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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重返薛家面目非,剑拔弩张争实权(3) ...

  •   这场婚礼极尽隆重之能事,等到了晚间宾客散尽,薛家众人回到家中,二少爷夫妇换过衣服梳洗过后,还要举行认亲仪式。
      他们住一处两进小院,何舒曼是正牌少奶奶,自然在宽敞明亮的北面上房。早有人禀告她院中格局,包括游廊侧边厢房里住的姨奶奶。等她换过身时兴的天鹅绒小襟串珠边旗袍出来,见薛凤来正在落地穿衣镜前摆弄胸袋手帕,她上前搭把手,细嫩的十指在他胸前似有似无的一两下,难为不爱女色的薛凤来一脸受用模样。
      何舒曼不过是意思意思,主要还是后边的话,“瞧你这笨手笨脚,怎么不见夏姨娘过来伺候你?”
      薛凤来知道她忍了一天终于按捺不住,他也很想知道眼前这位何家小姐都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以为凭她就能拴住他?
      “既然二少奶奶主动提起,我不妨交个底儿。夏菊早些年吃了些苦,有我对不住她的地方。所以我一回北平就使人找她。往事如流水,我只是补偿她而已。她在那处处境艰难,不得已让她在你之前进门,却是我对不住少奶奶。”
      两头都对不住,一番话乍听不偏不倚。可自负的二少奶奶怎么听都觉得他肯好气儿向她解释,多少还是偏心她多一点儿。
      “横竖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往后你二人就和平共处,好不好?”
      二少奶奶婚前看过薛凤来照片,爱他一表人才,她在何家也学过手段,可惜没有实战,终究是纸上谈兵。她以为他真心实意,不免一时心软,“你放心,我大她小,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不为难她。”
      “妹妹”,夏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下。她穿着合体的旗袍,鹅蛋脸杏核眼,项下叠戴的珠链颗颗饱满发光,看得出价值不菲。薛家不会这样供养一位姨奶奶,定是薛凤来私下贴补她。好哇,他就这么偏爱她么,什么一碗水端平,哄人玩儿呢,二少奶奶从看见夏菊的第一眼开始火气从脚后往上冒,听了夏菊的话,更是气得火烧眉毛。
      “妹妹今天受累了,有什么事能让姐姐代劳,尽管说,不必客气。”夏菊说。
      二少奶奶冷笑道:“看来夏姨奶奶矩没学好。这几天就留在小院里,什么时候规矩学好了再出来。上头老太太、太太最重规矩,你错得离谱,小心长辈们罚你,到时候我和济棠也没办法。”
      “妹妹,”夏菊望向何舒曼,“我在你前头进门,又年长,济棠都说了让你叫我姐姐。妹妹放心,我愿与你一同拥有济棠,从今往后咱们三人安生过日子。”
      好个先下手为强,你说你大就为大么?有本事叫他薛济棠当着我面儿再说一遍。二少奶奶大叫二少爷,人已在院中的薛凤来回过身问,“何事?”
      “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薛凤来就是要她俩斗,安肯回去踩上一脚,“二少奶奶有什么话就请讲吧,我听着呢。”
      “正是有好话呢,你进来。”
      “老太太她们都等着你,有什么话咱们边走边说。”
      二少爷在院中,二少奶奶在屋里,你一句来我一句,好像夏菊不存在,更没有别人什么事儿。何舒曼喜欢这感觉,何必叫个外人绊住她正经事,挽着薛凤来欢欢喜喜走了。夏菊要跟出去,二少奶奶的丫头石榴和廊子里几个揩灰的老妈子围上来堵她,“姨奶奶哪里去?”
