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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暗暗讽口舌生事,夜出行再引不满(1) ...

  •   这天是端午,早起苏州河上有龙舟比赛,这在南方人不稀罕,蕴华却爱极了这类热闹。早早儿的极力邀婆婆和小姑子一同前往,都借口怕热推脱了,还是薛希来陪她去观赛。中午时分两人逃难似地回来,甫一进家门,就一阵哄堂大笑。
      “怎么样?比赛很精彩么?”杨浩文问。
      蕴华使劲儿挥着折扇,“别提了,乍浦路桥、四川路桥、江西路桥、河南路桥还有那两侧桥堍,一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影。我俩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还是大哥事先在英国人的游艇俱乐部里定下两个临窗远眺的位置,否则这会儿你看见的就不是我,而是肉饼了。”
      馨来笑得前俯后仰,“我早劝你这种热闹凑不得,你倒好,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们坐在屋里凉凉快快地喝着冰汽水,只消打开收音机,什么结果有了,不比你们炎天暑热地扎进人堆里强?”
      确实是这个道理。上海滩的大小消息,香艳的、刺激的、火辣的、躁动的,生猛不禁,一概以飞机的速度传播。蕴华她们的小汽车还堵在路上时,馨来她们早已知道结果了。
      端午是一年三大节之一,国民政府定为夏节,与元宵、中秋并尊。到了这一日,士农工商、五行八作照例放一天假,撒一天欢儿,实在是这一天的节目太多,从早起至深夜,没有一天闹不完。蕴华和薛希来回家时,见从庭院外的大铁门到小洋楼外的罗马柱,大凡能悬挂东西的,都横插着一根苍蒲宝剑,那是家里的女佣人们用苍蒲叶剪成剑状,在根处再横插一根艾根而成。
      进门两边大落地花瓶上还各贴一张黄裱纸,上面画有红色的赤面虬髯的“判儿”——右手持剑,左手执戟,金鸡独立的钟馗。那相貌狰狞的模样,不说鬼见了,就是人,仔细盯久了也发怵三分。
      五月里驱邪辟邪的仪式真是一整套,从门上开始,再到屋里桌子底下、窗户、门后头乃至厨房水缸旁边,都有讲究。各处都要洒遍雄黄酒,如果家中有孩子,还要涂在他们的耳鼻口和前额上,大人则直接喝。因此穆青梵见蕴华和薛希来回家,忙叫人端上几盅酒让他们喝。
      南方人喝黄酒,北方人则偏爱高粱酒,都在里边加入少量的雄黄末,一杯下去齁辣齁辣的。蕴华饮毕,问馨来,“怎么你俩不喝?”
      “谁说没有?也是刚一进门大伯母就招呼我们喝上了。”正说着话,穆青梵叫她二人上前,亲手在每人鬓角簪石榴花,衣襟的盘扣上各挂上一串五色丝线缠的粽子形状香袋,散发着檀香和沉香的香气,滴溜溜嘟噜噜的一大串,热闹又喜兴。
      杨浩文见状不禁笑道:“大哥,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这些东西放在北平、武汉、乃至南京,我都觉得应是应景。可在上海,连排的洋楼别墅之间,挂朱砂判儿、菖蒲艾条,怎么给人一种极不搭调的印象呢?”
      薛希来叹道:“是极,上海时髦摩登,确实与旧历节格格不入。”
      吃过饭,小一辈陪着穆青梵打八圈。打麻将最易让人欲罢不能,八圈过后又是八圈,直到外边日头西射,斜斜的打在桌腿上,穆青梵才忽然想起,忙问:“你们晚上不是有酒席么?”一旁看报纸的薛希来不紧不慢才叠好报纸,“是。”
      “哎呀,也不知道提醒我,险些误了你们的事。”
      薛希来笑说:“怪我,看报纸混忘了。”
      哪有看报纸与打麻将的人凑一块儿,且他那报纸一下午也未见翻动,分明就是陪媳妇儿,面上还端着,穆青梵心里好笑,“那么你们拾掇拾掇去吧,既然约了人家,迟到不好了。”
      小两口于是各回各屋换衣服,过了十分钟蕴华出来,走廊外的薛希来回首望她,温然笑道:“好了么?”
