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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绵绵意春日生香,未分别先生不舍(3) ...

  •   回到家中吃过晚饭,两人返回房间,蕴华将李文白的话说了,不免忧心忡忡,“要不,后日的宴席大哥就推脱了吧,就连我也不方便参加了。不如改日我和四姐做东,单独请茹嘉。”
      茹嘉前几日返沪,已在上海总工会任职的唐文斌和刚在上海落脚的周乃驯要设宴给她接风。
      薛希来说:“我认识全之(唐文斌字)已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再来避嫌恐怕也来不及了。敬亭好意我明白,只是我与全之只叙友谊,不谈国事,何罪之有?你也小心太过了。”
      蕴华说:“如今的政局,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我听说七天前你已经见过上海总工会派出的代表,来人正是全之,既然于公于私接触已不可避免,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说起此事,蕴华正懊悔呢。她让邵秘书找新闻界爆出京年药厂克扣工人,不久上海工会派干事下帖子拜访,敦请她务必改善工人处境确保劳工合法待遇。蕴华料到工会多半会派人与她交涉,千算万算却算漏一点,来人居然是唐文斌。唐文斌做足功课后而来,薛穆两家是有名的善人,产业众多,底下人背着东家搞小动作也是有的,未见得是大东家的主张。他一心认定蕴华毫不知情,有心给她兜转,会谈的气氛倒也融洽。蕴华有心给他暗示,苦于当时还有他人在场,也就只能做些官面文章应付。
      工会的章程蕴华听说过,罢工游行请愿,每一次无不声势浩大。她本想借舆论和工会的手将事情闹大,结果却遇到唐文斌给她网开一面,留足余地。这倒好,借力打力不成,反倒让她面对李文白提点有嘴说不清,无缘无故的工会为何不与你闹?要说你们之间没有勾兑,谁信?
      “我的计谋不用说大哥也能知道,只是没料到妨碍了大哥,这可怎么好?”
      薛希来自问坦荡荡,几年前私下见晋军傅将军的那次如是,而今亦如是,“不怕。所以后天的宴席更要参加了,席间找个机会我向全之提一提,他不傻,回去不拘什么闹出动静来你我的嫌疑也就尽去了。”
      蕴华想想也是,还是枪林弹雨里拼杀出来的人厉害,耍点小智小计手到擒来。
      她和薛希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还有三天他就销假回营地,准备好的东西是时候收拾起来。她一件件清点,换洗的衣服鞋袜、加了生姜汁的护膝、关节活血化瘀的膏药,毛坎肩、长袖毛衣……样样儿是不容出错的重任,需要她全神贯注。头顶上巨大的水晶灯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床榻间,缎面被褥上彩绣的百合花怒放盛开,枝叶钩缠蔓绕。他在她身后凝望,几次三番很想说点什么,可那些强颜安慰的话最是苍白,像谢幕后的舞台空荡荡没有灵魂。
      人总是在临近离别伤感到极点,到真正分别的那天开始产生新的期盼。流年固然可期,日子却总被伤感和期盼分为无数片段。眼前不知怎的腾起朦朦水气,蕴华摆弄着薛希来的军式衬衫,叠了拆拆了叠,总也不得要领。她笑着迎他归家,也该笑着送他出门,再多的不舍和牵挂也该折叠起来,她找到一千个应该告诉自己,可现实却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手上活计忙完,心情收拾好,她转过身,“大哥就不能跟我说说今天的事儿?”
      薛希来说:“你别再跟那些衬衫较劲儿,”拍拍身旁的沙发,“坐过来,我就告诉你。”
      蕴华乖乖照办,挨着他,隐隐的烟草气息扑鼻,叫她身心安宁。
      “我今天约了济棠(薛凤来字)。”
      蕴华不用想也知道薛希来的想法,他要在回军营前拔除家里看得见的隐患。她急问:“动枪没有?”
      薛希来说没有,“他在日本海军俱乐部有个常年包房,我若在那里开枪,现在早已满城风雨,说不定日本海军陆战队也要再次出动。”
      “哼,他爬得倒快!”薛凤来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是日领事馆翻译这么简单,实则就是个日本特务,而且还是个善于经营扶摇直上的特务头子。
      薛希来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扬起,一丝冷笑转瞬而过。彦平还在蹒跚学步时,他与济棠已到开蒙年纪,由老太爷亲自督导读书。少年时光里,薛家两房维持着假象,他们堂兄弟的感情还是和睦的。济棠学业不差,早年也能说出匹夫不可夺其志一类的豪言,薛希来至今都想不通,怎么几年不见,再见时已转身一变,居然汲汲营营热衷权柄毫无操守,以致面目全非了呢?
