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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著丹青喜结连理,惊事变归国报效(4) ...

  •   入冬之后,薛云来的《宋诗选注手稿》几番校对,终于完成。寄回上海,经由商务印书馆签约编辑杨浩文的安排,顺利付梓。此书一经问世,因其诗史脉络清晰、诗人体派全面、审美独特、旁征博引、洞幽微烛,短短时日好评如潮。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观此书可知薛氏已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诗学世界,其广度、高度和深度超越同侪甚多。
      就在大家都替他高兴的时候,他却宣布消息——已收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系的录取通知书,不久将携婉华赴美攻读。蕴华知道,他这是以行动实现她当日所说的“各自走去各自盛开”的邀约,而婉华与他同行,两人将来术业相辅、诗词相和,也是求仁得仁。唯一遗憾的,就是他二人将在美国举行的婚礼她不能亲身参加了。
      收拾行装的日子里,婉华不止一次说要常写信,往少里算一月两封。薛云来也对他大哥说要保持通讯。如今他们四人,妹妹与姐姐对话,弟弟与哥哥面谈,绝无交叉,三人心知肚明,唯婉华一心在即将离别的伤感里。
      笑看誓言,笑看从前,笑看沧海桑田,淹没这此去经年。果真做到如此,又有什么不好。
      分别那天下着大雪,漫天飞扬,天地苍茫一片。送别的人们撑伞排成长队,五光十色的一条彩龙沿着扶梯从码头慢慢蜿蜒至船舱。
      薛希来将弟弟和婉华送上船舱,分别前对薛云来说:“老太爷前半生潜心治学誉满天下,若非国难沉重,老人家下半生也不会走上实业救国的道路。是故,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是幸事。此一去,望贤伉俪精进学问,早日学成,归国报效。”
      薛云来紧紧拥抱最敬爱的兄长,“大哥的勉励彦平永远记在心上。我唯一想说的,就是请大哥保重身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蕴华。
      薛希来轻轻嗯一声。男人间的离别,再不舍也无需千言万语。不像那姐妹俩——婉华搂着蕴华已经哭了一路。
      蕴华觉得她再哭下去自己也得跟着掉泪,索性说:“行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哭,只等我们一转身,就忙不迭和你最亲爱的三哥浓情蜜意。”茹嘉也帮腔,“就是。”
      狠心的人呐,有这么告别的么!婉华又好气又好笑。广播开始后,送行的人们三三俩俩往下走,她无法,只得松开手。舱内的乘客好多人都涌向甲板,她和薛云来终于找到立足之处,凭栏望去,只一眼就找到穿着褚褐色长大衣的蕴华挽着薛希来,夹杂在人群里,已经下到码头,甫一站定,就迫不及待地往她这边寻找,婉华挥手、一再挥手,泪水不自觉又顺颊而下。
      这一别,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上千个日日夜夜。
      当此时,真是两行泪千缕情,声声离笛催。
      轮船驶出去许久,蕴华变成天地间苍茫一点,婉华还立在原处。直到薛云来给她披了件长呢斗篷,劝她小心感冒,这才回过神,跟他进船舱去了。

      话说薛希来当年赴德,一是为了治腿伤,二来那时他枪击日本人影响恶劣,为保他性命,上面安排他赴德暂避风波。他是民国十七年秋天前往,距今已有两年多,短短这两年,国内的形势早已翻天覆地。
      先是十七年年底,距新年还有两天,奉军张少帅向全世界通电,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将原北京政府的红黄蓝白黑五色旗改为南京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拥护国民政府的一切政治行动。后世史称“东北易帜“。至此,历时几年、中途一度中止、命运多舛的北伐战争,终于以统一全国的胜利姿态结束。
      南京国民政府随即颁布新的《国民政府组织法》,规定国民政府由主席、委员和行政、立法、司法、监察、考试等五院组成,国家总算有了崭新的治理框架。
