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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有心无心生嫌隙,天意巧遇再相逢(2) ...

  •   日军俱乐部附近的一处公寓里,薛凤来也不因对方摔了他电话而着恼。他有着一副与薛家弟兄相似的好容貌,长眉入鬓,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轻勾勾一笑,痴情的女子无不遐想那柔柔的目光里酝酿着何其感天动地的情话。只有云子知道,这副面孔是假象,他翻脸无情,随时可以杀人不眨眼。
      她和他,是土肥原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她百面千变,他冷酷暴虐,上床情人,出门同窗。
      此刻,他倚着沙发,云子拥住他,烛光摇曳,叫她眉心间那颗红痣格外怒艳。他盯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头子还是不肯呢。”
      云子轻轻地笑,“我们的日侨已牢牢控制整个虹口,那些叫嚣拒绝与日合作的商人和实业家,杀的杀绑的绑,警察也无能为力。要不要在法租界也如法炮制一趟?”她看薛凤来不说话,只当他忌惮租界巡捕,“放心,闸北开炮这么大的事,英美至今也没吭声,他们抱定了作壁上观,在他们地界里杀个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凤来摇了摇头。云子来华主要负责收集重大军政情报,盖因她善用女人得天独厚且、直接明了的一招,网罗裙下之臣,在南京城外汤山温泉招待所已经营得有声有色。可薛凤来不一样,他要将亲日情绪渗透至政商两届,培养扶植亲日势力,使不得云子口中合则留不合则杀那一套,须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再说,薛鸿飞身跨北平、上海两地商会,广有名誉,与国民政府上层、美国人都交好,在现阶段不是被杀之后可以草草了事的角色。相传门头沟那矿区有金脉、穆家在天津的工厂日进斗金,这两样,即便薛鸿飞和穆蕴华都死了,也落不到日本人手里,国民政府极有可能以政府名义出面接管,白白便宜别人,那糟老头子死了也白死。
      老人家曾说时穷节乃现,总欲名垂青史,那得看历史是谁人执笔。人总得挨过大棒,才知道胡萝卜的甜美。
      他是打定主意,忽然话题一转,捋着云子的发丝问:“方才我见你带着个水蛇腰消肩膀的女孩子进来,是你新收的小徒弟吧?可能出师了?”
      云子但笑不语,轻抚手掌,从门后闪出个二八年华瘦瘦弱弱的女孩子。薛凤来上下打量她片刻,笑道:“很好,名师出高徒。去吧。”
      她显然有功夫在身,对云子和薛凤来行个鞠躬礼,渐退渐隐,转眼间消失于山水落地屏风之后,称得上来去无声。
      一连几天,日军在闸北地区陷入胶着,始终无法完全有效控制闸北,于是在2月2日将长江一带的海军舰只与第一遣外舰队合并重组成第三舰队,由海军中将野村吉三郎接替盐泽出任司令官,海军陆战队由植松少将接替鲛岛指挥。同时,增派一个(24旅)旅四千余人从吴淞口登陆增援上海。
      家里的糖厂和京年药厂位于蒲淞镇以北,虽然目前尚无战火,但临近真如车站,日军兵锋所至,也是瞬息之间。因此薛鸿飞下令两个厂的总经理安排厂里的工人组成二十四小时的巡查小组,每天轮班巡查厂房、车间,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即上报。又亲自打点蒲淞镇一带的巡捕——临时抱佛脚是不成的,真有事指望他们,就得隔三差五地孝敬,时下的环境就是如此。
      很快,上海实业界、银行界的几大领袖人物秦润卿、史量才、钱新之、陈光甫等人出面组织了以维持商业秩序、调剂金融、救济难民为宗旨的上海地方维持会,极力邀请薛鸿飞入会。薛鸿飞爽快答应,少不得日理万机,一连几天,蕴华都很少见到他身影。
      这天傍晚吃完饭,蕴华和馨来陪伴穆青梵聊天,茯苓附耳过来说有紧急电话,已经接进蕴华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能在婆婆屋里说,趁馨来和婆婆一起读婉华的来信,蕴华回到书房,听完电话,再过来说:“妈妈,该吃燕窝了。”
      她的手搭在馨来肩上,不一会儿,馨来跟随她来到走廊,“什么事?”
