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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重返薛家面目非,剑拔弩张争实权(2) ...

  •   薛凤来转而问冯四:“鸦片的事儿怎么样了?”
      “这三个月来,北平城里咱们控制的鸦片商已经成为热河鸦片的最大买主。按您的吩咐,咱们开的价格比市面高两成。”
      “很好。日本人肯出大经费拉拢人心,他们自家都不心疼,咱们也没来由替他们节省。”
      “是您说的这个理儿没错。所以现如今热河的鸦片已经离不开咱们啦。”
      热河省主席汤玉麟驻节承德四载,地亩税已征至民国三十年,拉着禁烟局的大旗鼓动热河农民种植鸦片、掘坟盗墓亦不在话下,更善于在兄弟义节与实际利益之间左右逢源。
      那年九一八事变,南满曾派人用宪兵队护送汤家家眷和无数细软乘南满专列前去大连,再转搭渡轮抵津。三月里又单方面宣布其为满洲国参议府副议长、热河省长兼热河军区司令。橄榄枝一抛再抛,诚意足现。汤玉麟自家打得一手好牌,发聩一语,“国家疆吏,守土有责,誓死抵抗绝不丧国家之地!”又言,“雨亭(张作霖字),吾兄弟也。惨死之仇不共戴天!为其故,宁布衣粗食不受日本人高官厚禄!”一举成功将大义置于贪婪之上,世人称颂。
      冯四因此难免嘀咕,“话虽如此,可咱们毕竟真金白银高价买他鸦片,万一他不承这个情?”
      做汉奸如同妓女,两眼一闭双脚一蹬,该杀人的杀人该办事的办事,迈过那道坎儿,就是坦途一片。人生碌碌,明白所求何事,戚戚于贫贱还是汲汲于富贵,一切都心安理得。薛凤来道无碍的,“姓汤的无非想保住他的热河独立王国,现如今南京的精锐尽数在江西剿匪,一旦肃清匪患,分分钟调转枪头对准他们这些华北的大小军阀。跟着日本人就不同了,康德皇帝念他的好儿,保他汤家永生永世做热河王。孰优孰劣,老头儿大把岁数了不是傻子。就算一时迷怔,我点拨他几下也就好了。”
      热河之战早晚而已,接不接受满洲国封官是特使的事儿,只要说动汤老头儿关键时刻看好自家鸦片军的枪口,这份头功他薛凤来就吃定了。他对冯四讲:“你替我约一约汤玉麟的两个儿子。有鸦片做敲门砖,他们不会不见我这个金主。”
      薛凤来很快过通州,出密云,直奔承德。汤玉麟、石友三、宋哲元、孙殿英、孙连良……华北大大小小的军阀,无数诡谲的人心,左右手掂量的利益,足够他结婚之前施展辩才,纵横捭阖。留下夏菊带着从松竹班出来的丫头豆蔻,一主一仆,在薛家二房里时刻提防二太太的生吞活剥。
      夏菊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活路总要人一点一点趟出来。听说大少奶奶出门,她从远远的长廊尽头追出来,到了跟前,期期艾艾地唤了声“二小姐。”
      这是以旧仆的面目叙旧?蕴华对她失望透顶,自认无旧可叙, “你有事?”
      夏菊甚凄哀,“确实有些难处,想请……”抬头所见蕴华目无温度的冰冷模样,原本捋好的舌头顿时打了结一般,变得磕磕绊绊起来,“想请二小姐看往日的情分庇护我一程子。”
      所以是来求援的?总有一些人,能第一时间坑你没商量,有了难了,也能第一时间找你帮忙。脸皮比城墙厚,心肝似锅底黑。叶香气不过,拦在蕴华前头,“情分?是处心积虑卖主求荣的情分呢,还是投靠外人陷害大少爷的情分?我不懂,请姨奶奶说道说道。”
      “我……当时实在身不由己,对不住二小姐,事后也悔了。”
      叶香都恨不能大耳光抽她,“是枪杆子顶你脑门子了还是抓了你老子娘了?什么身不由己,糊弄鬼呢!当初你在乡下过的什么日子,进了穆家又过得怎样?人心不足、见利忘义的玩意儿!你真心悔了,这些年可曾见你上门说过一句半句?老爷、太太相继不在,多少人都知道上家门口拜一拜,你呢,你在哪里?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呸!别叫我大口啐你。你以为攀上高枝了,哦,没承想不是那么回事,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这时候想起二小姐来了。临时抱佛脚,晚了!”
      她句句堵得夏菊无可辩驳,越骂越起劲儿的唾沫星子随风飘扬,很快传进二门,大家疯一样四处奔走相告,添油加醋,“大少奶奶的丫头和姨奶奶吵起来啦!”
      “大少奶奶又动枪了!”
      “呵!好家伙,那枪杆子比擀面杖还长还粗!”
      “姨奶奶被逼磕头认错,血流了一地,大少奶奶好威风!”
