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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会仙居再遇故旧,除奸贼陡升变故(2) ...

  •   几乎一路风驰电掣而回,快到家门口时蕴华交代馨来先回去,“事关人命,一定要守口如瓶啊。”
      馨来说你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
      放下馨来,小汽车绕道穆家小西门,长信从门房出来特意看了看路口各处,确认无人才请蕴华和周畅卿进门。桂园的西厢房原来一直是叶香与白芍居住,现在空下来,每隔几天洒扫一次,也还算干净,住人没问题,就是久未住人更显清冷,即便叶香已经升起小白炉。
      蕴华进屋时,李文白胳膊上的伤口已临时处理完毕,叶香正在说:“先生请稍待,正巧二小姐出门,已经寻她去了。”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蕴华喊了声先生,见他脸色惨白,神情也有些恍惚,胳膊新包扎的纱布洇出鲜血,忙问现在怎么样了?
      “枪伤,我不会处理,只能应急给先生撒些白药,再吃点儿东西补充体力,一切等二小姐回来。”叶香说。
      “弹口颇深,弄不好已伤到骨头。”周畅卿那头已经熟门熟路地拆开纱布查伤口,他抬头叫了声敬亭,“怎么不上医院,私下处理容易感染,风险极大。”
      “不能去,这是被日本特务的冷枪所伤,我怀疑复兴社内部有日本人的眼线,去医院我更不放心。放眼整个北平我最信任蕴华,只能先在这里避一避。”为钱财功利、为身家性命、为全家老小,谁都有说得出说不出的各种苦衷随时调转枪头投向日本人,但李文白坚信他的学生穆蕴华不会。
      他防止自己疼晕过去,喝了几大口酽茶提神,才又继续,“前些天北平分站的一次集会被日本人有组织袭击,死伤无数,整个复兴社北平分站遭到重创。国防设计委员会专有一班软骨头总想画地为牢,中日问题不出外交解决的框框。复兴社在北平只能吃哑巴亏,上海那边紧急令我赶过来主持大局。来了之后才发现事态远非官面上乐观,现如今整个北平明面上还属国民政府管辖,可背地里日本人的触角已无处不在。复兴社几个据点都已被日本人侦知,袭击更是家常便饭。”
      蕴华气道:“警察就彻底不管了么?”
      “大面儿总是要管的,只不过今天抓人,明天日本使馆就出面叫放,高层一直主张极力克制等待外交救济,警察可不就掌握分寸控制事态么。”周畅卿说。所以李文白挨了冷枪才不上警察局,更不放心去医院。
      说话的功夫叶香已按蕴华的吩咐从榴园取来钳子、纱布、止血白药、麻醉药和磺胺。这本是当日蕴华为防万一给薛希来预备的,如今却在李文白身上派上用场。她与周畅卿也算有过成功合作手术的经验,一人负责打下手,另一个充当主刀大夫,子弹很快取出来,只是李文白失血过多,吃过磺胺后被周畅卿安顿睡下。
      蕴华叫来长信夫妇,仔细问当时的具体情形,长信说:“先生是一个人来的,我查过周围没人。”蕴华说很好,“先生在这里的事,仅限你夫妇、孟澜和四小姐知道。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药物饮食起居,你二人一应亲力亲为,确保先生安全,切不能让旁人看出一丝痕迹。至于桂园,就说我说的,穆家的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
      长信与叶香点头不迭,“二小姐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周畅卿还有不放心的,紧跟着叮嘱蕴华,“要小心日本人的眼线,为防监听,电话里不谈要紧事。这段时间明臻不在家,你们多留意附近有没有生面孔出没,发现不妥,第一时间想着通知我,我来处理。”

      第二日李文白醒来,虽然还在低烧,但用上磺胺,已不算凶险。伤口缝合得很好,密密严严的里外三层,看来周畅卿不单练兵有术,一支税警团堪称劲旅,缝补伤口也手艺精巧。他们没有私人恩怨,之前各司其职,都是坦荡的人,大敌当前也能相逢一笑联手抗敌。
      秋日晴朗的四九城,今日忽地起了风。天边的白云被裹挟着、驱赶着,或聚或散,全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夕阳,带着旁观者的缄默与微笑,事不关己的落下去。那些云,挣扎了一会儿,陡然由红转白,也不知是悲愤交加还是染了血色。李文白站在窗下,看天,看云,捋着事情的脉络。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座七朝古都,如今正待真的猛士洒血坚守。
      他临危受命北上,一为重振平津站,二来组织策划暗杀大汉奸张敬尧,也算给那些在位的、闲置的蠢蠢欲动的军阀一个警告——做汉奸不得好死。汉奸多如牛毛,扒光一拨又来一拨,除之不尽也得除。平津站遭受重创后仅剩十余人,按他之前制定的计划抽出七人扮成南洋华侨巨商和随从住进六国饭店,摸清张敬尧的房间位置生活规律,伺机暗杀。然而张行踪诡秘又做贼心虚,夜间常常变更房间睡觉,白天下手人多眼杂不易成功,晚上又不知他的具体位置。况张行伍出身,枪法极准,武功不弱,贸然行动只怕得不偿失。
      人数本就不多,去了一多半深陷在六国饭店,剩下的人零零散散分布四周随时策应。正巧南京洪公祠成立的军委会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新毕业了三十名学员,他北上前特意挑选了几人一同前往,深入敌前收集情报,以备战时。
      身后是事发时走散的赵全功和景泰,按他留下的暗号都找来了。
      李文白问:“怎么不见张翼飞?”
