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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有心无心生嫌隙,天意巧遇再相逢(1) ...

  •   周畅卿将蕴华送进医院,守了半宿,将近天光才离开——今日要安排他们新改编的88师1旅的兵力部署,担任南市、龙华、虹桥北新一线警戒,以做19军之右翼。昨夜已约定今早8点集合。上车前特意回头望了望,住院大楼沉浸在灰蒙蒙的晨曦里,他仿佛闻到了清晨的花香。
      周随风遵从吩咐在走廊外守了一夜,听说蕴华苏醒,由护士领入内问候,事无巨细地告知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才退出来,赶去与周畅卿汇合。
      陈守拙一伙已被法租界巡捕房收押,而伤了蕴华的傻狍子下场更惨,怎么惨法周随风却没说——太过血腥,周畅卿不愿意让穆蕴华知道。
      陈守拙为日本人做事不假,可法租界巡捕房未必能高看日系势力一眼,因此还能关他个一年半载。若换做华界的警察局,禁不住日本人出面施压,兴许三、五天就放他出来继续兴风作浪。
      这样的安排,周畅卿用心良苦。
      蕴华的肩胛骨下方缝了五针,此刻虚靠在迎枕上,苍白之中持最得体的措辞感激周畅卿,并说等薛希来休假时夫妇二人再一同登门拜谢。周随风心中黯然叹息,他们家四爷在济南城里,一早就领了人家二小姐派发的好人卡,注定无缘呐。周畅卿自然做不出“志摩娶妇文德安在”这等无耻之事,却也听不得蕴华口称“我夫妇”此锥心之语,所以她昏睡时他默默注视,却在她即将转醒时仓惶离开。
      只等周随风一走,馨来蹑手蹑脚就进来了。
      “你说那傻狍子什么时候弄伤了你?也怪我粗心没早发现。终归是我们连累了你。”
      蕴华笑说:“说白了还是当年明空兄替我演的那出戏让陈守拙父子记恨到现在,正好昨天一并遇到我俩,让姓陈的新仇旧恨一起发作罢了。什么谁连累谁,真要算,还是我连累了你俩。”
      馨来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后来我们回城道上遇到王先生,他冒雨狂奔而来,见了你那番模样,又惊又急。他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位周先生了。”
      她这这些些的铺垫许久,其实只为这句,说罢不禁偷偷望了蕴华一眼。
      这叫什么话?蕴华一个眼神投过去,馨来也自觉说过了,脸上讪讪。
      蕴华笑了笑,听馨来说起她和杨浩文搬家安顿的事。他们夫妇二人就住在蕴华在法租界的别墅里,那是当年陈淑碧初到上海时购买的,与薛公馆左右相邻,这些年一直空置。杨浩文一安顿停妥,就连夜发表文章《流氓打砸编辑寓所,所忌哪般?》、《团结起来,勿让上海沦为第二个东省》。他以笔为武器,所向披靡,无数同行继而纷纷声援。
      满大街的报童喊得响亮,仿佛这些慷慨激昂的文字从小小身躯传出,也能与有荣焉。小汽车缓缓驶过,薛凤来让冯四下车买了几份最主要的华语报纸,仔细翻看几篇措辞最激烈的文章的署名。
      不禁冷笑。
      自古中国的读书人,好清高,喜标新,嗤顺应当权者为“为五斗米折腰”,稍遇不平便著书立说,将人遗臭万年。似陈守拙这般纠集小流氓打砸恐吓的蠢行,只能更激起其骨子里为天下人请命的愚念,适得其反。非得以国家机器的力量,来一场焚书坑儒的豪举,以刀锯鼎镬待之,方能万马齐喑。
      当权利到达巅峰,只会让人记住你眼下的辉煌,而不敢提你手段的无耻。
      今天穆青梵出院,薛凤来事先打听过了,所以特意到医院走一遭。刚下车,就见妹妹薛馨来和妹夫相携而来。
      他对馨来说:“你留一下,我有话。”
      杨浩文对这个只见过一两面、在日本总领事馆担任翻译官、总是面沉沉、阴测测的大舅兄没有多一分好感,见状点点头自己先进去了。
      薛凤来开门见山,拍着手上的报纸,“这些东西,你叫他以后少写。”
      馨来道:“明空一不造谣编排二不胡搅蛮缠,所讲所说全是事实,为什么不让他写?”