      夏菊用力推不开她们,大呼豆蔻,豆蔻趁乱去扯庭院正当中鲜花彩绸扎成的花架子,那上面整串通电的彩色小灯泡掉在地上,噼里啪啦作响,豆蔻就喊花架子倒了,石榴姐姐小心二少奶奶回来骂你。
      趁石榴跺脚懊丧的功夫,夏菊冲破封锁。她跑得飞快,赶到小院外,却早已不见薛凤来身影。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正堂。新婚的二少爷夫妇朝老太太和二老爷夫妇各鞠一躬,再给薛鸿飞夫妇鞠躬,听完长辈的勉励后同辈之间互赠礼物。
      正堂里布置得花团锦簇,佟老太太清空了满脸的褶子里填积几十年的鸦片痕迹,用来堆放满意的笑,一路看着,“不愧大户人家出身,就是知礼。”她转向蕴华,“大少奶奶是能干,但我看二少奶奶规矩比你好,你说呢?”
      当日蕴华第一日返家,敬老太太是长辈,结结实实给她叩了三个响头。现在佟老太太却睁着眼睛说瞎话,穆青梵可以忍受吃哒自己,欺负她儿媳妇就不行,“老太太,”她说,蕴华已经先说了,“老太太说什么都对。”
      她在门头沟呆了二十天,几乎用双脚量遍群山的每一寸土地。回城时走京西古道赶上驼队,小汽车只好避让一旁。大风扬起遮天蔽日的尘沙,驼队和小汽车谁也动弹不了,她就在漫天的黄沙当中和一群牲口困在一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昨日赶回家后稍作休整,就忙于向薛鸿飞报告,现在恨不能随便找块平地当床倒头就睡个三天三夜不省人事。老太太仗着招募了新军就打算城头邀战一试身手,蕴华心说,要么来点儿实实在在的过招,打口水战递软刀子,她累得很,恕不奉陪。
      忽然想起一事,蕴华偏过头低声吩咐白芍,“许教授来了你请他宽坐,我这边完了事就过去。”
      穆青梵听了,劝蕴华:“你才刚回来,休息几天再上课吧。”又是物理课又是经济课,听说每晚都看书到十一点,身体吃得消吗?
      “我不累,妈妈放心。”
      她们婆媳二人旁若无人密密私语,连还嘴嘲讽都欠奉,根本就没把二房放在眼里,佟老太太一拳打在棉花上,瞬间给反弹回去,活生生给自己呕出了内伤。
      二少奶奶一双丹凤眼看完老太太看二太太。老太太鼻子眼睛都在抽搐,而二太太明显是个不敢冲锋就主动殿后还随时想跑的状态,以多对少斗嘴都斗不赢,这大少奶奶就这么厉害?平辈的妯娌,尚未交锋,说传奇还是言过总得试过了才知道。
      她捂着嘴咯吱咯吱地笑,“大嫂小小年纪济南城寻父的事儿,到现在满城人还津津乐道。要换做我去刨死人骨头,还没等动手呢,光是远远看上一眼就吓死了。我真不如大嫂能干有孝心懂规矩。今早出门前我父亲还在叹气,说往里纵我太过,到了这边,”她离开座位,直接来到老太太身边,亲亲呢呢地,“还请老太太和大嫂多教导我。”
      说着去瞧大少奶奶脸色,清汤寡水一般,兴许正在强忍着牙疼。她心里忍不住得意,看来不过如此。
      这个孙媳妇口蜜腹剑,戳人专戳我有你无的痛处,老太太暗暗称赞真是块内宅里的好料儿。她目光越过儿媳妇直接望向二少奶奶,像望着一片待开发的宝地一般。二太太也不是傻子,儿媳妇话里没她,老太太无视她,后浪推前浪,前浪什么下场,心中顿时警钟大响。
      二房和大房斗了一辈子,完败,到了孙媳妇这一辈儿,头回合自家孙儿媳妇就旗开得胜。佟老太太被久违的胜利冲昏头脑,得了便宜忍不住得瑟卖乖,开始虚情假意地教育起二少奶奶来,“这是你不对了,你大嫂十来岁上下就没了父母,这是她的痛处,我们平日里都不提的,偏你一来就大大咧咧,刚夸你有规矩你就打脸。以后当家作主可不能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还不快跟你大嫂赔不是?”
      她们一老一小唱双簧,一个高捧一个狠砸,明的暗的拿着蕴华父母早逝当笑话欺负人玩儿。薛鸿飞黑沉下脸,穆青梵更是早已怒不可遏,正要拍案而起,蕴华不慌不忙地说:“我就说老太太年长德高,说什么都对。二弟妹要学规矩,头一条还不快听了老太太的话向我道歉?”