      老太太放下烟杆,叫来二太太,“你出去瞧瞧,再怎么恨她,好歹是二房的人,别叫大少奶奶折了二房面子。”二太太给老太太填烟丝,摁得严严实实,“管她呢,最好当场治死她,干手净脚。凤来回来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借刀杀人,似乎也有些道理,老太太听罢也不强求了。
      围观的仆人因此原来越多,全在犄角旮旯里探头探脑。
      蕴华看不成个体统,拦住叶香,“少生气,对孩子不好。”转而对夏菊说:“听说你当年从济良所出来嫁给一个鞋匠,也算生活平实。进松竹班的姑娘,年幼无助者有,走投无路者有,你却是清清醒醒得自卖自家。夏菊,都在薛家,只要你不作怪我不为难你,但你的事儿我们也管不了。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挑了这条路,你好自为之。”
      “大少奶奶犯不着跟她说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叶香和白芍一左一右簇拥着蕴华出门,汽车声响,很快消失在胡同口外。
      “起吧,姨奶奶。”豆蔻搀起夏菊,“听人说穆家都是善人。见死不救,大少奶奶好狠的心肠!”
      “别说了,二小姐历来厉害。”
      冷硬的石板路面,跪久了让人膝盖骨又酸又木,待缓上两分钟,钝疼继而袭上心头。夏菊扶着豆蔻走到门房檐下,天空是阴沉沉的阴翳的青灰,胡同里寂静又深远,远到足以掩埋一切善恶美丑是非曲直。夏菊努力站直了,仰起头看天边,光线穿破重云无情地打到她脸上,好像是浓重的灰,又像幽暗的蓝,扭曲的不知是哪处的颜色。
      蕴华确实有事着急出门,车子已然备好,她只带着王大虎和白芍秘密去办。
      就在她回北平的几天前,薛鸿飞曾把她叫到书房,交给她一沓文件,“这是咱们家门头沟矿山所有的勘测地图。”
      蕴华在那片绵延几十里的矿山里呆过,哪座山头有煤,约莫在什么位置,不用图纸她也早已心中有数。那么眼前这些又是什么?她垂手聆听,“外间都盛闻咱们家有金矿,没错。日本人因此早些年就盯上了,为防泄露,我这几年先后请了几批勘探队分批秘密探测,才最终推断出具体的位置。我现将图纸全交给你,此趟回去,你要亲自走上一遭,牢记其中关窍位置,然后把图纸全烧掉。只有这样,你不说我不说,才能确保将来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孩子,你母亲和我都上了年纪,云来远在海外,就是他在也不是这其中的料,希来东征西讨无暇顾及,我能托付的只有你了。”蕴华霎时间喉头哽堵,“爸爸,还不至于……”
      然而却也知薛鸿飞不是危言怂听。
      日本人占领满洲,又增兵山海关觊觎热河,南京全无还手之力,唯有见招拆招。热河一旦不保,整个平津失与不失,全在日本人取与不取。
      思绪很快被薛鸿飞打断。他经历过近半个世纪的动荡,着实做不到乐观,“你虽是女子,宁折不弯不逊堂堂男儿。交给你我和你母亲都放心。尽量保全吧,倘若实在有一日山河破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如同两鬓白发的苍老,听得蕴华狠狠一惊。
      “宁为玉碎。”

      大房的袖手旁观,无异于落井下石,夏菊虽恨,却不是眼下最紧要的。薛凤来纳她进门,不是迟到的幸福,她自家早已面目全非,他难道不是?她不过是他向家里宣战的马前卒,与那些企图控制他的人打擂台的工具。如果没有自保之力,她这个工具也就失去存在的价值,变得可有可无起来。须得办一件撞进二太太心坎儿上的事儿,才能停止那些日日不重样儿的磋磨。
      她那以亲嫂子口吻苦口婆心的信到达馨来手上时,馨来才查出三个月的身孕。杨浩文因此劝她彻底辞掉《申报》记者的工作,专心待产。这天馨来买了新鲜毛豆回家,坐在小四方桌前摘毛豆,等杨浩文下班进门,“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呢。”
      他放下公文包,洗了手,夫妻二人一起摘豆子,“你说,我听着。”
      “我想你既已接受辅仁大学的邀请,未来几年总要在北平安家,不如这趟我先回去,买房子整治家具一干事项,等我都收拾好了你再过来,一则专心教书,二来也可以把二婶接来。你说呢?”