      “什么是事实?”薛凤来半阴半柔地笑,“我教给你,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失败者口述的称之为不甘。同样的,经话语权认定的才叫事实,其他的嘛,任你闹得再热闹,也只能被定义为捏造诽谤。兴许明天,兴许后天,就要打仗了,日本人四个小时就能攻克上海,非等宪兵举枪押着他上领事馆,如同《民国日报》的记者编辑那般鞠躬道歉,受尽耻辱,他才认清什么叫现实么?胳膊拧不过大腿,蚍蜉撼不动巨树,这就是现实。”
      馨来听他说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才能说出的混账话,气得发梢都要自燃,“二哥,你虽然在日本领事馆工作,但别忘了自己还是中国人。这么给日本人卖命造势,有颜面面对同胞手足吗?”
      她其实还是留了分寸,没骂汉奸。毕竟薛凤来是她二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即使他从日本留学归来后性情大变,她也还是愿意相信他经由秀环、夏菊之事,接二连三的痛苦刷洗,自此由软弱变自强,而不是顺应强权、为强权出卖灵魂。
      “明空一向好学李杜做报国文章,著春秋攘夷大义,让他不写或者扭曲事实道义来写,他绝做不到。”
      薛凤来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听说前些天你们家被砸了?这只是个开始……他杨明空再三再四不听劝,将来若有什么,只能从自家身上找原委,怪不得别人。至于你,一个女孩子,老话还说呢罪不及家眷,无论什么时候有难求到哥哥这里,哪怕我再里外不是人,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没办法,谁叫我是你哥哥呢。”
      馨来听明白了,她并没有要他帮忙收留,他又何必上赶着与她划清界限?既然他愿意在狗腿子的道路上一门心思走到黑,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手有脚,天塌下来自己能顶,不敢麻烦二哥!你如今在日本人那里仕途正遂,小妹就不妨碍你平步青云,往后我们少亲近!不过我也劝你一句,给日本人做事,将来落不着好。”
      薛凤来捋捋袖口,目光越过进出医院大门的人群,妹妹执意不听他劝,早晚她会像这些人一样与他形同陌路。没有爱人、亲人、朋友,形单影只吗?权利的顶端注定孤独,那就让他独自一人在高处俯瞰这些匍匐的芸芸众生。
      “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说着,冯四从后面跟上,两人往医院里去了。
      馨来大概能猜到他来干什么,她也就先不进去,在医院大门外的长椅上坐等。果然才过了一小会儿,就见薛凤来出来,脸上不青不白,依旧是阴阴冷冷的笑。
      等他们驱车离开,杨浩文和蕴华扶着穆青梵也出来了,馨来见状上前问:“大伯父、大伯母,我二哥他刚才……”
      “他劝我不再出任上海市抗日救国委员会委员,还在银行公会里劝说同行放弃对日经济绝交。哼,简直岂有此理。”薛鸿飞差点就要骂薛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顾忌馨来就在跟前,加之蕴华也趁机劝:“父亲,先不说别的了,赶紧送妈妈回家吧。”这才生生作罢。
      穆青梵肚子上被陈守拙狠踹一脚,又青又肿,腰也扭了,虽然出院,医生还是开了药,嘱咐一日四次擦抹。蕴华用心侍奉,不顾自己刚愈合的伤口,喂药、抹药一概亲力亲为。
      这天大早起床后,将挑好刺的燕窝交给茯苓上锅蒸,蕴华拿了药膏上婆婆屋,敲门进去见公公也在,嘴里含着烟斗低头看报。老两口见是她来,先问她吃早饭没有。老年人觉少,往往天不亮就醒,为不拘束蕴华,一向分开吃早餐。
      蕴华笑说吃过,就听窗外一阵轰鸣,趴在窗台往外一瞧,几架战机掠过城市上空,像大漠秃鹰,啸声犀利凶残。那机群飞得极低,几乎与地面擦身而过,让人把机舱腹部那轮红日瞧得真切分明。
      蕴华说:“坏了,是日本人的飞机。”
      薛鸿飞赶紧拧开收音机,里面已经在说日本海军陆战队出动,突然向闸北的中国驻军阵地发动攻击。
      恰如薛希来事先分析,日军一上来就派出飞机轰炸北火车站的钟楼,车站大厅立即烈火熊熊。整个上午密集投弹,幸赖78师156旅第6团团长张君嵩指挥部队沉着应战,敌人火力凶猛时避其锋芒,及至敌人稍作休息,便有效组织反攻。到了傍晚,宪兵第6团第1营从真如驰援,借助有效据点与日军交战。
      收音机俨然也加入了顽强作战的19路大军,顶着灼热发烫的温度,从早播放到傍晚,偏蕴华不放它休息,中午饭、晚饭都抱着饭碗边听边吃。晚上得知最新消息,闸北一场血战,日军损失铁甲车3辆,一架飞机被击落,两架飞机受损,士兵被击毙者数百,而我军士气大振。但同时也传来了商务印刷馆位于宝山路的总管理处、编译所、四个印刷厂、仓库、尚公小学皆中弹起火全部焚毁的消息。
      馨来夫妇早起就去了编译所,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蕴华与公公婆婆一商量,叫几个家里的听差沿着闸北进租界的入口去找,等到将近10点钟,才把一身尘土的杨浩文和馨来盼回来。
      想他杨浩文在北平时也是潇洒富贵公子哥,衣着光鲜、皮鞋铮亮。现下进得家门时眼镜只剩半幅镜片,像个跛腿将军,乱蓬蓬的头发就是刚糟蹋过的鸟窝,更别提身上那件长褂,哪里还有长褂的影子,正经的抹布都嫌弃与之为伍。馨来也好不到哪儿去,鞋跟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半边袖子也扯破了,露出一大截胳膊出来——逃难中只论快慢,不分男女老幼、绅士淑女,推推搡搡,生拉硬拽,谁顾得上谁?
