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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绵绵意春日生香,未分别先生不舍(2) ...

  •   上了年纪的人,十年八年不过是弹指之间。而对年轻人,三年五载可以是一生一世。放到薛希来和蕴华身上又更可怜了,连三五年都是奢望,两人心存默契,决心把七天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久。他们特意避开人流稠密的大光明电影院,去了苏州河乍浦路桥南堍的光陆大戏院,人少的场次里连看两场,他给她买小吃,蕴华狭促,问大哥不吃青团了么?他略一迟疑,点头,却是慷慨就义的模样。
      逛完豫园去大世界游乐园,里边有赌场,蕴华赌运好,很快的厚厚的一沓筹码换了钱出来,华灯已上,举目望去整个南京路车马流水万紫千红,果不负十里洋场之说。她扬扬手中钞票莞尔,“今晚我请大少爷吃大餐。”薛希来也笑,“小人皮糙肉贱,大少奶奶随便赏口吃的就行。”
      上海的时髦摩登毫无疑问,尤其到了夜间,好比芝麻开门,珠光宝气就此四溢。它又中西合璧,租界里“LONG LIVE THE KING”的条幅下洋人如织,几步开外就是身着长袍马褂的本地人,大家共同出入高耸入云的摩登大厦,希腊式新古典主义的,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东印度式的,什么风格都有。
      如果蕴华刚从北平初到上海,一定为眼前的豪奢繁华叹为观止,甚至衍生出林妹妹初进大观园“不肯多说一句多走一步”的谨小。可她在柏林呆过,见识过西方现代文明秩序,相比之下上海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揪细处依然四不像,这种繁华到畸形的上海她平日里不甚喜欢。薛希来曾说过上海是软红十丈错彩镂金,似褒非褒的语气里,对上海的喜恶可感而知。身处红尘却生性儋泊的两人,兴许更适合在北平,那座因明成祖一句天子守国门的豪言迁都于彼的古都,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却自带古朴沧桑的局气。
      可眼下不同了。相爱的人,共同走过的寸土寸地都是美好,因为承载了共同的游历。繁华忙碌的大都市里漫步,居然叫他们冶荡出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吃完路边小吃,倚墙是一人多高的月份牌,都是些当红影星,也有花国总统,千姿百态环肥燕瘦,蕴华饶有兴致地一张张翻阅过去,朱唇轻启,不时妙语连珠,“眉毛呢?没毛!”,“像喝饱了酱油晒太阳——黑!”,“这是大象腿么?”,“幸而你没在风口下。”
      “这些人合起来,通共不如茹嘉一根手指头。你说是不是?”她问他。薛希来不假思索,蛊惑人心的声音落入她耳畔,“在我看,天仙也不及你的美。”
      戴瓜皮帽着长衫的摊主笑眯眯过来招呼。薛希来看他颇有些老北京的打扮,并不像上海本地人,不免多看两眼,那摊主却会错了意,转身悄悄捧出沓最新的海报,“这位先生,不妨瞧瞧这些?”
      他笑得谄媚低俗,薛希来眉尖一压,不发片语扭身就走。蕴华唉唉喊他,追上去,笑不可抑。
      薛希来不太高兴,也不知道是因为那瓜皮帽的举动变相地侮辱了他还是别的什么,“你不来救我也就算了,还笑得这么欢!嗯?”
      蕴华笑说:“又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有手有脚,自己解决呗。做什么非让我出面当那等妒妇?”
      薛希来好一阵郁结,无法,继续走。
      “不就几张艳星海报么,何至于一副三贞九烈抵死不从的模样”,话已到蕴华嘴边,但看薛希来确实禁不住事的样子,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颤,生生改口为“你不买就不买呗,做什么生气?”
      “你难道不知道?”他忽而严肃起来。然而看蕴华样子,懵懵懂懂的,忽然好像凭空生出鱼刺直扎在他嗓子里,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两难。
      蕴华还在后边紧跟着他,“没来由,到底怎么了嘛?”