      穆青梵一个没忍住,几乎笑出声来。
      什么?二少奶奶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蕴华一手支着官帽椅,低着头轻轻吹拂手中的茶盅,姿态闲适不带任何攻击性,却有种强大的不容违拗的力量。她快速的在“我就不她能怎么样”和“听说她真的亲手刨过乱葬岗”之间来回掂量,而大老爷夫妇气愤填膺准备随时出头和二老爷夫妇拱肩缩背的对比又实在强烈,二少爷显然没有出声相助的打算,得瑟过头的佟老太太是高高搬起石头,临了才想起自己早已伸出的脚。砸还是不砸?砸吧对不住脚,不砸对不住手。她索性扭过头来了个没眼看。
      一场口水官司,以被撂在那儿的二少奶奶不甘不愿的道歉而结束。
      佟老太太气歪的鼻子眼睛嘴巴好半天才勉强归位。今天除了认亲,还有给新过门的二少奶奶上族谱的大事,她已提前请到昌平老家的老族长作证,这会子叫尹妈,还不快请老族长过来。
      老族长自恃身份,非姗姗来迟不显其地位崇高。等待的功夫,夏菊赶过来,她那弱柳扶风的模样刚过门槛,二少奶奶总算找到泄洪渠道,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道:“姨太太不上族谱,这里也没有你坐的地方,夏姨奶奶请了安就回吧。”
      “我知道不配出现在这里。”夏菊微笑着先给在场的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问好,稀罕的是二太太居然没有横眉冷对。
      夏菊对蕴华说:“二小姐出门一趟劳累了吧。记得二小姐最爱喝浓浓的杏仁茶,我早起特意亲自磨得这新鲜杏仁,二小姐尝尝看我的手艺生疏了没?”
      原来早有准备,一个缠枝粉彩瓷茶碗稳稳当当递到蕴华眼前。
      众目睽睽之下想找昔日旧主当靠山呐?何舒曼气得两眼滴血。妯娌间再怎么争锋怄气,遇到姨太太一致同仇敌忾,这与女人们聚在一处比完丈夫比孩子比完孩子比衣裳首饰一样,同是太太界定律。她紧紧盯住蕴华的手,心说你只要敢接,就是越界不守规矩,往后梁子咱俩就结定了。
      刚才还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小樱适时地出现在蕴华身侧,弓着腰也递来茶杯,“大少奶奶一朝被蛇咬,如今不兴杏仁茶了。姨奶奶刚来不久恐怕还不知道吧?”一语双关,蕴华笑望了小樱一眼,暗赞她机灵,抿上一小口,清新的茶香顿时化解了脑仁的疼痛。
      这就将球踢回二少奶奶脚下,“夏姨奶奶的心意也别浪费了,请二弟妹尝尝吧。”
      二房妻妾勃豀,借她隔空掐架,她又不是撞坏了脑袋,干什么乱掺和。
      二少奶奶直接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夏菊。
      说起来这一场祸事全起源薛凤来,眼下他却跟没事人一般无二,一会儿看看新进的二少奶奶,一会儿看看孤零零站在厅前的夏菊,再看看大房中人,不得不承认,那一房人人持正,薛家……如果没有他们早就和自己一样猪狗不如了。
      须臾老族长拄拐驾临。他分明没老到不良于行,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拄个龙头拐更有威严,于是整日杖不离手。堂中两个主位,佟老太太自然占一,薛鸿飞作为当家人,也占去其一,见了老族长进来,薛鸿飞点头说“老族长来了,这边请”,却没有让出位置的意思,老族长无法,自好坐在大太太后边,等佣人上了茶,这可有可无的位置就算坐定了。
      老族长领佟老太太的好处却不认她填房的身份,只和大老爷、二老爷扯着不咸不淡的寒暄。趁穆青梵把家谱请出来摊开的空档,薛凤来对夏菊说:“你先回去。”
      她今天小闹而已,目的却达到了。让他不痛快,谁也甭痛快。
      “你呢?我是说今晚……”
      薛凤来笑而不语。夏菊无法,她在这薛家最大的靠山就是他,他的话她必须听。迈出门槛之际心有不甘,回头看,众人在传阅已经更新的家谱,一本已经泛旧卷边的蓝皮线装本子,记载的是这个家族的认同,谁也不去留意她这么个大活人已经不在眼前。她不是令人忌惮尊崇的穆蕴华,也不是老太太二太太心头肉的何舒曼,她就与那端茶倒水的小丫头毫无二致,生死都不能引人侧目,不,她甚至连丫头都不如。至少她们自重身份不会虐待一个使唤丫头,却能下狠手作践她。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在夹缝中生存越久,植入地下的根须就越长,等到有一天根深蒂固,遮天蔽日也就指日可待。她这一辈子最擅长等待,不是么?
