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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有心无心生嫌隙,天意巧遇再相逢(3) ...

  •   蕴华和邵秘书连夜去办商量的事,事后驱车赶往药厂。一路上王大虎为安全计,着意沿中国军队的阵地外沿驱车。昼夜交替的时辰,天是稀薄的蓝,沙袋沟壕的防御工事里隐约有动静,好像是驻防的士兵,蕴华似乎看见了半圆形和尖刺状的轮廓——钢盔和刺刀。
      日前政府宣称为保全国脉,暂将五大院迁往洛阳。教导总队一向戍卫京师,那么现下到底在南京,在洛阳,还是奉命移驻在上海哪片阵地?此时此刻,风萧萧夜沉沉,他是信步巡阵营还是灯下思良方?累吗?吃饭了吗?膝盖酸痛吗?
      人前掩饰得再好的思念,被眼下的刀枪剑影轻轻一勾,泄洪一般,不可抑制。
      蒲淞镇地处新泾港与吴淞江交汇处,舟楫繁忙,交通便利,民国初年始许多工厂设于此处,不到十年光景,商市上一片繁荣。以往清晨天不亮就有镇上米铺、蔬菜行和棉花集市的小伙计出来清扫自家门前的青石板路,一下一下富有节奏的声响,年复一年,枯燥却太平。
      现因为要打仗,虽说还在19路军的防区内,但日本人已经从吴淞口登陆成功,随时可能打到这里,富有远见的人们、腿脚灵便的、全往更远的乡下跑了,剩下些老幼妇孺想跑却跑不动的,也都关门闭户,躲在炉灶旁求天求地求十八路神仙——别让日本人打到这里。
      蕴华到达镇上时,已近天明。巷口那棵叶子掉光的枯树,半空伸展枝桠,寒雨湿烟里颤动。几乎所有人家的门窗紧闭,不闻人声,偶有犬吠,也是稀稀疏疏,听在蕴华心里便觉得几分呜咽出声的姿态,一点儿看家护院的气势都没有。似乎日本人的凶残连狗亦有所耳闻。
      京年药厂的厂房后面是一排瓦房,用作工人的宿舍,门房将蕴华等人迎进去,她便直奔宿舍。半道里负责车间生产的老董匆忙赶来,拱手作了个揖,“东家,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是李源朝的妻弟,常年住在厂里,又黄又长的一张脸,和李源朝那种头光面滑、白白圆圆的胖脸放在一起,就是隔夜棒子面饼和新鲜发面馒头的对比。
      “我来看看情况。伤了多少人?有没有重伤的?厂房机器有无破损?”
      老董一路跟在蕴华身后,“通共十二个工人挨了打,其中一个最严重的腿骨断了。有一处房子玻璃全碎了,其它还好,还有就是砸坏了一条灌装药液的流水线,这几天就组织维修工人修修看。”
      “受伤的工人你们怎么处理的?抚恤金发了没有?”
      “都按工伤算,厂里负责医药费,每人给五块钱的补助,哦,腿断的那个,给十块。”
      说话间已到宿舍门口,老董看蕴华是个想进去亲自慰问的意思,忙说:“东家,里面一群大老粗,气味也不好,就怕冲撞了您。”
      蕴华说没事,身后的邵秘书就上前替她推开门,迎面就是一阵混合着各种气味的气浪扑过来。工人们有的已经看见是她,自发围上前来,蕴华就问他们的伤势怎么处理的,一个明显是工人小头目名叫阿宇的刚想说话,老董已经抢在前面, “都是跌打伤,买些跌打药,内用外敷,没事的。”
      蕴华又问有什么困难没有,还是老董说:“东家仁义,都给抚恤金了,没有什么困难,没有。”
      东家的提问,一条条早已有了教科书似的标准答案。稀稀拉拉的,有人起了头,工人们嘴上说着没困难,眼里却望向老董。
      老董预想的效果是人人感激涕零,只差当场给跪下,可实际呈现出来的却是捏住鼻子咽狗屎般的勉强,气得他直嘬牙花子。
      蕴华点点头。一群男人的宿舍,她不方便多呆,很快出来,去看受损的厂房和机器设备。这时经理李源朝赶来,他住在镇上不远处,听说东家来了着急忙慌赶过来,一面拭汗,说:“我来晚了。”
      “不算晚。工人和厂房的情况我都清楚了,这里也不必再说。一年多前我就说建个实验室,研制青蒿琥酯、抗菌药和牛痘、霍乱疫苗,这才是咱们厂的重点发展对象。日本人祸害实验室没有?这就带我去看看。”
      李源朝一愣,直觉觉得蕴华探望工人只是虚晃一招,真正要看的,还是这个规划、筹备将近两年的新型实验室。但东西是死的,她要看不妨让她看。果然蕴华进去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就问:“实验室的技术负责人钟博士没事吧?”