      蕴华找出薛希来和自己的衣服让他们夫妇暂时换上,两人又简单收拾一番,下楼来各吃了一碗挂面汤、几个腐竹三丝包子,惊魂未定,也就只能吃得下这些。
      这才定定神,唏嘘起劫后余生来。
      原来早起他们二人刚到编译所时,一切尚正常。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当头罩来,大家都不意日军会对平民区和新闻、文化机关下手,正纷纷猜测声源时,忽然几声冲天巨响,顷刻间天塌地陷,浓烟弥漫,前一秒钟还在与杨浩文说话的编辑小范瞬间从炸塌的窗户内震出楼外。杨浩文从废墟中爬起,踉踉跄跄,去找馨来,正好见一堆人跑出来,大家一起逃出楼外,回首望,巍峨璀璨的五层大楼塌去半边,像武侠小书里被魔头一掌拍去半边身体、死不瞑目的无辜路人。
      编译所所长兼经理张元济老先生由馨来搀扶过来。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儿,从三十年前兴办商务印刷馆至今,头发秃掉一半,望着大楼和熊熊烈火,半生心血付之一弹,不由得在漫天飞扬的焚余纸灰里嚎啕大哭。周围许多工作人员见状,也低声饮泣。杨浩文找到附近幸存的电话通知消防局,怎奈火势猛烈,消防局赶到时整个印刷厂尽皆焚毁,火势蔓延至下午五时才尽数熄灭。
      这时候,整个闸北大部分已一片焦土瓦砾,街上躺满了死尸,炮弹到处开花,机关枪声日夜不绝。战争,就是个流氓,繁华的上海,流氓魔爪下楚楚可怜的女子,正被剥去华丽的外衣。幸存的人们纷纷从闸北涌向法租界和公租界,怎奈租界当局在各路口设置关卡,进入者一律逐个盘查,于是人不分男女,礼不施老幼,你推我挤,呼嚷吵骂,只为了早一刻涌进租界这个安全的孤岛。
      “大伯母,到处都是死人,还有炸飞的胳膊、腿,太惨了,实在太惨了。”馨来搂着穆青梵,忍不住低声哭泣。
      当时杨浩文拉着她跑回家,路过一处炸塌的民房,已近粉碎,甩出来一堆不成形的生活用品当中,一个光屁股的孩子趴在母亲的尸首旁。那妇人的肠子流了一地,孩子显然不知道,只一味哇哇大哭叫妈妈。馨来很想抱起他一同逃难,炸弹打下来,杨浩文眼疾手快按倒她,等两人再抬头时,孩子已没了哭声,脑袋滚到她母亲脚下。
      穆青梵安慰侄女的话到嘴边,却又吞下去了。他们这一辈人,经历过庚子年、辛亥年,比年轻一代更清楚在战乱与灾难面前,人命比米贱,比布帛贱,与蝼蚁一般渺小。因此他们格外不会安慰人。沧桑的世道岁月,只要一脚踩进去,不用多言,自己就能知道其中的酸苦,并且默默咽下这酸苦,再多的劝慰也无用。
      那一头,薛鸿飞分别接了几个电话,讲到最后一通,也就三两句话的功夫,忽然摔下话筒,怒气冲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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