      蕴华脸色说不上好,“刚才接到电话,爸爸在药厂遇到日本浪人捣乱,冲撞中摔了一跤,肋骨骨裂。”
      馨来吃惊道:“现今怎么样了?”
      “已经送往公济医院了,现在外边一团乱,我得赶过去料理料理。”
      “我和你一道去。”
      “不必。我妈妈这几天腰上不得劲儿,只是忍着不说,你守在家里,看护好她,外边的事先尽量不让她操心。”蕴华斜着身子,望向她母亲紧闭的房门。走道里稀薄的墙灯笼住她精巧的五官,紧绷的下颌线条,叫旁人解读出万事有我尔等勿乱的安心。
      “只等我妈妈睡下,叫芡实悄悄收拾几件我爸爸的衣物交给管家送去医院。”蕴华交代完馨来又叫管家,“闸北开炮,租界也不敢说太平,老爷在医院里,太太又病着,多事之秋。听说有些富户人家被日本浪人冲击,□□掠夺不算,还闹出人命,还有些小偷小摸浑水摸鱼的。咱们家一定关紧闭户,谢绝会客。大家辛苦些,分作三班,二十四小时轮值,沿着墙根一带加强巡逻,谨防有人翻墙进来,再有花园草坪木从里最能藏人,也不能大意了。”
      管家在北平做了薛家七、八年的副管事,听闻过、见识过蕴华的手段,连连应是,“现在上万难民涌进租界,房租、粮价一日一涨,得亏前些天没开仗前您叫我屯米面粮油,要不然,这会子有钱也难买去。还是大少奶奶有远见。”
      “既然粮食足够,明天开始叫上几个人在街角设个粥棚,那些老幼孤寡太可怜,叫她们吃饱了再在租界里找活路。”
      管家应下了,蕴华带着王大虎匆匆赶往医院。
      薛鸿飞原本只是跌落一跤,摔倒时一个寸劲撞上货箱的边角。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称不上老当益壮,当场痛得直不起腰,后来被紧急送往医院,医生说骨裂,须得卧床静养。
      蕴华赶到时,护士才注射完止疼针,托着托盘出来。蕴华错身让了让,正奇怪薛亭、薛桥哪里去了,怎么也没个人守着,就听里边她公公说:“寻摸几样像样的东西,拿我的拜帖,拜访下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就说日本人的炮火虽没有砸到租界,但他们的侨民胡作非为,现在租界内人人自危,哪里还有什么英美和治的太平。如今之计,唯赖巡捕房秉公处理,务必将这群歹徒绳之以法。”
      租界里靠洋人庇护,说出去也不是件特有面儿的事儿。邵秘书应是,紧跟着频频叹气,进庙拜菩萨还得先烧香呢,更何况求洋人,求到他们跟前,还不任由人家狮子大张口?