      族谱收入锦盒,仍旧由薛鸿飞保管。之前的小打小闹都翻过去了,佟老太太心知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老大,”佟老太太说:“薛家到了凤来这一辈,兄弟仨都已成家。老话说成家立业,可以独挡一面了。今天正好老族长也在。”
      老族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老夫在此。今天在座都是薛家人,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老太太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佟老太太很满意老族长收人钱财与人办事的敬业,顺着他给过来的台阶,“当年老太爷定下的规矩是不是该改改了?”
      薛鸿飞不动声色,“怎么改?”
      “既然大房、二房都有儿媳妇了,太太们该放权歇歇,往后家事就交给少奶奶们。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鸿飞不禁看了老妻一眼。
      他前几日刚返家时夫妻二人就曾商量过,二房在最后关头同意了两万块婚礼费用的旧例,却拿走公中历年账本而迟迟不还,究竟什么打算?原来所谋的是管家权。
      穆青梵说:“儿媳妇来了婆婆颐养天年,别人家每代都这么过来的。虽说我当年管家由老太爷亲自指定,但老太太提醒的也在理,以后我只管看戏喝茶逛洋行,倒是蕴华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从明天起,钥匙、印章、帐薄、公中的支票簿你都接过来,哎——”她管家几十年,辛苦劳碌不说,有一半的呕心沥血都用在提防二房的阴谋诡计,想来真是意兴阑珊,如果能分家该多好。
      “一接至少二十年,哪天你像我一样媳妇熬成婆,才算解脱。”她像忽然又想起什么,“老太太,前些天拿去的帐薄看完了吧?我这就叫人去取?”
      说来说去,反正没二房什么事儿。
      老太太可不能任由穆青梵自说自话,她咳嗽两下,老族长就说了:“老大媳妇,不仅大少奶奶要看账,二少奶奶也要看,她今天刚到咱薛家,总得容她几日,这帐薄的事,不急在一时吧?”
      穆青梵奇怪了,“二少奶奶不管家,看账做什么?”老族长和老太太顿时一噎,心中都同时骂大太太这时候了你心里没数么,装什么傻?
      穆青梵索性就装傻充愣一路到底,“话说回来二少奶奶才来,家里的一些事本该二太太告诉你,偏巧我今天在,我来说也一样。咱们家老爷、太太、少奶奶各有各的月钱,老太太和两位老爷每月五十,二太太和我是四十,到了晚一辈儿,三位少爷三位少奶奶,连同已经出嫁的四小姐通共七个孩子,本该减半,但家里人口少,就定成三十。一律从公中产业的出息里开支,每月到了日子账房自然送过去。抛去这些,年底公产还有结余,再两房平分。此外,每房每月日常开销五百,各房自己开伙,公帐上不管财米油盐的事,只从这五百里出,日子丰俭由人。这第三,平日里出行洋车还是小汽车各房自备,公帐上不再掏钱的。再就是人情往来,上交到账房的公帐回礼,不过明路的,公帐也就不管。”
      二少奶奶想了想,“家里这么些使唤的人,他们又怎么算?”