      老董屁颠颠又想抢在前头,被李源朝凭空横过来一眼,怏怏地退下,让李源朝凑近些说:“钟博士夜间不住在厂里,昨晚日本人来捣乱时并未撞上。东家要见他,我这就打电话叫他过来?”
      蕴华的意思,现在工人们受了伤,机器设备也多有损坏,先把这头处理好。报案过后巡捕房会来人问询当时打砸的情况,一定将详情说明,以便早日抓住歹徒。李源朝连连称对对。
      蕴华不动声色,“新药的研发进展如何了?”
      果然,这位小东家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乱敲,其实就是对实验室起了疑心!
      李源朝说:“钟博士很敬业勤谨,几条配方都已经基本定型,只是临床实验上需要时间。”他是南方男人出了名的谨慎温吞,打保票的话从不说,还劝蕴华,“西药生产就是这样,临床试验往往比研发都出一倍时间,心急不得。”
      话说到这里,蕴华知道今天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神情当场有些发冷,老董偏还跟她扯闲篇。他满嘴跑马只是为稳住蕴华,蕴华同样与他胡扯,眼见天光乍亮,就带着邵秘书他们离开了。
      将东家一行送走,关上厂房大门,李源朝白面馒头的好脸立马变馊,对老董恶声恶气,“你别看她年轻就欺她不懂,这位少奶奶精刮得厉害!少在她跟前胡说八道,多说多错!咱们的人都打点过去,千万别露出什么马脚叫她抓住。”
      棋逢对手的两个人,李源朝视蕴华为得道妖精,蕴华第一回交手,也同样体察京年药厂上下已经被那郎舅二人经营得滴水不漏。难怪她回到上海到药厂巡视三、四趟,趟趟揪不出差错来。
      这药厂是她母亲生前最后兴办的产业,只起了头就撒手人寰,传到蕴华这里,对她而言,几乎等同于她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创业。好比年轻指挥官投入战场的第一役,没有威信,战功更谈不上,手底下尽是些不齐心瞎裹乱的老兵油子,她光占个指挥官的名头,实际上光杆司令一个。然而此战非同凡响,不论过程,许胜不许败。
      她胸中一口郁气,一直憋到与邵秘书等人走到镇上。邵秘书觑她神色,小心翼翼问:“大少奶奶你看?”
      已经是个密不透风水泼不进的态势,若不安插人手进去细查个一年半载,她这个东家纯粹是个死的任由他们糊弄。她想好了,交代邵秘书说道:“你找几个记者,借着报道日本人捣乱的由头,将他们克扣工人的事顺带手的捅出去。”
      当时的情形,工人们个个面有菜色,既不敢怒更不敢言,明眼人谁不瞧得真切?但是捅出去,俗话还说家丑不可外扬呢,邵秘书不解,“这……合适吗?”
      “不碍事的。就这么僵在这里,全盘皆是死棋。唯有动起来,才可顺势而为。”
      邵秘书见她眉眼淡静从容,浅笑间已是成竹在胸的气色,不由得由衷信赖。两人转出街口,对面告示牌上黑粗体写着的四行字“有事快快走过,无事归家静坐,街头站立观望,恐遭无妄之祸“ 印入眼帘,而民房外吉普车旁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军官穿着整齐的军装,晨曦从背后照过来,脸孔背着光,看不甚真切,身形轮廓却如松柏般昂扬。
      在他身前,一队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正在跑步通过。人人都背足超过一个基数的弹药,有的还有轻型迫击炮,却丝毫不妨碍前进速度,军容极其肃正,毫无散漫拖沓。
      黎明时分的西北风尤其寒冷,由荒街的斜角吹来,扑到人身上,像锋利的剃刀锲而不舍地剃刮四肢皮肤。呜咽的风吹动蕴华大衣领上的狐狸毛,拂在脸上,与士兵们坚定的脚步声夹杂串联在耳畔。
      士兵们跑步通过街口后,巷子里钻出两人,正是赶来的薛桥和薛亭。薛桥虽然死脑筋,但受不了薛亭哓哓不休,最终还是来了。可薛亭才冒出脑袋,就被薛桥使劲往后一扥。
      “来都来了,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薛亭顺着薛桥手势望去。
      对面大步朝他们家少奶奶走去的军官,眼里泛精光的那个,可不正是那姓周的嘛!那个雨夜就是他抱着少奶奶冲进医院,等候手术时丧眉耷眼的模样,薛桥和薛亭护着薛鸿飞赶来时可都瞧得真真儿的。没有礼义廉耻的玩意儿,呸,薛桥当时恨不能啐他。
      周畅卿踏破晨雾而来,蕴华吃惊道:“孟澜,怎么是你?“
      孟澜……她从未这么叫过他。第一次叫唤,似天籁一般,周畅卿放在舌尖品尝,像含了糖,舍不得一口咽下。
      生命中有很多东西,忘得掉的叫过去,忘不掉的是记忆。他清楚地知道蕴华是他一辈子的记忆,却不知道,她当他是过去、现在和将来。
      曾经共浴战火的生死之交的交情,雪中送炭难中援手的情谊,铭记五内,横亘过去、现在和将来。
      周畅卿说:“日本人已经从吴淞口成功登陆了,我们奉命移动至真如大场一线。”
      蕴华吃惊道:“这么说要打到真如了?”