      薛鸿飞又交代他:“只管买吧,等闲东西洋人也瞧不上。”他不热衷古玩收藏,这些东西要用时,还得到文玩市场现买。
      总探长是洋人,那一群何止是吃过见过的主儿,当年囊尽天下奇珍的万园之园都被他们洗劫一空,他们经手过的好玩意儿只怕不比退了位的皇帝少。前些年陈淑碧去世后,蕴华曾提取出两箱存在北平花旗银行的宝物,运到上海,也是个鸡蛋不放在同一篮子里的意思。那里面有个商代青铜鼎,还有一幅明仇英的画,这两样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她刚想站出来说,就听里面薛鸿飞提到她,“京年药厂那边你还得亲自去看看,别惊动大少奶奶——日本流氓常在那一带出没,她一个女孩子过去,太危险!统计好受伤人数,做好后续安抚工作,医药费、抚恤金要及时发放,别让工人们寒了心。”
      “是是。工人们是可怜,您的意思要我越过李源朝经理直接插手京年药厂?但看这些年您明知道京年药厂有猫腻,却屡次抓不住他把柄,就知道此人滑不留手极难相与。”蕴华垂下眼帘,前思后想,就这么一分心的功夫,漏过了里边几句什么话,再听时,还是邵秘书在说:“不如等过一阵太平些,还是交予大少奶奶处置,她才是正经东家,自幼有雷霆之风,小小年纪就能查出养老院的猫腻,由她出面名正言顺。”
      “不,她母亲临终前托付给我,我交到她手上的,必是个清爽局面。这孩子可怜,十来岁没了父母,现在嫁到我薛家,我在一日让她逍遥一日,哪天我老了实在干不动了,那两个孽障又不肯继承家业,这副担子迟早要撂在她妇道人家肩上。”
      这就是亲人,相互惦记对方的安好。
      过了片刻邵秘书出来,见蕴华就在门外,也不知道她刚才是否听见,听了多少,不禁尴尬。
      蕴华冲他笑笑,先问了公公的情况,听说只需卧床静养,每日按时敷药,月余既可下床,放心之余,道:“我以为当务之急是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否则三天一闹五天一扰,实在消化不起。”
      “至于药厂搞小动作的某些人,都交给我,只管让我父亲安心养病。”
      邵秘书也说谁说不是呢。然而请巡捕房治标不治本,关几天,日领事馆一干预,人照旧放出来吆五喝六。何况巡捕房属貔貅的,贪得无厌,多少孝敬才是够?
      这年头做实业难,在地痞流氓、外国洋人和巡捕房的夹缝里生存,邵秘书想想都有些泄气。听到蕴华一番低声嘱咐,才转急为安。
      实业界的风气,除了以捐税为名定期孝敬,以寻求租界巡捕房的庇护,就是贡献干股,与那些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探长利益共享。京年药厂早已在捐税名单上挂号,再给干股,几乎没了赚头,药厂眼下还有几件大事要办,没有盈利积蓄,拿什么发展壮大?向洋人的博物馆捐赠古董以求领事馆官员垂青,大少奶奶此举独辟蹊径,邵秘书不禁拍案叫绝,“这主意好,简直绝了。”
      蕴华说:“既如此,无须再惊动我父亲,你我二人今夜就将事情办了。”
      薛鸿飞年轻时上工厂、下矿洞,连轴转时顾不上休息,身体很禁得住折腾。直至这几年生意铺得大,从北到南,又肩负着穆家的一摊,疲态渐露。这次原本只是磕了一下,但那些日本流氓打砸时薛凤来就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警告?挑衅?告诉他不与日本人合作的下场么?
      他与薛渝飞虽不同母,到底同出一父,薛凤来就是亲侄子。不论二房如何做耗,薛鸿飞自问大房对晚辈没有亏待,怎么就出了个眼见亲大伯跌倒而袖手旁观的败类!痛心疾首之余,创伤夹击,他明知蕴华就在屋外,也听到了他和邵秘书的对话,可是药力发作支撑不住,很快睡过去了。醒来时,管家已经带人送来了骨头汤、水果一类的东西。
      还有些家常小菜,很合他口味,他吃罢,问:“太太让你来的?她怎么样了?”
      “太太的腰还是不太好,大少奶奶吩咐我们先瞒一两天。这些东西是大少奶奶叫送来的,她还说了,您案头上的文件她先给您看着,有能拿主意的就先办着,请您放心养病。”
      不论娘家夫家的产业,她要暂管就管了,一句话的事。薛鸿飞就欣赏这孩子的坦荡气度,她办事他更没有不放心。“大少奶奶人呢?”