      你就不能把我放在心里,时时刻刻紧张着,排兵布阵严密防守着?薛希来张了张嘴,这样肉麻的话到底说不出口。小时候还能扯她的辫子,现在她梳起妇人的发髻,也没的可扯,暗中郁闷了小半会儿,“弱水三千,我只看你一个。”
      裹着生气的情话居然最动听,因为脱口而出,所以真实感人。蕴华乐开了花儿,摇他胳膊,
      “哦,我知道了。我并没有故意激你的意思,别生气啦。”
      “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大少爷清高自洁,何必呢,非要表白表白。”
      薛希来原本只是不喜那摊主恶俗,听了蕴华的话才真正气不打一处来,“我气的是你。”她自然不解,“别人拿这些东西带坏大少爷,你就在跟前,居然没有一点儿阻拦的意思。可见你没有身为大少奶奶的觉悟!”
      什么觉悟?吃醋的觉悟?她不为他吃错,不过就是仗着他深爱着她。
      蕴华扑哧乐了,“你低头。”薛希来迟疑着,被蕴华捧着脸颊往下带,灼热的吻就势印在耳畔,像口感最好的巧克力,温温的,糯糯的,比巧克力还要丝滑柔软。而她一张俏脸还在眼前,她也是仗着天黑豁出去了,对着他唇边仿若无人再印一吻,仰起笑靥浅生的面庞,说不出的明丽动人,“大少爷,这个觉悟够么?”
      “礼尚往来。”他心中大动,欲吻回去,她却将身子一扭跑开,极灵巧的,像深山空谷里的黄莺,边飞边鸣,一路尽是清脆悦耳的笑声,婉转动听。
      他落在原地,愣怔半天。拿她没办法。
      两人抱着新买的文竹盆景从望平街出来,头顶漫天霓虹,再去南京路上的永安、新新和先施百货。
      蕴华其实也没甚么东西要买,女性逛街么大多数时候在一个逛字。而陪伴左右的男性,则分成两类——时刻提防着她花钱的和时刻想为她花钱的。薛希来当属后者。他在首饰展柜前驻足,眼前的珍珠项链号称海水珠,颗颗圆润无暇,透着粉青白三色伴光。蕴华凑过来,“是挺漂亮的”,她说。薛希来想象着她在月光下颈带珠链熠熠生辉的样子,勾唇一笑,刚要叫人,被蕴华拦住,“一千块呢,算了吧,我并不缺链子。”
      这是实话,她母亲生前给她们姐妹攒下的首饰,连带她婆婆送她的,她的珠宝实在太多,既贵且重。薛希来却说:“这是我送你的,不一样。”蕴华当即揶揄,“你还有钱?”她可是听说他一年的饷银都用来犒赏下属和支助遗孤了。薛家大少爷自来风骨高标,自他跑去黄埔起就没用过家里的钱,乃至后来留学德国,用的也是留学公费。那年办婚礼,还是他母亲怕场面寒碜委屈蕴华,特特寄去五万支票再三恳求他才动用的。
      这不是难题,薛希来笑说:“动用大少奶奶的内帑,先借我一千,来年奉还,可否?”