      “公中的人公中统一开支,各房之中不论是谁要额外使人,自己掏钱,别人谁也没话说。就好比大少奶奶,她手底下十来号人,都从穆家带过来,一律由大少奶奶自家负责,不动用公中一分一毫。因此就算是大老爷和我,也无话可说。”
      知道大太太这话是专为他们二房准备,二太太暗暗冷哼几声,使足了劲跺脚下的方砖。何必呢,谁不知道大少奶奶继承了穆家偌大的财产,二少奶奶即便家里有钱,可兄弟众多,出嫁仅分得一份嫁妆,将来何老爷去了,也再没有二少奶奶何舒曼什么事。不像大少奶奶腰杆子粗,整个薛家都由她横着走。
      二少奶奶又问:“姨太太又怎么算?”
      “老太爷没有姨娘,因此老例上没有姨太太的账,哪位老爷、少爷有姨太太、小公馆,十个八个都自己负责,公中不管。”
      这么说只要堵住二少爷的补贴,姨奶奶活在天堂还是地狱全看二房几个长辈的,二少奶奶心里顿时有底了。
      “好了别扯远了。”老太太说:“老大媳妇,我的意思,既然放权给小辈儿,两位少奶奶就都有资格管家。”
      穆青梵故意大惊失色,“老太太说什么?别是我听错了?”望向老族长,“当年老太爷定下大房永远管家的规矩时,老族长也在场,您老给说说是年头太长我记茬了,还是我会错了意——老太太想让二少奶奶管家?”
      老族长还真不能耍赖说自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他敢讲,下一秒钟大老爷夫妇就能用相同的理由请他回家休养,没准儿隔天还使人回昌平召集族人推选一个年富力强的来当下一届族长。他是老了,所以得老得谋深算且奸巨滑,于是说:“当年的事,老太爷请我来作证,你们放心,我绝对时刻摸着良心说话。是定下过大房管家没错,可‘永远’两字却没有的。若只是大太太和二太太,自然是大太太当先,可到了小辈儿,新人新规矩,老一套翻过去自然不作数了。”
      说得好!新人新秩序,老一套推倒重来,老太太就等这句。她和老族长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捐弃前嫌合作无间,像两路大军,一个主攻一个策应,哪一个中场歇息了,另一人迎头就上。
      老太太说:“老大,现在城里英国人美国人都不管用,什么人势力最大你知道,日本人!难得的是亲家何老爷和城里众多的日商社团关系深厚,公产的出息一年不如一年,二少奶奶管家,没准儿能把咱们家一日不如一日的酱园和当铺生意起死回生也说不定呢?都是薛家的产业,你父亲当年千辛万苦攒下的家当,你总不能就为了你们大房的脸面,其他的就不管不顾吧?”
      哪个管家,公中的账就交到哪个手上,因此管家的权利不仅仅支配着一大家子一个月的用度,还有外头公产的经营管理。眼下大房、老太太和老族长就是三角铁上三个相互制衡的支点,老族长占着宗族,老太太依仗孝道,大老爷手握实权,前两人式微,可联合抗曹也能势均力敌。老太太绞尽心机找个亲日的亲家,在眼下时局的当口,其用心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而事先拿走全套帐薄,以此作为谈判的另一重筹码,与大老爷一天谈不拢,账簿的事就混赖,一天不交出来。
      只是她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点,薛鸿飞父子惯不受他人威胁。
      薛鸿飞端起茶盏静静地吹着,目光不时掠过二老爷身旁,看得整晚上只在儿媳妇敬茶时说过一句“很好”的二老爷颇不自在。他从来只管有钱花钱,有乐子乐,阴谋诡计太伤脑筋,想得出来他想,想不出来他就不想,因此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参与度都不算高。
      薛鸿飞说:“老太太您应当知道,谁当家是我薛家家事,日本人也好,亲家何老爷也罢,都没有资格对我薛家的家事说三道四的。假使真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过界,就别怪我伸手砍手伸脚剁脚。”
      大老爷也许只是气话,但除了新来的二少奶奶,众人无不列外联想到当日薛希来只枪对准河本大作的往事。他当时眉头倏地皱起,随手一翻,掌中凭空多出把枪,脸上全是戾气,如阎罗亲临,无人不惧。
      老太太却不甘示弱,“老大,你目无尊长是想以下犯上呐?”