      赵全功回忆当时的情形,日本人多,又像事先已得知他们的位置提前设伏,枪声一响,景泰掩护李文白先走,张翼飞与他且战且退,待警察赶到支援,他和张翼飞已经跑散。
      赵全功和景泰先后回到他们在北平的临时落脚点,等了一天,始终不见李文白和张翼飞回来,期间他们曾到六国饭店外蹲守,里面风平浪静,并未挂出任何成功或失败的信号,可见行动仍在进行,里边的人也并未得知他们遇袭。
      “毫无疑问,我们内部出了叛徒。”李文白此时断定,“日本人的特高科日夜监听电话电台,如果说聚会遇袭那次是他们瞎猫碰见死耗子,那么这次能准确设伏,一定是有人将我的行踪通风报信。这个内鬼,就在平津站现存的十几个人当中。”
      景泰想不通,“如果这样,六国饭店的行动怎么没暴露?日本人早该知道了。”
      行动任务和细节是他分开宣布的,没参加的人员一概不知,而行动人员有保密规章,不能擅自泄露。因此李文白判断内鬼没有参加六国饭店的行动。
      范围已经很小了,赵全功暗啐,“这个孬种!他身上有伤,常跑医院,兴许就是被日本人密捕留下的伤。没准儿他此刻还以为我们都死了,我即刻带人给他来个关门打狗?”
      “去吧。临时落脚的地方不能再回去,你们找好地方前我就暂住这里。另外,赶紧找到张翼飞,晚一刻钟,我怕他有危险。”
      到了晚间,张翼飞也寻痕而来。他脸白眉清,穿着中山装缓缓走近,特意在门外稳稳眼神,自觉还是往日里一贯的文质彬彬,才推门迎向李文白。
      “怎么来晚了?”
      消失了一天一夜,张翼飞知道李文白不可能不过问他的行踪,“当时与赵全功跑散,我便跳上电车,一直跑到我们在城外的落脚点。我总觉得事情有蹊跷,也不敢全相信警察,所以期间没敢报警,只等到今天下午悄悄进城,在前门大街的广告牌子看见您留下的记号,天黑了才摸过来。”
      李文白一直没说话,审视着张翼飞的,是镜片后一双深沉的眼睛。
      他是老资历,民国十三年就潜伏奉军管制的北京城,奉军屡次清洗和排除也未能将他扫除出去。他不恋钱财不贪禄位,把对国家民族的一腔热血化为对首脑的绝对忠诚,在乱世里坚持一个声音,一个党派和一个领袖。正因此,他职位不高却素孚众望,他的态度很多时候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心志坚定而过度谨慎的人,一旦有了怀疑的目标,不会反复提问,他会等对方自己来说,但机会只有一次,任何的经不起推敲的细节——时间、地点、人物,甚至一个眼神、一丝闪躲,都能帮助他下最终判断。
      哪怕张翼飞还准备好上电车的地点、时间、达到城外民房的路径和准确时间,只要李文白没问,一切便派不上用场——凡事有度,过多或过少的披露都能下一个叵测的注脚。
      好在答案反复梳理,绝对经得起推敲。
      “怎么不联系赵全功和景泰?”
      “联系了,电话没人接。”
      “怎么不找平津站的人?”