      “好是好,只是太劳累你。而且二婶那边……”
      提到杨浩文的二婶,夫妻二人同时沉默下来。
      那是位战斗力和破坏力完胜薛二太太的人。杨家如日中天时,即便杨浩文经济独立,他与馨来婚事之坎坷有七成来自这位二婶的成功贡献。后来杨家颓败,她又是第一个丢弃往日辉煌走进现实的人。得知杨浩文即将往北平任教,她第一时间寄来家书,把自己日渐衰老无人照料的凄苦和对侄子侄媳妇的思念描述得如同当年咒骂薛家高攀一般合情合理。
      馨来说:“她一个守寡的老太太,无儿无女的居住在娘家,除了咱们也没人能奉养她了。”
      杨浩文感激地看她一眼。成婚四年,相互扶持,馨来从一开始分不清酱醋油盐到如今处理家事内外翕然,杨浩文都看在眼里。“当初我把你从北平拐走,这次趁着你哥哥结婚,你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馨来说:“我那二哥其人其事,实在让我失望之极,对他尚且如此,那位未过门的二嫂我也没有太多的兴趣。那位姨太太就更可笑了,你瞧瞧她说的是什么话,‘妹不闻扇枕温衾、拾葚异器之说?如今远游多年,来日切莫生刻木事亲之痛’。”
      冷笑道:“我知道她的心思,老太太和我母亲定是恨她入骨,她这趟儿若成功将我劝回去,也是一桩功劳。”
      “听说她早年曾给蕴华做过侍女,还盗走了重要的信件?”
      “可不就是她了,立身不正,还想拿身份充嫂子,可笑。”
      “那么你回去之后与她交往可要留心了。”
      馨来说知道,“其实我这趟回去,还想当面给蕴华提个醒儿,以防来日她从别人嘴里得知,再与我大哥暗生嫌隙,就不好了。”
      杨浩文说应该如此,“现如今的小报记者钻营花边新闻,实在低级趣味又恶俗。但我想蕴华明智,这点流言她当能分辨,不会造成夫妻间的困扰。”
      他这几年专心翻译外文,又有报社的工作,外边的事,只大概听个一鳞半爪,并未深究。馨来因此说你不懂,“这位梅小姐原是我大哥的校友,两人当年还相过亲,她对我大哥的执着,简直可以称得上三洲人士共惊闻了。单看前些天《新闻报》上她一连七天发表大哥的采访文章,篇篇都附上照片,字里行间溢美之词和倾慕,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我大哥也是,竟不知道避嫌。将来若蕴华着恼,我是不会帮大哥的。”
      杨浩文沉思片刻,“这么说来,那些小报倒不是无的放矢。只是大哥是天底下第一正派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回去后可不要火上浇油。”
      “我能干那事嘛!”馨来打定主意,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定下车票,争取早日北上见到蕴华。上海到北平,看似上千里,若绯闻跑在途中,一夜之间足够几个来回。她要让蕴华早有心理准备。
      可惜她紧赶快赶,终究还是没赶上薛凤来的婚礼。

      那是中秋过后第二天,在六国饭店,平津闻人咸往观礼道贺,东交民巷一带汽车塞途,隆重热闹极一时之盛。
      日本驻华领事馆的官员、南满要员具有参加,场面上不时可以听见日本话在高谈阔论。合影过后新娘子何舒曼换下定制的婚纱,穿上水红色苏绣缎面凤凰牡丹纹旗袍,旗袍下面露出青缎子尖鞋。年轻白皙的下巴不高不低飞扬着骄傲的姿态,和薛凤来站在一处落落大方地应酬八方,浓烈与阴柔,也是一种般配。
      蕴华前一晚刚从门头沟赶回来,略有疲倦,也还是打起精神和家中长辈一起招呼客人。而亲朋当中最有精神头儿的当属佟老舅爷,他穿着崭新的蓝春绸长衫,罩着八团亮纱马褂,一根根往后梳过去油光可鉴的齐耳短发,意气风发,活像入冬前的秋虫,蹦跶到蕴华跟前,“大少奶奶,您是打小儿吃过见过的主儿,这场面怎么样?”
      蕴华实话实说,“是够气派的。”
      “您一等一的实诚。今儿您也受累。”
      佟老舅爷哈哈大笑转身走开,脸上的几十道褶子凑足一把古筝,仿佛随时可以上手勾托。老旗人说起来比穷苦的汉人可怜,别人认清现实过日子还可以苦中作乐,他们却只能在老祖宗的辉煌和瞪眼食的现实中左支右拙。一辈子典当度日,投亲靠友,好容易又来一场富贵姻亲,眼吧前儿可见再支撑十来年的醉生梦死,叫他怎能不得瑟。
      毕竟七十多岁的老人儿了,蕴华生真怕这日子档口乐极生悲,走近了想劝他歇歇,不妨佟老舅爷正与一人说着话。
      竟然是陈瑾相!
      “是你!”陈瑾相见是蕴华,恨不能捏碎手中的高脚杯。他却不敢乱动,王大虎时刻都在蕴华身侧一步开外,别说是他,北平城里寻常小流氓谁不忌惮。
      陈瑾相很快被佟老舅爷拉走了。王大虎瞅准个无人的缝隙上前,“二小姐没事吧?”
      蕴华说无事,“陈瑾相气死我母亲,明臻打残他儿子,已经是解不开的仇恨。我知道他想报复。前些年我一直不在北平,现在也到时候该清算总账了。由得这样的败类存在,只能祸害社会。”
      王大虎不知道蕴华这次又有什么主意,但不得不提醒,今时今日的陈瑾相投靠日本人,一个处理不慎,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蕴华微微一笑,“先生放心,我总得找个万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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