      他着一身黑色暗纹的西服,英气儒雅浑然天成,脸上的笑容带着一道令人眩目的流丽。他是儒将亦是文士,英挺卓尔的军装,恢弘俨雅的便服,驾驭起来随时得心应手。
      蕴华看看他,再低头望自己,不禁莞尔,“本来好了,不过再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他记得她偏爱西装,投其所好;她却也想着他喜长衫,特特挑了件浅蓝色镜面缎斜襟蝶形盘扣的旗袍来配他。都想到对方心坎上了,这倒好,阴差阳错,她还得换回来。
      好在酒席定在德国总会大楼,离家不远,可蕴华她们下车的时候,周乃驯和茹嘉已经早到了。周乃驯着墨绿色的西服,黑领结,倘若细看竟与茹嘉长曳的裙摆下滚着墨色的水钻辫相得益彰。那两人在旋转门外,见薛希来夫妇一人提花束一人携手袋,把臂而来,茹嘉上前笑道:“还说给我接风呢,来得竟比我们都晚!”
      怪谁,蕴华重新挑了件玫瑰紫鱼尾摆的长裙,项链勾住了头发,按铃叫人,茯苓、芡实两个却迟迟不来,只好劳烦门外的薛希来。哪里又能轻易使唤大少爷呢,让他一通胡闹,直接结果就是晚了。
      蕴华自知理亏,将花束塞进茹嘉怀里,“诺,鲜花衬美人,别生气了。馨来让我捎句话,改日单独下帖子请你。”
      “还是馨来够意思,”茹嘉说:“不像你们,晚了也就晚了,还非要做出个比肩把臂、缓步徐行的恩爱模样,诚心怄我们这类单身狗么,实在气人!”
      几人有说有笑,迈进包房,唐文斌夫妇已经等候在那里,大家交代去年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见闻,又是一阵寒暄说笑。最后还是唐太太密斯吴快人快语,“都不是生人,既然到齐了,传菜吧!”
      周乃驯忙说:“不急,我方才遇上族弟孟澜,当日在明臻的婚礼上大家都见过的,说起来与茹嘉也是姻亲。他携女伴而来,我便邀他联席共饮,大家不妨再等等。”
      薛希来笑说:“正巧了。”大家看他话里有故事,忙问缘故。薛希来说:“当日大战在即,我孤兵镇守七丫口,生死难料,孟澜驱车赶出七八里祝我一定战胜归来。我与他曾约定如有命还,一定做大东道请他。今日一宴两用,省钱又省力,岂不是正好?”
      唐文斌也笑道:“瞧瞧,分明上一秒钟还是让人钦佩景仰的大英雄,翻脸就是市侩嘴脸,你们说可恶不可恶?”
      薛希来见他有往那上头引的意思,微微一笑,两人心知肚明,都在等待时机。不多时,侍者推门请进人来,正是周畅卿,还未及说话,身后俏声莺莺,站出来一人,“都怨我,来晚了,大家别怪。”
      她打扮得极时髦,桃心领口开得恰到好处,给脖子上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吊坠留足闪亮发光的舞台,白色面纱下一双凤眼婉中有媚,媚里有刚,正是海报铺遍上海滩聋子亦耳闻的花国总统虞美人。
      周家的财力放眼上海滩数一数二,要捧一个花国总统不是稀罕事。大家相互认识过后,传菜开香槟,一时间谈笑风生自不必说。
      麻将桌早已待命,饭后不抽烟女士们的自成一桌,那几个吞云吐雾的,远远地离了她们躲进抽烟区云山雾罩。过得一会儿周家兄弟过来,牌桌上的厮杀已近白热化,茹嘉、唐太太和虞美人均各有斩获,唯蕴华面前的纸钞最少,周乃驯笑道:“呦,你们三家打薛太太一家,以多胜少可不地道。”自发站到茹嘉身后,“我给薛太太探探你的虚实。”茹嘉胳膊肘就势往后捅他肚子,“呆子!我们这里就数她最会打牌,别说我们几个,就是薛团长、周团长都下场,也未见得从她手里落得了好。你还傻呵呵给人家当探子,你问蕴华稀罕你不?”
