心的玩意儿!回头再跟你算账。”叫声王大狗,“你这些天什么都不做,看住他,先给她姐姐打电话报平安,再找机会送回去。”
      “是!旅座放心,丢了小少爷我提头来见!”王大狗嘿嘿地笑,对济华说:“小少爷可别动歪主意,你的功夫是我大哥教的,还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济华一张皱巴的脸更苦了。
      树林外,马大栓亲眼看见黑子被旅座身边的警卫扭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胖子平时鸡贼,这时候真仗义,“班长班长,咋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肯定犯事了呗,没见是旅座的警卫么!”
      “那咱也得问问啊,好歹是咱一班的人,再说他一孩子能犯什么事?”
      马大栓也觉得有理,鼓足勇气问道薛希来跟前。薛希来上车前止住脚步,“那是个逃兵,即刻送到后边政工处,还有什么问题?”
      还真是逃兵啊,马大栓简直不敢相信,“旅座,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年纪小,还是个孩子。”车上被看押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济华,也就剩一张嘴是自由的,“对对,搞错了。旅座,我冤枉。”被薛希来远远一瞥,识相的乖乖闭嘴。
      按照最新的命令,部队到达密云后可以稍作休整,然后穿过石匣镇继续向北进发。薛希来和师长则需要急赴古北口。日军今晨已开始向古北口的外围阵地发动进攻,他们需要第一时间与古北口的王以哲将军极力联系。留在后方收容部队的工作就交给杜律明和75旅旅长张耀明。
      薛希来没闲工夫细说,只因肯为手下出头的官兵一般不会太差,他才多说一句:“你自己看。”说着拽过济华的衣领子,白手套往他脸上一抹,川剧变脸谱似的顿时露出一张白嫩的脸。
      不是逃兵干嘛费尽心思弄黑自己,难怪从不见黑子洗脸,这小子藏得深呐。马大栓再也无话可说,立正行了个礼,默默后退,又一想好像还有哪里不对,既然是逃兵,怎么又回来了,然而吉普车碾过泥路上的行军脚印,已经驶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