      北伐虽然结束,却种下了桂系、西北军和晋绥军尾大不掉的隐患,地方军的膨胀和裁军的呼声一样与日俱增,终于在民国十九年五月爆发了规模巨大的军阀混战——中原大战。四个月过去后,张少帅携数万精兵入关武装调停,阎锡山、冯玉祥通电下野,李宗仁常驻广州与陈济棠结成同盟,石友三投靠了张少帅,唐生智、张发奎彻底丢失筹码,全国的军队被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改编。其中,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张少帅作为总司令的拜把子兄弟,坐镇北平,一人统揽河北、山西、察哈尔、绥远、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八省,风光无限,福兮祸兮。
      来年,大学者胡适在《新月》杂志发表《人权与约法》一文,尖锐批评当局“人治”之下人权被剥夺几乎没有丝毫剩余,旗帜鲜明地提出“快快制定约法以确定法制基础”,“快快制定约法以保障人权”。此文一出,朝野震动。不仅无数读者来信雪片般寄来声援,文化界的援声也与日俱增。北大校长蔡元培致信胡适说“振聋发聩,不胜佩服”,一向谨言慎行的张元济也说“文章好,议论正大”。就连文学家梁实秋也发表了掷地有声的《论思想统一》和《孙中山先生论自由》作为后续。
      迫于民意,三军蒋总司令提议提前召开国民会议,制定约法,实行总统制,选举总统,却遭到立法院院长胡汉民的强烈发对。而引发的后果,就是被软禁在南京郊外的汤山,史称“汤山事件”。且不说汤山事件的两方法理情上孰对孰错,单此事件本身,给了反对派一个发难的好借口。先是立法院副院长、西山会议派的林森,发出《弹劾蒋中正提案》,很快得到远在广州的陈济棠的响应。于是,汪兆铭的改组派、孙科的太子派、古应芬的元老派、邹鲁的西山会议派齐聚广州,另立“国民政府”,后称“宁粤对峙”。这些人很擅长将西方引进的“民主”发扬光大,冠以“师夷长技以制夷”,凡有不合,动辄另立政府分庭抗礼,且不仅是文人口头意气,提出蒋总司令必须辞职下野,否则兵戎相见。
      首先是7月18日,石友三接受广东国民政府汪兆铭的任命和资助,率先领部众六万多人在河北起兵。此人一生投谁叛谁,几进几出,若以当日张翼德口中“三姓家奴”论之,其姓氏,不知几何矣。但此时镇守北平的张少帅关内人马仅仅三万,勉强守土,再无余力镇压石友三。匆忙间只好从关外调动嫡系部队入关,倾尽全力,杀至八月底,才将此人马平定。
      而入关的东北军十几万嫡系人马却没有在战胜后即刻返回,只是遵令,就地驻扎。
      纵观中国近代几十年的动乱坎坷,外国列强的恃强凌弱做一半,往往自己人的作死内耗却成功贡献了另一半。权力地位军权实力争夺的漩涡里,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事实上却只有蝉的命数。
      对原本就有意出兵开疆辟土建功立业的关东军而言,恰逢东北兵力空虚,适逢国民政府闹宁粤分裂,日本人又在满洲经营了几十年,对这片热土有着深埋骨血的热爱,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发动战争,天理难容!
      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月十八日晚十点,日本关东军制造“柳条湖”事件,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对外称奉军破坏铁轨。于是,相隔不到一个小时,近一个中队(不足200人)的关东军以此为由,突袭沈阳北大营。
      于是,国家民族史上那场千古国耻,涅磐重生前的灾难——九一八事变就此爆发。
      关东军发动进攻时,少帅正在北平听梅老板唱戏,无法及时联系,时任东北军参谋长的荣臻,秉承少帅面对挑衅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策略,命令部下宁可缴械不可抵抗,等待指示。直到十九日凌晨,指示到达——避免冲突,不予抵抗,待外交交涉。
      那真叫一个高举屠刀一个引颈待戮,你自家都不抵抗,哪个跟你客气!短短两日,沈阳、营口、长春相继失陷!
      不要说什么当时沈阳北大营驻扎有少帅嫡系第七旅,近万人的精锐加强旅;也不要说该部配有重武器、十余辆坦克,还有东北空军的火力支援;再不要说东北有数家兵工厂,其时全国唯数不多的空军部队、数百架战机都在沈阳,整个东北更有几十万的东北军,更不要说高大威猛的东北汉子以热血善战闻名全国,精锐部队怎么样,兵多弹足又如何,面对区区两万关东军,中国军队不战而退,不战而降,短短几天,大半个东北沦陷!