      蕴华笑,“怎么不稀罕,最好把她们三家的底牌一五一十都告诉我,让我胡把大的才好呢。”正好脚下挨了唐太太一下,她偏了身子过去,“踢我做什么?”密斯吴再三努嘴,蕴华不懂,再去摸牌,密斯吴无奈之极,只好叹气,“你啊,傻透了。”
      蕴华愈发莫名其妙,只是不往心上去。她在茹嘉上风,随手打出去一张九筒,就听茹嘉一声惊呼“碰”,其她两家接连哎呀,竟是茹嘉又胡了。
      虞美人清了清嗓子,一面数钞票一面笑说:“薛太太一晚上尽给赵小姐做嫁衣了。赵小姐呢,也领情,把薛太太夸得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聪明。拿感情好的咯,侬晓得啦。可怜侬和唐太太,人情钞票两空呀。”
      蕴华鲜少听到这么俏皮又脆生的上海话,好听又新鲜,不禁莞尔,“孟澜就在这里,虞小姐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吧?”
      周畅卿望向蕴华,想起方才抽烟时周乃驯的话,“茹嘉的姨娘炒国债亏空了家里,茹嘉没办法,只好提前回国找工作填补窟窿。”不禁勾嘴笑。
      “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能挣钱?”
      “所以呐,我让她来我电影公司。我们最近正在筹备新片,说的正是你们税警团的王某人租界献地图之事,保管叫座。茹嘉就演那位北平名媛陆小姐,剧本、演员、导演、剧组万事俱备,只是资金上还不太到位。”
      周畅卿问:“缺多少,我明天叫人送过去。”
      “别了,周家南北号分家几十年,让家里知道又是一通口水官司。”周乃驯说:“薛太太仗义,缺口处已一力承担下来。她投资我的电影公司,虽是为力捧茹嘉,可我也很承她的情。”
      她是真侠气仗义,可有时候精明过头,却又傻得可以。周乃驯和赵茹嘉的关系,唐太太都看出来了,她却不知道。赵茹嘉缺钱不假,她放水放得这么明显,当别人都不知道么?那年在济南,她也曾搂着药材铺的小姑娘说有她在当护着她,天底下怎么有这等天塌下来争当高个儿往上顶的人?他似乎突然得了进一层的认知,如子曰温故而知新,再三看再三心悦。蓦地头皮发凛,对面的虞美人正望着他,满脸探究与深思。
      周畅卿慌忙看往周乃驯,转瞬已是寻常模样。
      虞美人和周畅卿相识在剧场。她反串须生上演拿手好戏《逍遥津》,一迭声“欺寡人”荡气回肠,被外界评论深得高派之美。他似乎也爱极了,一连十日包圆儿,后来的事顺理成章。他这个人摸不透,做派是绅士的,有求必应,神情却总是寡淡。
      女人在某些方面总有些天赋异鼎,勘定情敌时,就像个嗅觉最灵敏的军事指挥官,茫茫数十里林海雪原里也挡不住她一眼找到敌人主力,譬如眼下。
      而麻将桌又是个神奇所在,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怄气争锋、同仇敌忾,摆上麻将桌总有一席之地。虞美人两下里既有计较,当下还是笑吟吟模样,“薛太太看着像我前几日遇着的一人。”
      已另起一局,蕴华低头码着牌。其实刚才进门时她已认出虞美人,只是对方装作不知,她也就不提。现在既然主动提及,蕴华说:“是呀,前几日在先施百货,那个人就是我。”
      众人一听里边似乎还有故事,忙问究竟。虞美人端起咖啡抿了口,“也勿撒,就是遇到薛先生和薛太太在先施百货看项链,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我是淘气啦,竟抢在他们前边买走了。哎呀,早知道是薛太太我就不夺人所爱了。”夸张的眼波就此从白瓷杯延荡出来,换成上海话,“薛太太那天穿的是串珠边的香云纱?勿是吧?”又小声下去几分,“大几个月前的式样,薛太太侬时髦宁,唔跟侬刚啦,在上海做撒都行,就是勿穿错行头啦,会被宁叫乡下宁。还有呐,不能在百货公司前多看了,别宁哈七吧得侬穷鬼。”