      这话诛心,在场之中无人不提着一口气。气氛就像绷紧的弓弦,随时都可能崩不住来个漫天箭矢。
      薛鸿飞只是说,“我只是据理力争而已。”
      那就论理。然而老太太等了半天,不见一个小辈儿出来替她与薛鸿飞论论,就连老族长也见风使舵一边儿缩了,日本人和何老爷毕竟太远,她吓唬吓唬薛鸿飞,诈上一诈,然而发现他并不上当。老太太顿时又恼又恨,“帐薄还在我这里,你不打算要了?”
      她几十年不管家挨不着公产,有些异想天开,薛鸿飞不妨实话告诉她:“库存单、老客户名单、流水账都还在我这里,区区几本大账,日后补回来就是,虽说麻烦点儿,也不是没办法。老太太想要,尽管拿去好了。”
      老太太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为二房挣一份管家权,二房势弱的局面不能延续上一代又一代。帐薄是她自认的杀手锏,过早亮出来,却发现其实不过是痒痒挠儿。老太太气得差点儿背过去,全靠她多年修炼成精的一口老气顶着,“老大,不要欺人太甚!”
      是谁在步步紧逼,又是谁几十年来锲而不舍做耗生事,薛鸿飞真不想在一众小辈面前与老太太理论,孰是孰非,恩恩怨怨,已经说不清。给老太太留些颜面就算是对老太爷的孝心了。
      时局动荡,他一个人支持着偌大的摊子,从北到南,将来还有香港,还好有个后生可畏的儿媳妇替他分担。她一个韶龄女子焚膏继晷,几乎没有享受过常人的闺阁之乐,从不抱怨,那是她为人子女的孝道,他作为父亲心里不是不知道。更不要说老妻,早已透支了心力。外边的事就已经耗费大量的心力,为什么还要面对家里的蝇营狗苟?一瞬间他突然冒出个想法——分家!必须分家!
      也许这个念想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他心里植下,只是他从来不敢直面而已。人啊,敢于与实在的威胁压迫抗争,说出去响当当亮堂堂,俯仰无愧于天地,所以成仁玉碎也在所不惜。可就这样的人,却甘心受缚于愚孝,并以老太爷临终有言美其名曰,挣不脱道德名誉的枷锁,说到底还是沽名钓誉。
      老太爷主张实业救国,他不断扩张薛家产业的同时不忘初心,办学校办医院,钱财如流水,滚滚而入涛涛而出,他自问看得淡财富,那么今时今日也该堪破毁誉。
      薛鸿飞忽然站起来,以一种众人都料想不到的决绝,他指着薛渝飞父子,“你们俩,跟我来。”
      老太太向来爱使小人之心揣度,就怕大老爷使手段逼压二老爷,当即跳出来拦在当中,“你想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
      可惜没拦住,薛渝飞不敢违抗兄长,老太太那头他连望也不敢望,乖乖跟在薛鸿飞屁股后头,三人依次出了正堂往书房而去。
      “反了反了。”老太太简直难以置信,以往大老爷面子上还算尊重她这个继母,今天是打算彻底撕破脸明刀明枪了是不是?她两片嘴唇像隔夜的豆腐皮,干黄发瘪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路望过去,二太太一脸全指望不上的孬样儿;二少奶奶才失了一城,看来是被一上来就剑拔弩张的情形吓懵了;本来可以指望二少爷,可他全程不哼不哈显然站干岸。看到最后,也只能放低姿态找老族长抱怨,“您老都瞧见了不是?我还没闭眼呢,已经没有我说话的地儿了。”
      老族长有些幸灾乐祸,心说看样子谁说不是呢,你嘴里无所不能的日本人哪儿去了,别不是光说不练假把式?
      穆青梵说:“老太太想多了。快坐下吧,薛家爷们儿关起门商量事儿,咱们妇道人家就不好乱掺合。”
      一句话又把那位不在被邀请之列薛家爷们儿老族长得罪狠了,他裹在她们妇人堆里,吹胡子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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