      “你们都说什么了?药厂捣乱推倒爸爸的流氓,是他雇的吧?”蕴华说。
      “他没有承认,但也不矢口否认。据他所说,那是上海的特务头子南本实隆干的,目的是给上海市抗日救国委员会中呼吁抵制日货的实业家、大商人一点警告。他得到消息赶过去为时已晚,爸爸受伤住院,他一直羞愧至今。”
      蕴华冷哼,“这个人一张嘴说两面话,不可信。”
      薛希来当然知道,他还知道中日交战期间,薛凤来率领底下人监视监听电台讯号、四处刺探情报。战事到达最激烈的那几日,税警团几个团长都浴血奋战在一线,譬如周畅卿。总团长(被改编为88师独立旅旅长)王受庆(王庚字受庆)却连夜跑到白渡桥畔英国人开的Aster House 酒吧,被薛凤来手下发觉跟踪,很快劫去随身皮包,因此缴获最新的19路军和第5军的作战方案、兵力部署、占地交通和后方补给、医院救护方位图。
      此事一发,王庆受和薛济棠的职业生涯走向背道而驰的两个极端。一个被军政部、参谋本部和军法司联合调查,至今仍拘押在南京,即便最后出卖军事机密的罪名得以洗清,其行为不检点真也是罪无可恕。另一个则一鸣惊人,一举荣升为日本政府外务省上海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二科科长,从此翻云覆雨,意气风发。
      薛希来找上薛凤来,给他讲云山苍苍江山泱泱,忠贞亮节山高水长,然而这些全非他所愿。至于当时卖国,甘心做狗,受人唾骂,遗臭万世,薛凤来更是不屑。站得高,无非被仰视被争议两类结局,哪怕是奸雄,也自成史书一卷,一生总在抗议的人,注定是弱者。
      权利是鸦片,薛凤来尝过,上瘾,早已不可自拔。薛希来对他不再抱有浪子回头的幻想。既如此也不妨亮真章,薛希来一声冷笑拍案而起,掌中已多出把手枪。
      他单枪匹马而来,前一刻还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下一秒骤然发难,黑洞洞的手枪对准目标,薛凤来左右之人待要拔枪,就听他冷喝,“别动!试试你们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他使一把□□,枪口初速度达到425米/秒,已接近普通步枪水平,远非他们手中普通的武器可以比拟。薛凤来人在枪口下,最识时务,当即高举双手,“大哥,有话尽管吩咐小弟,你我兄弟之间,还不至于刀枪相见。”
      薛希来下巴轻扬,目光扫过他身后众人,只冷笑不说话。薛凤来察言观色,“你们都退后,退后!”
      七八个随从由冯四率领退出屋外,面面相觑,都管冯四要主意。冯四又能有什么主意?他们做特务的,□□杀可以,刑讯逼供也行,可与指挥几百人就能格挡上万日军的狼师悍将薛希来比,就不够看了,“盯着吧,但愿没谈崩。听说此人枪法一打一个准,前些年在北平还敢对南满的人开枪,咱们这些人进去,”他比划着自家脑门,“还不够给他喂枪子的。”
      “要不要回去叫人?”
      “快去,叫上二十个弟兄!”
      外人都走光了。薛凤来再清楚不过,论单打独斗,自己逃不出去。薛希来果真要清理门户,以他在军方的背景和薛穆两家的财力,事后花上几十万保他,日本人那边未必会紧咬不放。他薛济棠虽为日本人卖命,毕竟不是日本人。因此眼下的情形,还得好言好语周转。
      他尝试叫几声大哥,薛希来倒也不反对,“茜泾一仗,大哥在军中的威名,我在就是海军俱乐部里也如雷贯耳。别人不了解,我却知道,大炮一响断瓦残垣民不聊生,这样换来的闻名不是悲天悯人的大哥所想所要。”
      薛希来眸光一动,放下手枪听他往下说。
      “大哥看我在日领事馆工作,过去的事,上峰有命,确属不得已而为。昔日老太爷教我们兄弟读书,成仁取义,为国死忠,大哥铭记于心,小弟又怎敢或忘?若论本心,我很期望中日共谋和平发展。只恨人微言轻不得不随波逐流。我虽取得些许成就,职位上高升,心知这里面不甚光彩,不敢大张旗鼓不说,只愈发小心翼翼。我已决计无论如何,初心不改,以我之职位、人脉、影响为和平奔走呼号,倘使将来真有一日中日捐弃前嫌,万万不敢说是我一人之历史,但历史必不忘有我如是这般忍辱负重曲线救国。”
      做特务的擅威逼更擅利诱,嘴里何止三言两语,动听处能把自己先感动得涕泪四流。这其中许多不真不实漏洞百出,光是日本人狼子野心占领东三省,还妄称友好,简直扯淡!任凭嘴上说出花儿来,中日之间将来也必有一战。薛希来不想跟他扯淡,“济棠,明人不说暗话。”
      “大哥要怎样才肯信我?”