      周畅卿已经变了脸色。蕴华却一笑置之,“好,虞小姐指点我记下了。”她是真无所谓,茹嘉却容不下酸话,好好的打麻将,怎么转眼递软刀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谁又管得了?我只知道蕴华阔得很,早些年去她家里小住,她成箱的宝石从不上锁。她们家倒是失窃过一回,那丫头成日家跟在主人身边,什么珠宝没见过,都不稀罕拿。”
      虞美人横眉倒竖,这是笑她眼皮浅连丫头都不如么?屋里子顿时充斥着火药味,一点就着。
      蕴华在桌子底下踢茹嘉,嘴里打着圆场,“虞小姐听她开玩笑呢。茹嘉,你灌再多迷魂汤,这最后一圈我也不能叫你胡牌了。”虞美人这才脸色稍霁。
      恰好薛希来和唐文斌从吸烟区回来,看样子商谈甚愉,蕴华见状叫他二人下场,自己则与茹嘉去洗手间。
      茹嘉不喜周畅卿,早些年就是因为他,让她挨了赵佳嘉的耳光子,如今这类祸水又招上虞美人此等恶茬,哎,茹嘉一阵忿忿不平,“你也是个厉害的,怎么就怕了她?”
      两人洗了手,蕴华挽起她胳膊,“走吧。昔年我在济南得孟澜照应良多,他的女伴,就不多计较了。”
      茹嘉知道她讲的是实情,那时日本人在济南杀红了眼,如果没有遇上周畅卿,蕴华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很难说,更不说找到穆老爷的遗骸,既如此,她也不好再多讲。
      蕴华的息事宁人,总算把那点子剑拔弩张消弭于无形。只是周畅卿嘴角的淡笑过于刻意,像雕刻坊小学徒的第一件作品,没有圆润的弧度,全是棱角。等到酒席结束大家都散了,他与虞美人坐上车,那锋利的笑霎时化成锋刀利剑,只待一个话头一个引子,随时出鞘杀人。
      偏偏虞美人不知道自己头顶高悬利器,她是名动上海滩的花国总统,身份上不掉价,看人脸色的本事也就稀松平常。
      “知道么,唐太太说薛太太的眉眼与我有五六分相似,别是什么远方表亲也未可知。我们论起年纪,薛太太虚岁十八我二十,可薛太太老成持重,给我做妹妹我还真不敢当呢。”
      “停车!”周畅卿忽然说,语气冷如寒潭玄冰,不要说他身侧的虞美人,开车的周劈风也感到不对劲儿。周劈风试探地问:“这里?外白渡桥?”
      周畅卿不啃声。周劈风缓缓靠边停稳,目光掠过后视镜里周畅卿一张狂风大作的煞脸,手上略一停,下车绕到虞美人那侧,替她拉开车门。
      “畅卿,这是什么意思?”
      “下车。”
      虞美人简直难以置信,“现在?这里?”
      毋庸置疑,她没有听错,因为周畅卿下一秒吩咐周劈风说:“明天给王女士开一张三万块钱的支票。”
      有钱人家给女人开支票与端茶送客是一个道理。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虞美人几乎咬碎银牙,一双细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几乎将影子踏碎,咯吱声延伸了一路,不甘和屈辱发酵膨胀到顶峰,她忽然返回头远远叫道,“你可别后悔!”
      “开车。”周畅卿冷笑数声,“她十四岁只身北上寻父,刨过乱葬岗打过日本人,就是堂堂七尺须眉也未见得有她忠孝明敏。给你做妹妹?”
      你也配?
      沧海明珠,世间仅此一颗,却不是他的。明知如此,还是做出桃代李僵的不智之举,就为贪图一张相似的脸。从五六分相似的浓丽英气,到一二分相似的明朗火炽,明知道芯里天差地别,还是忍不住开始一段荒唐,周畅卿忽然捏紧拳头,是荒唐总有结束的时候。谁知偏偏暴露在她面前,让他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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