      有这么借花献佛的么,两人对视,没忍住,都笑了。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姐过来大叫售货员,“这条链子替我包起来送周公馆。”售货员显然为难,低声对她说这位先生和太太已经瞧上了,那小姐曼声道“拿未必买“,香风过境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得,竟落得个被人截胡的下场。薛希来无奈,又懊恼,看来买东西也讲究先下手为强。蕴华本就不想要那珍珠,为防他遗憾,“这又有什么,大少爷要花钱还愁没地方么?”忙拉起他逛别处去了。

      上月秀珍在圣慈医院产下男孩儿,消息传来蕴华很兴奋,买了一大堆大人吃小孩用的东西要去看她。是穆青梵劝住她,月子里的孩子太小不宜见客,等出了月子你秀珍姐姐和李文白先生自然会下帖子请你。果然后来收到帖子,出发的那天晌午蕴华兴致勃勃地一再梳理礼品,什么小孩子的小衣服、小袜子、小帽子、银镯子、长命锁、小铃铛,样样透着可爱。婉华也特意寄回来一套男孩子的西服,还配有领结、礼帽和手杖,说是给孩子拍周岁照时穿,保管活脱脱的小绅士。
      一群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茯苓说:“两位少奶奶与秀珍感情好,瞧这些东西,就是正经娘家人也未见得考虑得齐全。其实感情好是一回事,喜爱孩子又是另一回事,大少奶奶多稀罕小宝贝呀,小少爷小时候奶妈妈想不到的地方,都是二小姐给想在前头。”提起济华,茯苓就好像回到穆家那段时光,不知不觉对蕴华的称呼又变回二小姐了。
      馨来可以想象蕴华一副事儿妈这也管那也管的模样,当即接过话茬,“你们就该劝劝你们大少奶奶,稀罕别人家孩子有什么意思,自己的才好玩儿呢。可要当心了,三年抱俩太毁人,一不留神小美女成了黄脸婆,我大哥可就不稀罕了。”蕴华放下手中礼盒去追她,“你回来!看我不撕了你。”两人扭到花厅外,正好芡实从外边进来。她不明所以,直不愣瞪就对蕴华说:“早起大少爷吩咐在花园东头栽石榴和枣树各两棵,现在花匠带着树苗上门了,管家让我来问,就种在临近东墙跟那一溜行不行?”
      石榴和枣树都是干什么的,馨来几乎笑断了肠子,蕴华反应过来,颜色由白变红再转紫,却始终封不住馨来那张嘴,一气之下索性拧身上楼找魁首理论。
      她气势汹汹,结果进门看见薛希来穿好西装,隐约可见里边别着枪,那点儿别扭霎时鸣金收兵踪迹皆无,“大哥这是干嘛?”
      “我有事,不能陪你一起去了。再说也不方便,见到敬亭夫妇代为问好吧。”
      李文白先生现在蓝衣社效力,那是个纠察军队和百官的职位,薛希来则身处军中,为避嫌两人自然越少接触越好。原来没考虑到这层,现在想到了,蕴华也就明白了。
      “那好。我和妈妈一起去就行了。”嘴上如是说,她一再往他怀里瞄。
      “我家大少奶奶实在聪颖。”
      他捧她是为了打岔,她才不上当,“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别胡思乱想。没有我陪着,一定叫王先生跟紧你,我忙完事就去接你们。”
      “大哥不带上几个警卫么?”
      “用不着,我应付得了。”
      他叫她别乱猜想,又怎能轻易办到。蕴华提着一颗心,直到傍晚从秀珍家里出来。见他静静地坐在汽车里,弄堂口卖樱桃和桑椹的小贩推车穿巷,几辆黄包车叮叮当当相继跑过,一泓滟滟霞光落在他眉目间,安然平和的模样,好像静待妻归的凡夫俗子,只是样子过于好看,气质又太出挑,几乎让蕴华怀疑他别枪时眼里一闪便消弭无形的戾气是她的错觉。
      薛希来亲自给母亲和妻子打开车门,大家坐稳后,他笑问:“怎么样?满月宴很热闹吧?”
      并没有在酒楼包席,自己家里摆上两桌,除了蕴华婆媳、几个弄堂里走得近的邻居,就是李文白家里两个帮佣的老妈子,再热闹又能热闹到哪里去?到了席间后半截李文白还临时有急事出去了,只留下他的助手张翼飞帮忙招呼。秀珍是孤女,蕴华婆媳尚且作为半个娘家人出席替她撑面子,李文白出身皖中世家,偌大的家族却没有派一男半女到场庆贺,明摆着不接受秀珍母子。穆青梵待秀珍如半个女儿,叹气道:“委屈了那孩子。”
      薛希来望向蕴华,经她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他已明白个大概。时代进步到今天,官媒天天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而思想之落后尤甚于国家之落后,骤然改变绝无可能,循序渐进改革稳进吧。怕只怕外辱相逼,时不与我。想到东北的局势,他实在乐观不了。
      薛希来劝母亲,“您心疼秀珍,多往来就是了。好在我看敬亭是个新派文明人,对婚姻家庭是肯负责到底的。”
      穆青梵惋惜道:“你们年轻,时兴说什么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看眼巴儿前的三五年,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不被对方家庭认可,将来一旦有什么,秀珍母子没了助力,叫她们怎么好?”
