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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力逐倭贼血流尽,战罢沙场月色寒(3) ...

  •   果然凌晨四点,敌机来临,周绕七丫口河滩上方,丢下一枚照明弹呼啸而去。似这般短程的巡逻,亦是总攻的暗号。一营长早已严阵以待,当即给薛希来发电,“敌将大规模登陆。”
      从一营的阵地出来,薛希来折返去二营,回到指挥部时已凌晨两点。何承笈叫他趁空眯上一会儿,有事他先顶着。指挥部设在镇上一座寺庙的天王殿里,四大天王的金身旁安张简易行军床,薛希来将圆筒军常帽就垫在脑袋底下将就,其实只能算假寐。因为后院禅房里老方丈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地整夜不歇,好像再大的兵荒马乱也不能阻挡出家人修成正果。
      大概个把钟头过去,薛希来听到脚步声响,将斜纹走向的黄色甲种呢军大衣掀开坐起来,接过电报一看,“很好,叫他稳住节奏,等敌人进入我方有效射程再狠狠打。”
      果然很快的,一营阵地前方上空又一枚小亮星突然下落,半空中停住不坠,立刻变成面盆大的水晶球,白光四射,将七丫口一带的河道浅滩,沟渠丛林,如同白昼照得清楚。密密麻麻的敌人,从舰艇成功换成舟艇,逼近七丫口以外30米一线的江边浅水区,再往前,因船底搁浅,开始涉水上陆。
      一营长果断下令,“打!”
      四面八方的大炮,一齐狂响。水晶球变成一阵烟化为乌有时,山炮弹、散榴弹、拽光弹、烧夷弹、□□,布起千百道光线与火花,替代那个坠下的月亮。炮弹哗啦啦轰隆隆地作响,如千百个烈雷,轻重机枪的声音,似江河决堤,就是步枪,也变成散落的冰雹。
      一营的仗从凌晨打到天亮,天亮再到晌午,敌人很快调来炮弹支援,山炮、迫击炮、平射炮轮番轰击,打在一营的阵地上,白烟火花上涌,沙土砖石倒溅。轰隆隆的炮弹爆炸声和砖土工事崩溃飞射中的呼哧吃之声,融合一片,刺激耳鼓。平射炮的炮弹射向堤坝深处,人伏卧其上,上下震动,烟与尘土掺合的高潮,平起漫天黑锋。不幸守在弹着点的守军,当场血肉横飞,稍微远一点的人,被弹爆着点的热风,将人体与崩溃的尘土一齐卷滚几丈以外。再略远一些,也会被飞溅的砖石弹片打伤,掩盖在尘土飞扬之下。但战士们始终坚守,从未变更位置。
      饶是如此惨烈,一营始终拒敌在两道防线以外。薛希来站在殿外银杏树下,听七丫口方向枪声密集,风把火星和重浊的厚烟扑来,人在下风口,入鼻尽是火药味。一营打的很好,有伤亡,但把敌人牢牢摁住,他们团沿江守备的第一目的就是拖住敌人,为两军有序退防第二战线争取至少十二个小时,以此看来一营已经在出色完成任务了。薛希来现在担心的是二营。
      一个小时前二营长朱耀德发来急电,敌战舰二十余艘携带无数民船和马达船,利用烟雾掩护,步兵约一万人已经在六浜口、杨林口登岸。敌舰炮向我军沿江各口猛烈射击,同时数十家飞机从吴淞起飞,将吴淞要塞及狮子林炮台毁损无余。
      敌人攻击重点在杨林口,意图已暴露无遗。薛希来叫通讯兵告知军部情况,和何承笈、几个参谋在摊开的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面前分析:“敌人从杨林口来,必先取浮桥镇,而后意在茜泾要塞,茜泾若失,浏河不保。杨林口不像七丫口,根本无险可守。我的想法,二营仅留两个班边打边撤,其余主力主动从杨林口下来抢占茜泾古镇,依托城墙和护城河,起码拖住敌人至今夜。”
      那就是要背水一战了。薛希来主动担负沿江守备,何承笈就知道这一刻迟早来临,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在场众人谁也不怕死,可真将部队打光,他也心生不舍,“不如将从一营调一个连前来支援?”