      “脱离日本领事馆。你真有心报效,堂堂一个留学生,何处不能为国效力?”
      “大哥还是不肯体谅理解我。中日双方欲修好,我在这个职位,正可以身处中间斡旋。”
      薛希来数声长叹,“既如此,人有人道狗有狗道,你执意做狗,我再不拦你。”
      薛凤来眼中顿时寒芒爆闪。在上海敢骂他是狗的人没剩几个,哪怕日本人,既用他也防他,较量也只在暗地里,面上还得虚与委蛇。他薛明臻竟敢。
      身侧的手青筋突起,薛凤来几乎控制不住探向怀中的手枪。“看来你我今日注定话不投机了。”
      他忌惮薛希来的同时已换了声调,露出一贯阴测测的本相,“咱们薛氏一门,不说守望相助,却急于操戈,传出去岂不笑话?退一万步讲,这里是什么地方,日本海军俱乐部,中日千辛万苦签下的停战协议,却因大哥你泄一时私愤化为乌有,你我都成罪人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希来说得笃定,“我若开枪,只是肃清薛家门户,上升不到中日关系,你明白的。”
      薛凤来所依仗者,身后的日本人,薛希来的策略,把事情按死在家庭内部纠纷中,日本人也插不进手。
      两人在气势上不动声色地较量,一来一往之间,暗潮汹涌。薛凤来几个呼吸调整下来,堪堪强忍住。
      薛希来说:“从今日起,你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玷污祖宗之处薛家概不负责。不要打家里的主意,更不要妄图替日本人拉拢薛家,家里有我夫妇一日,绝不做汉奸走狗。”
      仅仅要划清楚河汉界,分道扬镳?薛凤来恍然大悟,“大哥吩咐的话,记住就是了。”
      “你好自为之。”
      薛希来已到屋外,呼啦啦几十号人潮涌似的围上来,人人呲牙咧嘴,欲将他生吞活剥。他在一片宵小扭曲的影像里走得昂藏从容,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气势,所到之处,小喽罗自发让出一条甬道。
      冯四打发人都散了,掩好房门,“科长,就这么算了?”
      薛凤来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汁,倒影出他若有所思的神色。
      “冯四,你以为特高科是个什么地方?”
      是中国人给日本主子当奴才的地界。冯四不傻,只不过当初他偷渡日本,穷的只剩裤衩时薛凤来救了他,从此他认他当主子,甭论他主子在外边给谁狗。
      “土肥原捧我,一面又叫南本实隆制衡我,三六九等的差事,香的他先挑,臭的给我,”薛凤来冷笑道:“谁又比谁傻呢,我说白了就是日本人放出去指哪儿咬哪儿的玩意儿,猪狗不如。”
      他自我解嘲一气,甭管痛不痛快,冯四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所以啊,他薛明臻骂我原也没错,可我却不能贪图一时痛快拿他和薛家大房出气,这步棋留到最后,我有用。南本实隆不是要收拢上海商界吗,薛家这块硬骨头就让他先啃。”
      “鹬蚌相争,妙啊。”可是冯四想了想,“南本那人手段阴损,万一叫他得偿所愿,本该是您近水楼台却叫他捷足先登,是不是可惜?”
      “他不是能耐么,让他先上,我不着急。”薛凤来忽然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冯四啊,做特务,与南本实隆这类人为伍,整日打打杀杀,终究格局太低。”
      他话里有话,似乎大有深意,冯四不明白,“您是想?”
      薛凤来却肯不说了。他是个最好的垂钓者,太阳当头炙烤着,脚下是水草淤泥,他放长了线,别的不用管,握紧鱼竿就是了。薛家有他装好的听筒,他完全立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特高科只是跳板,政界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不论是哪国政界。日本人、国府,谁跟他谈他来者不拒。政治跟做生意一样讲究本钱,都是待价而沽,价高者得——薛家就是他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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