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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绵绵意春日生香,未分别先生不舍(1) ...

  •   莺飞草长四月天,薛希来寄信回来说,等到葵榴斗艳、栀艾争香,他就可以休假回家了。随信一同附上的还有一枚田黄印章,他亲手雕刻 “生生世世”四字,阳刻的那枚他留下自用,阴刻的送她。
      孤军捍淞沪,一打三个月。到了三月里,英美发觉原来租界四陬炮火纷飞,好比邻居打架弄脏了楼道交通,不相干的人路过也能踩中一脚狗屎和泥。于是大改之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开始积极调停。不多久日内瓦国联大会召开,中日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最终艰难地达成了停战协定——自然艰难二字只对中国而言。
      上海一带总算暂别战火。拨云见日始,大街上弄堂里,卖呆发闲的,晾晒衣物的,勤奋挣钱的,愤世嫉俗的,纸醉金迷的,仿佛雨后春笋一夜间冒头,总之上海又回到了那个东方盛境的上海。邮差们跑在晴空里下格外卖力,时隔两日薛希来就收到蕴华来信,她已叫花匠在小花园后身搭起紫藤花架,沿花架的下沿一排栀子花,从今日始,洒水施肥勤护不辍静待花开,落款是“生生世世”。
      他们开始了字数不长的通信,有时候仅寥寥数语,却仿佛又回到了前些年薛希来在黄埔与蕴华鸿雁传书的日子。他那时早已一腔别样心思,鉴于她小隐而不发,她却傻傻不知道,收到来信仅为赎罪,一封信减一层罪,什么时候他全须全尾的回到北京城,她的罪孽才算交代清楚。现在不同了,是夫妻了,薛希来信上说情催花艳,今春的栀子花必定比往年都要开得好,那些白而晕黄的肥肥的花朵儿,倘若匝成花箍戴在她头上,香气清而不淡浓而不烈,当真迷人。
      蕴华没有理会他的一语双关,倒是他在情催花艳下加了标注,来自“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一句。这是拐着弯儿的教她艳诗么?然而蕴华确实不懂此句的出处,只好远兜远绕从杨浩文处打听,原来诗的主人一生只得两首诗传世,亏得杨浩文博闻,否则蕴华此刻还不知这篇《代答闺梦还》。
      她气他用典生僻,更想骂他不正经,终究还是不忍心,写下诗经《卫风伯兮》一诗寄去。“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薛希来当即扯下胳膊的绑带,一迭声叫护士办理出院。同病房的海山跳下床苦心相劝,“我就一处贯穿伤,尚且不能出院。”言下之意,你薛明臻当时身中两枪,撤下来时鲜血汩汩,向522团交接防线后率领不到100人的残部一气转移,经太仓、铁港滨河左至西湖川塘一线,汇合何承笈的一营。最终也因失血过多,一度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才过了几天啊就开始得瑟,能不能出院你自己心里没点儿谱啊?“我爷儿们,不娇气。”薛希来言罢扬长而去。说谁呢,谁不爷儿们,谁又娇气了?海山恨得磨碎钢牙,再不愿管薛某人死活。
      于是就在蕴华的信寄出去的第三日,薛希来就回家了。那是傍晚,蕴华接到电话亲到马路上等他。租界的大马路比照欧美的干净清爽,高大的梧桐树遮蔽早早亮起的霓虹彩灯,也叫灯光晕上一层烟水色。蕴华在灯下苦苦思索小半年不见的薛希来会有什么变化?消瘦黝黑免不了,也许愈发遒劲,满面风霜,也许笑意殷殷,很多个也许,都作不得数。越是苦思,越是不得结果。她分明还记得他读大学时,每逢周末的傍晚,斜阳半壁,她跑到石大人胡同口等他放学回家的情形——他踏着霞光施施然而来,自成一幅水彩画,鸽群驼铃皇城白塔牌坊城楼,西风残照依稀可见前朝遗韵的四九城瞬间都给他做了画中景。