      秀珍心如明镜,这话儿不是没想过。只是多想无益,婚姻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只有夫妻和睦孩子健康,没有什么坎坷波折过不去的。她产后气色尚佳,穿着豆绿色团花旗袍,一头乌发盘得整齐,一路抱着孩子一路招呼她们。李文白的职位算不得高,但实权甚大,想亲近他的人不少,而他愿意私底下接触的人不多,秀珍平日除了照顾孩子和家庭,并不如一般的官太太有许多应酬。她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倒也惬意,只是李文白甚忙碌,经常照应不到时,就遣心腹张翼飞回家看看。
      秀珍怀中的娃娃长得粉雕玉琢,乌溜溜的眼睛像闪亮的宝石,他又不认生,见了蕴华高举着藕节似的小胳膊要抱,蕴华心中欢喜,对着小宝贝嫩嫩的手掌亲了又亲。
      帮佣的老妈妈凑趣说薛家少奶奶这么喜欢小少爷,不如认下当干儿子吧。“我倒是想,”蕴华笑道,“就怕乱了辈分。”此话不假,她是李文白的学生,论理与怀中的小宝贝是一辈儿的。
      李文白笑说:“我记得初给你们姐妹授课时,你们也就这么大,”他往身旁搁盆栽的小高几比划,“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第一天拜我门下便做足了规矩,我还在心里夸你们姐妹好教养。”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她和婉华如今已各自成家,先生和秀珍姐姐的孩子也都满月了。蕴华听李文白说起当年事,有几件她自己已恍惚不清,没想到先生还记得。她听得津津有味,将孩子还给秀珍,李文白又从她怀中接过襁褓,逗弄着孩子的脸颊,“所以说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现在冷不丁说认他当干儿子,别说你不膈应,就是我看了也奇怪。”
      大家都笑,认干儿子这事儿就此作罢。很快酒席摆好,大家入座,秀珍亲手捧了茶请穆青梵喝,她伺候她这些年,当年离开薛家时穆青梵还支助了一笔嫁妆,她视她如同母亲,从来恭敬。
      李文白席间接到电话要出去,秀珍上楼伺候他换长衫。他平时披星戴月她从未抱怨,只是今天是孩子的满月,她不无遗憾,“什么事这么急,一刻也等不得了?太太和蕴华还在呢。”
      李文白检查手枪和子弹,“这帮混蛋,贪污军需偷运鸦片截留地方税款,都这么着,还没等日本人杀过来呢就已经亡国了!”秀珍知深浅,听他这么说不再多言。李文白又说:“薛太太和蕴华不是外人,你替我招待吧。我把张翼飞留家里,有什么事你让他帮忙。”
      “也没什么,几个客人我还应付的过来,你把他带走吧,多个帮手。”
      李文白点头应允。他本已行至天井,听见蕴华搂着孩子亲香的笑声,不禁停下脚步。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他亦师亦长,她亦徒亦妹,出于忠诚他诚然不合适多说,但私心里却总不放心。思量再三,特意把蕴华叫到石库门边,“明臻善战军界闻名,他又是黄埔出身,正经的嫡系,三四年间必然升任旅长、师长。只一件事嘱咐你,上层忌惮红帽子尤甚日本人,一定摆正了姿态,万不可有任何同情亲近之举,否则就是日后祸起之源。”
      蕴华唬了一跳,“先生何以有此一说?明臻并未跟任何人过从甚密。”
      “你们留学德国的学生里就有人有赤色倾向,我没说错吧?”
      蓝衣社的情报工作果然名不虚传。蕴华的震惊管不住,露出一鳞半爪李文白便知已点到,亲自向穆青梵和几位邻居道了声有事失陪,叫来秀珍招呼,自己则带着张翼飞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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