      “不敢,我怀疑有叛徒,就在平津站的人当中。”
      寂静的片刻,难捱,也得捱。很快的,张翼飞看得出李文白的镜片后那道令人时刻提防的眼神正在发生变化,还未到暖色的程度,却已是冷暖的渐变色。张翼飞暗中琢磨,是不是该交代自己受伤的事,李文白已经在说:“辛苦了,受伤没有?”
      张翼飞的嘴唇脸色确实苍白,明眼人一看就知,他也不否认,“被子弹擦伤,我自己已经处理过了。”话音刚落,就见李文白一言不发转向身后,细长的手指直接停留在八仙桌上方——那下面,一尺之隔就是他的配枪,□□驳壳枪。
      张翼飞瞬间血液喷涌,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好在,好在,下一秒钟,李文白只是把枪挪走,打开医药箱一一取出纱布、白药和消炎药,然后说:“你坐过来些,我给你看看。”
      已经触摸到枪柄的手,霎时又放开。

      萧萧瑟瑟的秋夜,月亮躲到云层后方玩忽职守,黑寂寂的四周只余一点恍恍惚惚的红,那是周畅卿的烟头。很快一根香烟报销,他再度掏出烟盒,再来一根衔在嘴里。泼天富贵里做养出来的公子,即便沦为老烟民,那漫不经心的吞吐烟圈的样子,痞气又有煌煌贵气,迷人得不像话。
      神志却是迷迷滂滂的。
      在他身后,穆家会客的花厅里,水晶吊灯白而明亮的灯光照在蕴华和陶经理身上,地砖上一道宽阔的光带,她的身形轮廓,清清楚楚地就印在那光带里,刻进他心头。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依在下来看,罗斯福总统才上任,他所谓的改革振兴能不能见效还难说,就是美国政商两届也是将信将疑,走一步看一步而已。少奶奶真想投资,不妨再等等看。”
      蕴华自有她的分析,“我比陶经理乐观些。美国与欧、亚一海之隔,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也能独善其身,天生具有远离战火的地缘优势,也正因如此,德国、苏联、日本、意大利尝试共产主义或者法西斯独裁,唯有美国能保证政局的稳定,一心改革走出困境。我本人最看好罗斯福的以工代赈,宁肯把牛奶倒掉也不发放给穷人,短时间看来为富不仁,实则反过来想想,免费给穷人,穷人吃饱了,企业怎么办。他们没钱赚迟早倒闭,到时候穷人还是吃不到,连累企业也倒闭。饮鸩止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少奶奶看得长远。”
      “陶经理才刚提到美国各州大力兴建公共设施和工程,这点很好,既能缓和社会危机和阶级矛盾,又能增加就业刺激消费和生产。让穷人有活干,然后给他们工钱,他们用工钱再去买牛奶棉花,企业就有钱给政府上税了,企业生意好了,再雇佣穷人,缓解政府压力。这就是个三方有利的良性循环。那么依陶经理看,哪些州能最先实现这等良性循环?我最看好建筑行业和农业,还有银矿业,股票却是不能碰的,二十年之内,美股都回不到危机前的水平,您说呢?”
      “不碰股票,这一点陶某与少奶奶不谋而合。至于哪些州最先走出困境,取决于政策倾向。而在美国,政府代表大资本的利益,同时哪个州贡献的选票越多,哪个州便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些想法。听说美国有七大产银州,虽然人口加起来远不足一个新泽西州,但却占据了国会三分之一的席位,他们联合起来,在国会中拥有极强的话语权。”
      “有这么回事。少奶奶是想?”
      “想请先生回去后,务必替我留心关于银价变动的最新时局——中国历来银两银元并用,是个银本位国家,一旦国际银价剧烈上升,势必造成国内白银外流银根紧缩,对我们影响巨大。如果有可能,美国那边有经营不下去的银矿主急于脱手银矿股权,我愿意出资买下一部分。”
      陶经理显然认为蕴华过于杞人忧天,“这几年因为经济危机,美英法相继放弃金本位,银价也一路下跌,咱们国家对外贸易因此颇为受益。大少奶奶怎会反其道而行之,想到银价上涨?美国确实有的许多银矿主已到破产边缘,少奶奶这时候接手,就不怕是个烫手山芋?”