      薛希来了解他的意思,己方兵力有限,集中一处重拳出击也是种打法,只是眼下不行, “七丫口若在,还能牵制敌方部分兵力,否则敌人全力扑向茜泾,我们就完了。且有沪宁铁路的安危,亦不能置之不顾。”
      电话总机滴滴作响,一个接线士兵端坐在电话机旁,一个译电员,拿着一张电稿交到参谋程守平手中。程守平即时念来:“二营的一个班在茜泾镇外已经和敌小股前锋接触上。目前死伤不明。另,冯庸义勇军五十人亦在战斗序列。”
      炮弹在火光灿烂的空气里,呼呼地响了过来。天王殿说来好听,其实不过民房正屋两间,墙上的皮灰紧随炮声扑簌簌不时下坠,薛希来脸上泛着青冷的光,大有四大天王涤荡鬼魔的恶煞,“现在我命令,”他说,一刹那,何承笈、几个参谋在四周挺直腰杆。
      “一,立即通知二营长留下两班,其余部队迅速奔赴茜泾镇,重武器先行,抢占有利地形构筑工事,趁敌人立足未稳一鼓而歼之,务将敌牵制在茜泾与浏河之间,使其不得犯浏河一步。若敌已先我占领茜泾,将其引入巷中,发挥我军巷战优势,有效避敌炮火。”
      “二,即刻致电87师宋旅田湾预备队,请求支援茜泾镇。”
      参谋李彪和王文忠立即照办。薛希来指着地图上的浮桥镇对何承笈说:“我亲往茜泾督战,指挥部亦设在那里。这里的人,卫生队、机要员随你前往七丫口,一定拖住敌人至今夜,入夜后可徐徐后撤,转战太仓、昆山一带,视战况和大部队会和。”
      乐观的七丫口和前景未卜的茜泾营孰安孰危,明眼人一望便知。多少次了,最危险的任务总是薛希来当头挑起,何承笈心里憋着火,也不用官称了,“明臻,还是我去守茜泾,报到酆都城我也不含糊。”
      薛希来皱眉瞥他,“我说你含糊了?”
      领兵的人,战争开始之前要有首先牺牲的准备,可真正炮火呼啸时却不能想到死,反而要盘算如何从绝路中寻得生门。海山生性悲观,不像薛希来越挫越勇,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儿还得他来。
      薛希来在他肩头一击, “我将一营交给你了,交替掩护撤退,部队建制一定不能乱。”官大一级压死人,还得听他的,何承笈无可奈何,追出来问他有什么信啊话啊交代没有?这也是军中惯例了,写好遗书,省却将来没给家里人留下只言半语。
      薛希来笑骂你少操闲心,还没到那时候,他到殿外很快清点好特务连,交代五分钟后开拔,由他领头奔赴。
      薛希来往西,宋希濂部的两个团往东,都在抢占茜泾古镇,都在跟沿途密罩天空掷弹如雨的敌机赛跑。过了马桥时他得知宋旅已开始从顾家宅汽车站输送,但汽车只得十一辆,汽油亦有限,每次只可输送一个营。
      援兵缓至,须得自救。薛希来远远望去,茜泾河一眼望不到头,水宽浪涌,河床倾斜,一座马桥横跨其上,正是锁钥之地。于是果断下令特务营连长带二十人下车,在桥东头安放炸弹,等敌人靠近时连人带桥一块儿炸,敌人要么搭建临时浮桥要么绕道十多里地,起码又是两个钟头过去了。
      他率领余下部众赶到镇上时,二营长朱耀德已率部占领全镇制高点吴妃塔,镇中几个扼守四方的地界,北寺、关帝庙、东郡庙也已被我军控制。然而情况并不乐观。昆腔有唱“茜泾虽小赛皇城,三里城廓四城门”,茜泾与太仓一带的古镇不同,自带城郭,水网交叉,可眼下四门中的南门已被日军攻破,敌有先头部队五百之众来犯,我军只好一壁据守镇上要道狙击敌人,一壁在下剩三门当中凭借城郭抵挡更大规模的进攻。
      薛希来把伏击南门敌军的任务交给二营长朱耀德,并把特务连给他支配,自己则背了两支长枪,叫四个卫兵跟着,出巡三门城防。城基最高六七尺,墙不厚,城外的护城河却是绵延宽广,城外到护城河的那段平地上已经挂上铁丝网。几个连长正在督促士兵们构建工事,随处可见散兵坑、散兵壕、机枪掩体,时间有限,地下碉堡之类却是来不及了。