      滔天巨耻!举国震惊!民情沸腾,纷纷要求政府武力收复失地。而宁粤两派,本应停息争端共赴国难,却仍在讨价还价的谈判当中,会谈几起几落,但对日本人的侵略行径却出奇一致:军事上不抵抗,外交上不屈服,诉诸国联,等待国际调停。
      9月22日,上海反日援侨会召集各界代表大会,决议更名为上海市抗日救国委员会,将抵制日货上升为对日经济绝交,规定:不买卖日货、不运日货、不用日货;不以原料及一切物品供给日本人;不乘日轮,不以货物装于日本轮船、不起卸日货;拒用日本银行钞票、对日本银行停止收集;不为日本人工作;不雇佣日本人;不登载日人及日货广告;不接待日本人。
      10月2日,湘省各将领对外通电宣称:“日本帝国主义者本其传统一贯之大陆政策,自巧日起出兵东北,强占我领土,残杀我同胞,焚毁我官署,事体之严重,绝非寻常外交问题可比,对付之法,除正式宣战外,无可以救亡者。“各地商会亦纷纷致电国民政府要求速谋自卫,以武力接受防地。
      11月,全国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更是举行2000人的对日作战示威大运动,要求当局迅速出兵北上,严办张学良,武力收复失地,实行革命外交,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国内反日情绪高涨至此,大洋彼岸柏林城中的瑶池盛会同乡会里,唐文斌、周乃驯、林竞等人也是群情激愤。事变爆发后,薛希来很快接到军部对他撤销处分、恢复军衔的通知,并令他迅速回国,等待最新整编指示。船票就定下10月下旬,先回上海。不仅蕴华要跟他一起回去,唐文斌、周乃驯、林竞这几个也决定和薛希来一道归国。
      济华见大家都要走,剩下他和迦南两个孤独鬼有什么意思,也不愿留在柏林。蕴华好说歹说,他却始终不愿意,恰那几天蕴华正在办理退学事宜,收拾行装,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居然让他夜里翻墙从学校偷跑出来。蕴华第二天早上接了迦南的电话才知此事,她料定济华不敢去找薛希来,他严格讲规矩,无故旷课逃学,济华去了他处也绝对捞不到同情票。于是先给柏林中国同乡会的几处都打了电话,都说没有,正是没有头绪,却接到了薛希来电话。
      她与薛希来婚后平日还是各自住在学校里,为了周末小聚,在市中心亦租赁了一处公寓。眼下虽要归国,但租金已交到月底,钥匙也还没有归还房东,蕴华前些天已经把里面的东西该送人的送人,该当二手货寄卖的寄卖,剩下要带走的,薛希来都已经收进皮箱里。她赶到时,就见济华围着客厅壁炉前那四、五口皮箱瞎转悠,一时踢踢这个,一时扣扣那个,而薛希来,就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报纸。
      见二姐和迦南迎面而来,迦南还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济华就有些气弱心虚,先去看薛希来,“大哥,这个。。。。。。”不是他怂,实在是二姐骂起他来,狗血淋头都算轻的,不得不令人胆颤。
      薛希来笑说:“没事,按我事先教你的说。”
      济华蔫儿吧唧,“二姐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蕴华知道这个弟弟虽然成长了许多,但多少保留些少爷作风,脾气一上来,跟自己强项一两句总是有的,不想他一来就态度诚恳认错,看来是薛希来跟他说了什么。
      “错哪儿了?”
      “我不该偷跑出来,不该旷课。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做了学生,就该时刻遵守学校的规定。”
      嗯,认识还基本到位,蕴华再问他,没别的了么?
      “我听说国内要打日本鬼子,就想偷偷跟着你们回去参军,这是不对的。不要说我才十一岁,抬不稳机关枪,就是抬得动了,打仗、驱逐侵略者不是不怕死就够了的,我们需要现代化的军事人才在整个战场上运筹帷幄,还需要足够的知识和远见储备国家未来之前途与方向,”如仰望天神一般望向薛希来,“因此我辈年轻人,应该听受沉重之教训,蓄养精锐之国力,不能鼠目寸光,不该有勇无谋。”
      蕴华怎么听都觉得他是在背薛希来的原话,“这是你真心还是假意?别不是我们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吧?”
      济华真是深刻反省了,见二姐还不信他,恨不得歃血明誓,“真的假的你看我表现不就行了?再说还有卫哥呢,他是你的坚定跟随者,有他在一旁看着我,你怕我还能翻天去呐?”
      还真是这话,迦南跟济华比,绝对是稳重又靠谱。想父母去世那年济华还不满十岁,从此婉华如慈母唱白脸,她当严父唱红脸,现在婉华去了美国,她还得父领母职,对这个弟弟,她真的是凶在脸上疼在心里,“那我就看你行动。走吧,送你回学校。”一路上又不免嘱咐他千万般。
      迦南和薛希来走在后边,他悄声问:“大哥,我看济华这次真是虚心受教了,你是怎么劝住他的?”
      薛希来一笑,怎么劝?扔给他一本德械典籍大全,里边无数的枪支器械炮弹坦克飞机电报机排雷器,他无一认识,甚至连专业术语都认不全,薛希来再跟他说,这些东西日本人自己都能生产制造,你用都不会用,拿什么跟别人打仗?他立马就蔫了。
      迦南又说:“自从那年二姐给他摸了一把手枪,他日日夜夜没少嘀咕将来要报考军校,就像大哥一样。大哥,真有那天,二姐能同意吗?”
      她能同意我也不会同意,薛希来默默的心说。他望着前面蕴华纤弱的身影,想起她一听说自己要回国继续入伍那种复杂的眼神,愧疚就像毒药一样吞噬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那支小巧的粉钻手表,这些年这个动作经年日久已经成为习惯。许久,他轻轻地说:“迦南,我从军你二姐已经是提心吊胆日夜不安,所以,家里有我一个军人,就够了。”
      迦南望着前方的身影,细细回味薛希来的话,渐渐若有所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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