      “若仅从经济学分析,银价不该涨。可经济若单纯只是经济,这个世界就不会这么复杂了—— 民国八年,也就是美国《皮特曼法案》通过的第二年,七大产银州的白银集团曾给国会施压,推动铸币厂以每盎司白银1美元的价格收购白银,尽管当时市价远不能达到此等水平。去年大选之际,白银集团亦游说国会,试图让政府重新考虑启动白银作为储备货币。此举一旦落实,势必在全世界抬升银价,但同时也可救活一大片美国的银矿主。”
      陶经理陷入沉思,“……一切尚在游说当中,少奶奶执意认定国会将推动银市,可还有什么依据?”
      “自然是有。一旦启动白银作为储备货币,全世界的白银皆疯狂流入美国,而原本贬值的美元则借此扩张至全世界,贬值得以短时间内有效遏制,同时刺激用银国的购买力倾销美国过盛商品,摆脱经济危机。再者,白银作为铜铅锌矿石的副产品,亦可刺激此类矿石产量大幅上涨,从而增加就业人数提升货币供应。好处只多不少,我料定国会能应允。这么着,我欲打入美国市场,须得先混个脸熟,烦请先生活动活动,替我向犹他、爱达荷、利亚桑拿、蒙人拿、内达华、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的小银矿主致意,经费方面我全权听凭先生做主……”
      陶经理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听蕴华侃侃道来,句句有理,也不由得信服。再听她提到经费,连连说不必顾虑这一层,周家在美国商界久有声誉,有周家出面作保,人脉方面不是问题。
      “周家是周家,薛家是薛家。孟澜是我们家好友,可亲兄弟明算账,陶经理万不要推辞。”
      她的声音好听,以至于再精辟的分析相比之下也变得无足轻重。铜簧韵脆寒竹锵然说的就是这把嗓音,与江南烟柔绝对搭不上界,可听在周畅卿的心里,却总是缠缠绕绕,让人不由得沉溺其中。当年若不是虞美人的《逍遥津》有几分似她的慨然荡气,他也不会一连十天包圆,荒唐地捧场一个花国总统。
      往事荒唐不堪回首,他的烟抽得更凶了。不知什么时候蕴华已经送陶经理出来。她再三地致谢。周畅卿事先早已吩咐过,从今往后薛少奶奶的事排第一位,陶经理不敢领谢,一路请蕴华留步。
      送走陶经理,两人并肩走着,去看李文白。“陶经理真能干。听说他下半个月就回美国,我想委托他全权主持基金,孟澜手下能者众多,我挖走一个不介意吧?”
      “周家南号在美国的摊子也是他在管着,放走他可不行,”周畅卿转而笑道:“让他兼着两摊吧,他本事大着呢,管得过来。你再寻一两个极信得过的账务经理跟着,这事儿就成了。”
      这个主意蕴华早已有了。穆家七个账房先生当中,有一位姚文行先生当年曾随穆崇山前往美国,会洋文,亦熟知西方风物,极能与外国人打交道。姚先生孩子在读国小,她愿意出资让他们全家一同前往海外,让孩子受外国教育,不使他们骨肉分离。
      夜晚的风冷硬如刀,蕴华搓着手,周畅卿问:“冷吗?”她说还行,有些自嘲道:“还记得小时候冬至之前,我姐姐已披上了小毛坎肩,我还一律只穿夹衣。母亲着急,变着法儿哄我多穿些,我总爱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母亲也没办法。”
      周畅卿脱下身上的蓝黑呢大衣,“小时候血气充沛,就是数九寒天也并不觉得冷。你单看街上那些捡煤球的孩子就知道了。等大上几岁,就一年不如一年,变得知寒知热起来。”他将大衣罩在她肩头,“披着吧。”
      蕴华脖子一僵,周畅卿那里就知道了。她连他的手帕都拒绝,衣服这种事就更不可能接受。周畅卿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换了种近乎恳请的姿态,“进了屋再给我也是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对她好,像觊觎别人家多宝格上的瓷瓶,因为心里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每一次都必须修饰自己的目光,生怕太灼热,只能极力控制在边界之内,一壁羞愧,一壁克制又卑微。
      蕴华不忍心拒绝,明明知道不拒绝才是真残忍无情。她是以小事上的妥协宣告立场,两人相识太晚,有缘无份,像老朋友一样清风高谊才是她和他有生之年最好的方式。就像她和薛云来,将一段故事封存掩埋,再见面时坦荡自若,等什么时候年岁到了,不妨开诚布公,大家回忆起那一段,尽在不言中,就挺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张翼飞这个人物,要看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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