      本来没薛桥什么事,他要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薛鸿飞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发落他,偏他出来说:“上药厂了吧?”
      薛鸿飞摸床头柜上的金表,薛桥见状抢先一步弹开表盖,递到跟前,却被薛鸿飞一把薅过来,“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叫他守在门外,拦住蕴华,他却自作主张走开了。
      薛桥不做声,装傻充楞。
      “你也不看看什么点儿了?她一个年轻少奶奶跑去蒲淞镇,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她别出事!”
      “她不是挺有能耐的一人么,自家的买卖自家看着呗,没得叫别人替她送死。况且身边又有个王大虎,能出什么事?”在薛鸿飞咳喘的功夫,薛桥小声嘀咕,只有薛亭一人听见了,差点儿扥破他袖子。
      薛鸿飞在气头上,薛桥只好默默退出来。他自来对薛鸿飞有种偏执的死忠,偏执到眼里只有一人,不管别人死活。他想不通,既然是在她穆家的工厂捣乱,理应叫她去料理首尾,有错么?
      薛亭从病房里跟出来劝他,“我就说这么办不行,别说现在大老爷生气,回头太太和大少爷知道了,也得恼你!”
      薛桥哼哼,“我一心为老爷好,谁恼我也不怕!”
      薛亭骂他倔驴,“麻溜儿的咱俩也往蒲淞镇一趟,保大少奶奶平平安安回家,老爷太太跟前你还能少桩罪过。”
      薛桥老大不愿意,薛亭觉得他的执拗如同中邪,明眼人谁不知道薛家将来是大少奶奶执掌家业,眼里头只有老爷没有大少奶奶,这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了?他将道理仔细分析给薛桥,正说着话,忽然听身后说:“大哥,做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原来是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穿着蓝底花布的斜襟衣裳和黑布鞋,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点米粒大的酒窝。薛桥见过她,刚才站在管家身后托汤碗的,“你是新来的?”
      小丫头自报家门,“我叫小花,前些天闸北遭轰炸,家里人都炸死了,只剩我一个逃进租界,还差点饿死在薛公馆门口。管家见我可怜,收留我干个浇花扫地的话儿。”小花天生自来熟,见薛亭、薛桥两个不反感她,话不停,“本来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跟前的活儿轮不到我,可是今天姐姐们都有事,看家的看家,陪太太的陪太太,管家临时叫上我一起给老爷送衣服饭食。”说着咯咯笑起来,“要不是这样,我进薛公馆七、八天了,还没见过老爷长什么模样呢!他们都说老爷和气,可我第一次见他老人家就赶上他在气头上,大哥,你说我是不是特倒霉?”
      薛桥不想跟个傻丫头讨论这个。他十三岁就跟在老爷身旁,一开始伺候笔墨,后来老爷还特意送他习字、学拳脚,待他就像半个儿子一般,从未高声过。他以耿耿忠心,换来厉声呵斥,就因为让大少奶奶听了几句该她听的话,他不更委屈、不更倒霉?
      他指指她胸前吊着的小白花,小花见状赶紧掖进衣服里,垮脸央道:“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在东家这里不好穿孝,本想戴着这个小东西,也算尽尽心,可茯苓姐姐说晦气,我趁出门才敢戴一会儿,大哥,你如果不告诉茯苓姐姐,赶明儿我做糯米糍粑给你吃。”
      小花不仅自来熟,还嘴碎,一提到糯米糍粑,就将如何磨江米花生黑芝麻,如何搓成圆团,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薛亭从没见过这种小丫头,一时都呆了,薛桥则莫名地听出一股子邪火——大少奶奶在哥哥弟弟之间周旋,现在又跟那个姓周的不清不楚,指不定哪天就给薛家招来笑话,一家子还把她当宝贝疙瘩,连带她们家来的丫头都鸡犬升天,也真是邪性!
      他不耐烦挥手,“行了行了别絮叨了,我不说出去。”小花见他没好脸色,吐了吐舌头,自己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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