      浓眉舒舒,身姿秀挺,一袭雨过天晴色的长衫,就是学生时代的薛希来。她记得每一个细节,怎么当他摇身一变成了丈夫,反而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呢?蕴华当时悟不透,这以后些许年,他转战南北东西,她习惯了守候,才渐渐品味出一二——惦念一个人到达极致的感觉,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伴随思念,那种感觉既浓烈也是平淡,所谓至浓至淡思念,大概如此。当此时,所有的情感倾注他身上,万紫红尘、品相容颜,都变得模糊暗淡,只有那个人,纯粹的那个人叫你刻骨铭心。
      车上的薛希来,在一个路口以外就认出蕴华。她穿着杏黄色的衣裳,如一盏小橘灯,静静停留在他归家的必经路上。他终于来到跟前,两人隔着吉普车遥遥相望。久别重逢,相见只觉不能交一语,唯有以笑相对。但她随即想起来吩咐左右快回去给老爷太太报信儿,“大少爷已到家门口,给几位警卫安排好房间和酒菜。通知厨房鲥鱼可以上锅蒸了,让茯苓亲自看着火,小心蒸过了头发柴。”
      他的笑意愈发深刻,铁骨柔情的迷人。别人眼里她仍旧四平八稳,他却只当她是个思君心切的小姑娘。
      家里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为庆祝他凯旋。要说丰盛,薛公馆哪天也没有短了吃喝,关键是大少爷回来了,这顿饭吃的就是喜庆。杨浩文和馨来一早就从报馆回来,就为等他,见他牵着蕴华的手一路走来,站定在落地大花瓶前。先给台阶之上的父母鞠躬说儿子回来了。薛鸿飞拄着藤条手杖只说嗯,他面苦心甜惯了,穆青梵可不像他,热泪当即滚滚下落,“你这孩子一走几个月,亏得你媳妇里里外外支持。你再不回家,可把你媳妇愁坏了。”
      母亲思念儿子,当着众人不好意思,蕴华站在婆婆身旁,一味地笑,大大方方地让她婆婆借着自己发挥。虽说刚才已经见过,现在薛希来隔着人群再细望过去,她穿着杏黄色撒碎花的长衫,没有滚边既不开叉也不收腰,挽着个妇人的发髻,打扮得有些老气,凭空收去了她好几岁的大好年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他不在家的日子,这是她最自然的状态,他既怜又爱且愧,不由得上前作揖,“辛苦你了。”
      蕴华将身子一偏并不肯受他的礼。
      馨来一迭声叫管家管家,“摆四副碗筷咱们先吃。也不必等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了,人家是恩爱夫妻,一个有心敬,一个有心让,没个十回八回他们也让不完,菜都凉了!”
      一家子都乐,就连故作威严的薛鸿飞也绷不住,发话道:“吃饭!边吃边聊。”
      杨浩文这才等到机会与大舅兄亲近。暴日纵兵辽沈,转寇东南,他见了太多的士风扫地之事,如今大舅兄浴血而归,他钦佩景仰之情不能言表,上前就来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蕴华走在他二人身后,馨来挨上来, “刚才你俩手拉着手进来,我给你们抓拍了一张,特棒,是不是特期待?”
      她能把月宫的嫦娥拍成村头的东施,叫人怎么期待?
      馨来有三宝,耍贫嘴、照相丑和不认道儿,个个儿炉火纯青。自己是闺蜜,馨来没有隐藏,就不知道在妹夫跟前她这些特质是不是都如数抖搂过了?蕴华这么想着,为自己的刻薄扑哧一乐,前头的薛希来心有所感,停在两步开外看她,等她走近了复又前进。馨来从后居上啧啧,“了不得了,你俩就这么痴缠吗?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夜深了,圆月大得惊人,柔和的光,自靛青色的穹窿倒洒至露台,抚触着窗后绣着海棠花的的珍珠罗帘子,疏疏摆动,随意又浪漫。薛希来□□上身从浴室出来,见帘子中央那垂着石青色双穗的软金钩下站着个人,微乱的裙摆若小曳于轻风,神情婉约,怪那月色流光,像工笔画提染的技法,映得她嫣润的双唇让人过目难忘。
      他身上的伤不想让她目睹,匆匆退回浴室,蕴华跟上来,隔着墙,“胳膊上的伤口是不是迸裂了?我来帮你包扎吧?”
      他受伤的事没向家里人提过,延迟到五月才回家一直用部队休整的理由,她又怎么知道?
      “小伤,我自己来。”他一层层裹着纱布,心想让他知道哪个警卫多嘴多舌,回营地后一定叫他负重跑上40里。
      “谁跟你说的?”