      进攻比预想中快,敌人的炮兵阵地很快对城郭做了弧形包围,几十门大炮牵引出高低火线,火球裹带白光向城头发射,似深海飓风又如山间浪潮,翻天覆地,倒卷而来。炮弹里夹用着烧夷弹,所落之处,一片火海,而城墙基石之上,火光像天河倒涌,倾泻无有尽头。声光似这般,薛希来依旧沿城基而行,过了北门,只见敌人的机枪向城基上喷吐火舌,步枪亦在轻、重机枪空隙里阵起阵落发射,护城河水倒影出上下带着火线的烟火光圈,从不间断。
      敌人的炮火绵延牵连似成火龙,戾目锋牙毕现。而教导总队是驱狮逐豹的虎贲,轻重机枪向外俯射,千条流星交织成火网,又更像火的瀑布。此处情况尚在可控制中,薛希来见状放心往西门而去。此时的西门城墙已被打成筛子,城砖上弹痕累累,而敌人的炮弹经上空落向城基,平射炮对准了城基轰,三层炮火的最后一层是几十挺机枪构成的火网,映红城郭之上的半边天。三层火光之后,敌人泄洪般扑到城基。
      副营长马怀珍率同第三连连长在城基上督战,不论炮弹子弹落在何处,始终俯伏在掩体之后注视城外,不曾有丝毫挪动。炮火过后敌密集部队开始往缺口多的地方冲击,战士对准敌人密集所在,用机枪扫射,被铁丝网滞绊的敌人,就遭手榴弹轰炸,火花开处,敌应声而倒。
      如是这般,敌人的进攻已经被副营长打退四次。见此路敌人凶悍,薛希来很快参透对方的用意——攻下西门,与南门连成一气,就此打开整个茜泾古镇的豁口,敌人的兵锋便可长驱直入。于是就在城脚下的指挥所里,等候敌人的第五次冲锋。所谓的指挥所,不过半突出地面的石砌所在,头上曳光飞舞的弹花,前后时有落弹,平地冒烟。副营长见薛希来亲到火网督战,亲登城基狂喊——长官无畏,我等无惧,誓将敌人消灭到底!
      红日渐沉,炮声开始稀稀落落不能成串,原本掩盖在重机枪下的轻机枪和步枪声,次第分明出来,又一波进攻高潮衰弱下去。副营长来报捷时,薛希来正命通讯兵联系东门、北门的负责人报告战况——战斗减员至少在三分之一,还有不少伤兵,镇中的担架队不够,冯庸义勇军的部分人员也担任起了转运伤兵的工作。山炮弹、子弹和手榴弹都不足半个基数。日军伤亡具体数字不明,初步看来应有上千人。以一比六的伤亡比例,将敌人控制于弹丸小镇之中,教导总队精锐骁勇之师可谓实至名归。
      炮火织红的云彩渐渐褪色,废墟上吹来几阵冷风灌进破损的城墙,像乱拨琴弦,每一下都是刺耳。镇上总算守住了,宋旅的521团也已赶到浏河南岸积极布防,只等522团全部到达,便可与教导队二营联手乘夜反击。
      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如一缕春风多少送来些许凉意。然而此时整个上海战场的情势以小时计,却在每况愈下。他们二营深陷茜泾的同时,87师及88师正面、右翼军19路军的78师正面,均被优势之敌压迫,我军奋勇应战,然伤亡甚大。78师阵线随后被敌突破,第五军右翼被围,预备队皆已用尽,阵地因伤亡无法补充。两军今夜必须退守南渡、方泰镇。也就说,他们教导队二营和521、522团,天明之前必须坚守茜泾至浏河,且极力佯攻,掩护主力脱离战场。
      无线电再次响起,二营长朱耀德率众从吴妃塔反击南门敌军,摸至贾家巷外沿时不幸身中七弹,当场殉国。薛希来按住心中大骇,将指挥部交给参谋陈守平坚守,告诉副营长,敌人缓上一口气还会强攻,重点仍是和南门交接的西门沿线,尤其是千苍百孔的西城墙,敌人不遗余力也要冲破,眼下的情形很适合敌人做波状攻击。果真如此,我们剩下的山炮弹就该物尽其用,做零距离射击,杀他片甲不留。
      几人得到指示,放手排布去了。他带着四个卫兵,扑往吴妃塔。相传那是三国时期东吴国君为老太妃所修,掩映在琼林珠树之间,有白云深处是宝塔之说。正因地处密林,便于遮挡,又兼高处,二营长将据点安在塔上,日军整个下午都久攻不下。
      到达时,对面敌阵上的枪声,暂时消沉下去,间或还有一两下,正如暴风雨过去,后屋檐上不断的点滴声。薛希来登上高处借以月色观望,宝塔四周的各路口尚在手上,工事亦能用,只是敌人在几条大街外架好大炮,是要将他们围歼在此的打算。