      周畅卿小心翼翼斟酌一番,就怕吓着她,“目前还没有,我们只是作为右翼,与左翼部队东西配合。”
      碍于纪律,也是不想让蕴华忧心,他没多说。流血伏尸报效国家是男儿份内之事,他们还没死光呢,就不能让老幼妇孺惕惕惶惶。
      实则形势远不乐观,前来增援的日本第9师团及第24旅团加上原来海军陆战队的兵力,已经共2.7万人,山炮、骑兵、工兵、辎重中队、高射炮队、独立战车中队、野战重炮兵、攻城重炮兵、飞机侦察队和独立飞行战队中队一干配属部队样样齐全。反观19路军,苦战数日,未得一兵一卒补给。最后军部迫于各方压力,同意将德械87师、88师和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合编成第五军,由张治中担任军长,增援上海。
      第五军占领江湾、庙行镇、胡家宅、曹家桥之线,为左翼,主力控制于浏河镇附近,待机向殷行镇方面出击敌人,因此他们的一支队伍在13日凌晨与通过浮桥顺利到达蕴藻浜北岸的日军正面交锋,鏖战一日,几个连几乎全部战死,还是让位于蕴藻浜北岸的曹家桥、姚家湾、钟家宅全部落入敌手。为阻日军度过蕴藻浜,第五军的一个团前去拦截,由激战发展到近距离交战,以刺刀、手榴弹展开搏杀,终于在次日将阵地夺回。
      狭路相逢勇者胜。中国军队的悍勇远远超出日军预想,恼羞成怒是必然的,嗜血成性的狼群,一次进攻不成,稍事后退,必定再次反扑。日军于是迅速组织第二次大规模进攻,目标就定在庙行镇一带,试图将刚集结不久的第五军一次性摧毁!
      大战迫在眉睫,周畅卿部三个小时前接到命令,务必坚守大场、江湾两翼,保证第五军南路安全。为防止沿途敌机轰炸,他命令部队分散式前进,天亮透前全部到达指定位置,他本人率领特务营打先头。
      吉普车开至他身旁,他徒手一越,跳进车内,俯视着蕴华,记忆中明朗火炽的女孩子,即便摇身一变嫁作人妇,也还是让他挪不开视线,“你快回家,蒲淞镇不安全,这些天不要再来了。”随即点名周随风,“你下来,护送薛太太回家,保证她的人身安全——这是军令!”
      周随风在三风里堪称智勇双全,每与蕴华有关,周畅卿第一个就想到交给他办。
      “保证完成任务!”周随风拍胸脯保证,声量之高,倒把蕴华吓了一跳,“不必了……”她一口回绝,话头甫与他的目光短兵相接,很快败下阵来,忽而意识到周随风的护送和周畅卿殷殷的目光,她必须接受一个,于是改口说谢谢。
      这就对了,周畅卿笑。只要她安好,穆家小姐也罢,薛太太又如何。如若相爱便携手到老,如若错过,便护她安好。烽火连天的上海战事磨催,血流成河,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展颜,这一笑,姿容如电,胜过璀璨灯火。
      蕴华很想向周畅卿打听薛希来的情况,她有感觉,他一定上战场了,否则能抽出空给家里打个电话。可行军打仗分秒必争,眼下不是与周畅卿细聊的时候,于是长话短说,“我还想拜托你,如果遇见明臻,请他方便时给家里报声平安。”
      说着话,一排贝齿划过下唇,唇红齿白分外鲜明,她很快拿定了主意,“算了,当我没说过吧。他定是在忙,我不该扰他。”
      吉普车一直未熄火,轰轰轰轰的发动机颠着周畅卿的一颗心弼弼乱跳,济南城中她死了父亲他却无能无力的颓败感不期然再次涌来。她嫁人了,就该相夫教子,安享家庭之乐,可世道动荡,她的丈夫狼师血性,让她愁肠百结,让她寝食难安。要怪薛明臻却无从怪起,富家翁田舍郎是安逸,然而大丈夫先国后家,偷安龟缩何其耻何其懦。
      他郑重说道:“我若见到明臻,一定带到。”
      车子缓缓驶出,蕴华跟着跑起来,在下方高高举起手,周畅卿见状又让周探风再慢些, “再见了孟澜,也请你保重,凯旋而归!”她在他掌上紧紧一握,停留有两秒,他怔了怔,那暖柔抓不住,何去何从,也容不得他思量。
      这次吉普车真的开走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周畅卿极力忍耐不要回头。直到汽车拐出街角,按耐的心无以为继,目光偷偷滑过后视镜,身后的她已经变得渺小,面容模糊,只有那留有牙印的唇上樱桃似的红,像朱砂落款,印在他胸口上,一路刻进他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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