      蕴华迟疑了下,“你一向用左手使筷子,今天却换了右手,左手像是不得劲儿,联想到吃饭前明空兄拥抱你,我猜到了。饭后跟王大狗打听,他起初不肯说,我让王先生吓唬他……”
      聪明的人处处不好糊弄,薛希来哭笑不得,“王先生对你简直没话说,为这么点小事就逼勒亲弟弟。那可是我的警卫员,因军功刚升了上士衔,你就这么大胆。”
      逼勒是逼勒了点儿,可过后还不是好酒好菜的款待他了么,连带另几个警卫员,蕴华准备了红包,只是没想到薛团长治下军纪如此严明,人人死活不肯收。酒足饭饱之后警卫们轮番向管家和佣人们说起薛团长的点点滴滴,简直比传奇故事还精彩。什么用兵如神,亲下火网,进退有度,作风清廉,爱惜下属,连牺牲士兵的遗孤读书都照顾周到,相比之下,那些指挥部恨不能设在一省之外、进攻在后撤退在先、整日捞得脑满肠肥的军官,给薛团长提鞋都不配。
      “事关大哥你,什么都不是小事。”蕴华窄窄的肩膀探进浴室,明眸顾盼之间清波流转。只匆匆一眼,薛希来捞过长衫就势背过身去穿。
      “大哥……不高兴了?嫌我没敲门就进来?要不这样儿,以后我的房间你也随便进。哦,对了,我房间的备用钥匙给你一份,我这就去取。”她说风就是雨,走到阳台,身后力道牵扯,忽然将她禁锢在臂弯与墙壁之间,月光从头打来,他坚毅的眉眼已到跟前。
      “蕴华,蕴华——”他再三轻唤,不敢高声,恐惊了这静谧的夜和眼前的她。
      灼热的吻密密麻麻,额头,脸颊,鼻子,双唇,每一处都叫他细细描摹,她脑海里轰一声顿时空白,炸弹开花般,一片片区域相继沦陷,空白得一无所有,只剩满嘴胡言乱语,“钥匙,嗯,我去取钥匙。”
      “嘘,专心。”他耐心地哄骗,将她双手反背在身后,又不敢箍得过紧,只虚虚地搂着,缠绵的吻辗转又重新上来。
      像月光下的一团火,青冷的外焰里是熊熊逼人的温度,她不知如何应对。
      月转朦胧,有风乍起,摇曳着帘上的海棠花案起伏翻滚。阳台下几株晚香玉团团凄迷的影子,香气丝丝缕缕催动血潮浪涌,一浪盖过一浪。还是那震天的蝉声适时响起,薛希来瞿然而惊匆匆罢手,一番留恋之怀,几乎不能自已。
      蕴华呼吸急促,双颊滚烫,偎依在他怀里簌簌颤抖。他在她头顶上笑,问她还叨叨么,她气他借口发难,心里甜蜜着,拧过脸迟迟不肯看他。许久许久的,只听他的心扑通扑通跳,自带一曲温柔旋律。
      蕴华心中柔情千缕,情不自禁时也唤他,“大哥——”
      薛希来在她耳畔及时传道授业,“这时候,你该叫我明臻。”
      她虚心受教,“明臻。”
      他低淳悦耳的声音里欢喜到了极点,“你的房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不管有没有钥匙。”
      她洇红的双颊顿时酡然如醉,埋首在他胸膛里,他轻轻喟叹了一声什么,低得不能再低,几乎一闪而过,等她再仔细去听,只剩夜来的风,扑动楼下的花丛枝叶,簌簌有声。

      第二天一早薛希来晨练回来,先去看蕴华。她许他进屋不必敲门,他领她的情,推门进去发现床铺叠得整齐,梳妆柜上的首饰玲琅满目,她人却不知所踪。他莫名心慌,转觉可笑,彼时日本人源源涌入而他只剩不到一百人,尚且镇定应战,她肯定就在家中某处,一时不见他却慌了神。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读书几十载,今日方知此语真谛。
      往来的佣人们都说大少奶奶一早就去了厨房,他顺着偏厅的过道往后去,在厨房门槛外,见她围着小花围裙正在石臼里捣烂艾叶取汁。一个帮厨的大娘告诉她,再加入一点石灰水可使颜色更为鲜绿,她从谏如流,学着别人的手势搓糯米团子,内嵌细沙馅儿,面刷麻油,很快大功告成上蒸笼点火。
      他以为她洗手做小食是一时兴起,如小孩子扮家家酒,玩过撒手,哪知她流连厨房,说大少爷不爱甜口,有别的办法没有?大娘们纷纷献计,有说用咸蛋黄的,有说用肉松的,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半个小时后,终于让他在偏厅里坐享其成。
      上海早餐的四大金刚——大饼、油条、粢饭和豆浆义结金兰率先登场,豆浆还是咸口的,像极了老北京的豆汁儿;鄂系小吃三鲜豆皮紧随出现,猪肉、鸡蛋、猪肚、冬笋香菇和叉烧切成的豆丁裹在豆面浆皮里,炸成金黄色,让人食指大动;地道的北京馄饨,汤鲜肉美,还有生煎包、阳春面、披萨饼和罗宋汤,五湖四海中西合璧一大桌,量之大让他不禁怀疑蕴华在把他当猪养。
      他前头几样浅尝辄止,留下火力主攻她的艾叶青团。艾叶在江南一带又称黄花艾,叶片毛绒呈淡绿色,一叶分五叉,不是稀罕物。可自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上随意点批后,这种无配方、无操作流程的青团流传下来,成为江南一带端午前后食用的小吃。黄花艾对抑制伤口溃疡有明显疗效,还能促进伤口愈合,她备齐甜的咸的四种馅儿,虽是自由发挥,但应景又对症,用心良苦,他知道。
      薛希来叫蕴华摘去围裙坐下来一起吃。他已经消灭了一多半咸口的青团,蕴华暗自高兴,甜、咸各尝了一个,结果一半想哭一半想骂人,豆沙的甜味能使艾汁的香气突出而涩味退场,荤味却办不到,她一个咸的都咽不下去,薛希来又是怎么办到的?她不动声色将豆沙馅儿的换到他跟前,“好吃吗?”