      他问左右,“这里现在由谁指挥?”特务连连长出来说二营长牺牲后就他接管。下午的情形,二营长亲自率领三十人反攻,中弹倒下后大家惊慌无措,当时以特务连连长军衔最高,是以当仁不让组织大家抢回二营长遗体,并守好阵地。
      薛希来当即嘉奖特务连连长干得好,他来时已看过二营长的遗体,还保留着牺牲前眦目欲裂的拼杀状。昨夜巡营时他曾说“踏尽河边草,洒遍英雄泪,宁碎头颅,还我河山”,蓬勃的生命,以玉碎践诺,薛希来匆匆掩埋心头悲怆,“勇拒倭贼于深巷,留得芳名万古存。很好!二营长是我侪楷模。从现在起我带领你们坚守阵地,援兵到来之前,有死无退。”
      他告诉左右,敌人久攻不至,又是空气流通不畅的环绕地形,重点防备敌人趁夜黑雾重施放毒气。特务连配备有防毒面具,先分派下去,倘若不够,用毛巾蘸烧酒、肥皂甚至是尿,都是一法。
      几个士兵枯着眉,薛希来笑了笑,“自家的养料,含糊什么?什么时候活捉对面的王八蛋,再把你那加了料的毛巾拽他脸上,问他还嚣张么,岂不痛快。”
      愁眉苦脸的几十号人不禁哄堂大笑。
      夜色慢慢深沉,远处地平线上的火花,萎缩黯淡下去。被火药着了色的云彩减退血色的光焰,长空万里,唯余几个星点。西北风很快起来作怪,战壕上空的飞沙,一阵复一阵扑咤。风来了,毒气也不远了,大家找好掩体静静准备。果然很快浓浊的白烟喷射过来,几瞬息之间丈来高一片烟海。
      毒气过后必有猛攻。特务营的炮兵以零距离射程发出,炮弹跳出膛口,十几头牛角缚刺刀、尾巴绑紧火把的耕牛从吴妃塔两侧猛然冲出。薛希来对毒气早有防备,又使用零距离发射,最后调动长期劳动在吴妃塔身后上百顷农田里的耕牛,环环相扣,日军一时应接不暇,须臾被牛群冲进散兵壕和机关枪阵地,步兵乘势推上,十几人很快冲破敌人防线,钻入敌人身后巷子。
      依薛希来之计,一旦冲进敌人身后,则迅速攀脊上房,以马头墙为掩护,配合地面的反攻火力。薛军牺牲一位营长,士气减弱,忽然间判若两人似的有勇有谋,攻守形势迅速扭转,大出日军所料。及至晚上十一点,虽牺牲巨大,薛希来却将防守反攻的半径稳步推进到南城门下一带。
      此时贾家巷前后均遭炮火来回洗刷,无一存幸免。残存的砖墙下一两名守军,待敌人密集部队迫近,一跃而出投掷手榴弹。两旁的人家十之八九已成瓦堆,弹坑深入的砖墙歪而不倒,裸露的木料架子,带出室内的零乱家具,像抽筋剥皮的兽骨,凄惨污浊地摊于夜空之下。正南方炮火的光焰闪烁不断,映着半边天亮如白昼。
      压低的穹窿,因炮火焰染成紫红。涛涛的紫红自天边一路延伸,在薛希来血肉模糊的胳膊得以终结。他掩护在仅存半边的砖墙下,天益发昏黑,月色凄寒,身后不远处炮弹打中了断瓦残垣,火光烧着晃荡不定的烈焰,照着他竭力按耐疼痛的身躯,暗红的血液扑倏倏拍打地面,滴答不停。
      特务营连长也是硬汉,子弹噼噼啪啪从攥紧的机枪出去,火星四溅。劝薛希来先撤的话他不知喊了几回,这次再要张嘴,却忽然改口说团座快看!紫雾苍穹罩顶,肉眼可见的小径深处火光酷似游龙蜿蜒,一群黑影蠕蠕向前逼近。
      援兵!宋旅的522团!
      是夜,教导总队二营以几乎拼光全营的代价坚守阵线,从清晨战至深夜成功延滞上万敌人。
      只是这一役教导总队一位团长负伤、一位营长、三位连长和七位排长牺牲,实在悲壮惨烈。若干年以后张治中将军在其回忆录中曾提及,“我军仅以一营之众,在茜泾营抗敌数倍之师,自晨以至深夜,使敌不能有尺寸进展,而我军视死如归,前赴后继,卒使敌密集茜泾寨内,虽以一师团之众,仍不得犯我浏河。我教导总队孤军死战,我87师宋旅仓促应援,都抱必死之决心,以期挽回全线被围的危险。伟哉!”

  • 作者有话要说:  茜泾营一役确有其事。张治中将军的回忆录的一段话我几乎原话引用,只有个别字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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