      他点头,“很好吃。”又悄悄将咸蛋黄馅儿的换回来。就冲着她一大早起来的心意,糠腌菜也是珍馐。
      小夫妻二人吃过早饭,估摸着父母亲也起床了,就过去请安。穆青梵的腰彻底痊愈,正在吃蕴华亲手收拾过的燕窝,见了儿子儿媳妇比肩而来,登对宛若璧人,放下碗盏笑眯眯问蕴华昨夜休息得可好。
      这本是常问的话,每天早上婆媳二人必聊的,今天却叫蕴华心虚,还是薛希来适时说:“很好。”
      昨夜他撒手后两人分开,他是怎么情形蕴华不知道,她反正心浮气短,辗转了半宿。此刻拿眼角瞄他,那祸首居然在母亲的沙发后头一派闲适地踱步,时不时瞄一眼晨报,晨光从身后洒来,衬得他的英姿光辉又挺拔。
      蕴华的意思,夫妻二人陪同母亲上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去。儿子就七天的假期,小夫妻耳鬓厮磨都不够,穆青梵笑说文明戏还是你们年轻人合适看,我和你们爸爸下午约了银行公会的几位同行在锦江饭店喝茶。
      “银行公会的茶会不是安排在下周么?”蕴华问。她原定随薛鸿飞一同参加的,因为会上将讨论银行公会推举哪些人出任6月份即将成立的全国财政委员会的成员,这是代表上海的银行家与政府周旋的人物,能否有效遏制政府不停地往银行家身上摊派内战拨款,就看这些人的本事了。
      战争连年,政府偿还公债的能力终于在年初与日本人开战时崩溃,唯一解决办法只有削减利息和延长偿还期限。上海的银行家们不是没有抱怨,但最后关头,为减轻财政负担、集中力量于国防,还是咬牙认下了整顿公债措施。薛家也有损失,可一为抗战,二来考虑薛希来在军中的处境,还是深明大义两度响应减少公债偿付方案。现在对日战争停息,内战筹款仍在继续,这却不在薛家支持认同的范畴里。顾忌到薛希来的职位,薛鸿飞不方便直接出任全国财政委员会成员,但他与蕴华想到一处,希望看到与自己立场相同的同行胜出。
      “改成今天下午了,”薛鸿飞对儿媳妇说:“你这几日松散松散,家里的事先不用管。”
      蕴华是想多陪伴薛希来,却又放不下工作。
      薛希来不言不语,自觉拿了茶几上的报纸看,一副我给足你时间纠结的架势。薛鸿飞见状,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儿媳妇里外操劳,相比之下儿子倒反像白吃白喝的上门女婿。
      两年前蕴华还在柏林,就曾寄过长信回家,预言金银走势,果不其然,自去年下半年开始,银价一路飙升。农村地区率先受到冲击,农业品和原料比工业品跌价迅速,所以年初薛鸿飞养病期间,蕴华做了一份详尽的分析报告——两年内,上海的金融家不会受到过大冲击,一方面农村经济严重衰落以及随之而来的政局不稳,农村富户必然纷纷把手头现银存入上海的银行,再则城乡贸易中对城市有利的局面不断增加,也刺激白银流入上海,因此这几年将是农民、商人和实业家的灾年,却促使银行业一路畸形繁荣。
      然而,蕴华话锋一转,国际银价的涨幅最终快于国内,等到上海的银行开始在国际市场上出售白银,银币升值导致银根紧缩,商品和不动产跌价,上海银行家的躺着挣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小小年纪的蕴华将老辣与忧患融合,如商场老手。她考察过市场物价,拜访过大学经济教授,代表薛鸿飞出席过每一个银行同业的茶会,甚至银行小经理的意见也一字不落地倾听。上海经济的错综复杂称得上是世界的缩影,时局经济在她嘴里侃侃而谈,她预言当银价上升,棉纺业、针织业、面粉和橡胶业冲击最大,因此家里的银行要谨慎避免发放贷款给这些企业,地产开放商亦是,而未来的盈利的重点是钞票发行和控制风险。
      前提是上海的银行家们团结一致,呼吁财政部确保各大重要债券的持券人的损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薛鸿飞曾问蕴华,棉纺业、针织业、面粉和橡胶业均是当今重要的实业,对它们谨慎发放贷款,银行还怎么盈利?蕴华眼光之超前让他心惊,上海两年后无不避免受到国际银价的波及,时局总有蜩螗因素,为何不去香港办银行?只要看好香港市场,现在就可以慢慢考察起来,本金不够,将咱们在天津和上海的银行出售一部分股权,对外宣称增资扩股。
      大儿媳妇这般远见卓识又思虑周全,薛鸿飞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是该放手让年轻人执掌,将她扶上马自己再最后送一程,兴许就能退休了。
      薛希来还在那儿翻报纸。薛鸿飞越看他越不是滋味,眼见心烦,不见也烦,索性挥手打发儿子,“这几天好好陪陪你媳妇儿。”
      二人很快从上房出来,薛希来笑,“听到没?我这几日是奉旨陪你,不知大少奶奶有什么差遣?”
      他一向冷峻峭劲,偶尔耍耍嘴皮子,也不作怪,反倒有几分灯下闲读红袖添香的风流况味。
      蕴华歪着头笑眼弯弯,“当然有。本少奶奶要看电影、逛书局、花市、鬼市,还有南京路和外滩十六铺码头,这许多呢,大少爷伺候得了么?”
      “得嘞,您就擎好吧。只是,去外滩十六铺码头做什么?”
      蕴华微微一笑。谈起生意时,她有种迷人的挥洒气度。“民生航运公司正在筹建上海分公司,爸爸有意入股,几个秘书里有说两成的有说四成的,如今还在商榷之中。我向他老人家说,航运生意有得做,只不过咱们也得搞清楚市面状况,哪怕咱只做个小股东,也不能两眼一抹黑等着年终分红不是么?”
      薛希来明白了,她是想实地勘察上海最大的码头的吐吞情况。大少奶奶日理万机,还得公私兼顾,着实比军机大臣还累。
      两人各自回屋换了衣服,也不惊动家里任何人和他的警卫,只找司机小陈拿了车钥匙,薛希来自己开。车子刚出库房,王大虎已等候在路边,薛希来摇下车窗客气道,“先生这一向辛苦了,休息几日吧。你们大少奶奶交给我尽管放心。”
      王大虎望向蕴华,上次她落入陈守拙手里坏了他的道行,他王大虎保护的东家就是阎王老爷来拿人,也得问他同不同意。大少爷领兵打仗是行家,可单打独斗,他不放心。王大狗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嘬着牙花子,“你就是死脑筋,团座是什么人?日本鬼子蝗虫似的乌央央涌过来人眼睛都不带眨的,能把自个儿媳妇丢了?快撒开,咸吃萝卜淡操心么不是。”
      兄弟二人掰扯的功夫,车子已走远,王大虎追出去十几米发现是徒劳,脸上五光十色,丢了女儿跑了妹妹什么表情都有。蕴华自后视镜收回目光,扑哧一乐,忽然有种自己被拐跑从此与他浪迹天涯的刺激。这时再去看薛希来,他双目注视前方专注驾驶,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把握方向盘,眉宇坦然又舒展。
      蕴华不知不觉看得痴了。小时候信任他尊敬他崇拜他,现在倾慕他惦念他心疼他,原来默默注视一个人,也可以翻腾出这许多感触。
      汽车缓缓贴近路畔,熄火停下。他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看够了吗,”薛希来问,“好看吗?”
      “嗯,好看。”蕴华实话实说。
      他抚着她的脸轻柔地吻了下去,天荒地老一般长久。再分开时,路边不知何时已坐着几个织补玻璃丝袜的女孩子,不远处还有修旱伞的摆摊儿老人,都低着脑袋专心手上的活计,蕴华却觉得全程被人参观透彻。她一张红透的俏脸无处安放,拧薛希来胳膊嗔,“都怨你,我没脸见人了。还不快走!”
      薛希来洋洋得意,点火、倒车、打轮一气呵成,风驰而去,像得了糖的小孩子第一时间只知道撒腿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记得写的时候真累,还是写战争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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