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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遇大火奋不顾身,斩乱麻忍痛分别(2) ...

  •   蕴华刹那间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是白色的墙壁和窗帘,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们来来去去。从烈焰冲天到白色的安宁,她足足花了几秒钟才能适应。
      婉华和薛云来看样子都没事,只是婉华偎依他的臂弯哭得厉害,薛云来耐心安慰,低声劝她先去找护士冰敷脚踝,都肿成什么样儿?蕴华合上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强忍头疼幽幽说道:“婉华别哭,我没事了。你快去看你的脚。”
      爆炸发生时她被薛希来尽可能遮在怀里,两人为热浪掀倒,翻滚在地,她只是被震晕过去,问题不大。然而双胞胎姐妹总是第一时间选择对方,婉华坚持马上叫医生来再检查确认一遍蕴华无事才敢放心,蕴华则一迭声叫她去找护士上药冰敷,“去!快去!三哥陪着婉华一起去!”
      两人拗不过她,一同走了。
      蕴华只等她们离开,掀了被子下床。
      婉华与彦平绝口不提大哥,是情况严重怕她接受不了吗?她的心挑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不少人在这次大火里受伤,市区街心医院人手不够,特意临时从别处抽调了数十名医生、护士过来支援,连带探病的家属,医院里挤挤攘攘,一时间人满为患。
      蕴华找了好久才找到位于二楼拐角处的临时治疗间,赶上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正为薛希来治疗。
      经确诊,他的呼吸道没有吸入性烧伤和梗阻,上下五处三英尺左右的灼伤创面已经做完初步清理,破伤风类毒素和补液处理也已注射,现在要缝补右臂上方一道长达五英尺长的伤口。
      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医生垂下老眼盯着薛希来,“吗啡用完了,补给车两个小时后才送来,小伙子你确定不再等等?”
      薛希来摇头。这点小伤,犯不着麻醉。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医生说,想了想又补充,“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病人!小伙子。”
      只是尖利的石块砸下划出的伤口,虽然不很长,却有一英尺多深,皮肉翻飞,需要三层缝合才能确保不再崩开,一般人不注射麻醉不可能进行手术,薛希来却始终没哼一声。老医生看在眼里,一边缝合伤口,“听送你来的消防员提起,出事时你死死护住身下的女孩子,她只是震晕过去,石块全砸你身上了。”
      薛希来感激老医生的用意,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以往战斗正酣时,被弹片迸穿或者划破,只要还握得住枪,他从不轻易喊下来,全凭随军大夫临时处理。争分夺秒时也顾不上打麻醉,随便骂几句,疼痛也就随之而过了。
      他说:“这点伤对我不算什么,只要她没事就好。”
      老医生和护士们都笑了,纷纷问:“她是你的恋人?”
      她以前是表妹,将来是弟媳。他沉吟片刻,终开启枷锁,一字一句地郑重,“她是我毕生挚爱。”
      曾经万千次在心里默念,打算此生烂在肚子里的话,如今忽然有了听众,哪怕只有一次,也尽够了。至少能让他感受到说出那两字时胸腔和喉咙的震动,那是有生之年最浓烈的情感存在。这里的人都信奉上帝,那么请上帝原谅他在无关纠葛的人面前,让情感挣脱缰绳放纵一回。
      治疗室没关门,只有布帘子垂摆下来,晃动间蕴华匆匆一瞥,足以看清薛希来的黯然神伤。晴天霹雳打在她脚下,瞬间凝滞不前。
      毕生挚爱,毕生挚爱!
      差点没站稳,一个趔趄,冰冷的手从旁稳住她,她扭动僵硬的脖子,却看到了薛云来毫无血色的脸。

      蕴华只觉身体无事,倒是婉华脚踝肿出个大包,她把病床让给婉华住,自己回宿舍收拾替换衣服。离开医院,清新的凉风当头灌来,似乎摸不到头绪的死结迎风而解,可再次出现在病房时,才惊觉一切仍在原地踌躇不前。
      婉华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脑袋晕得难受,我就说你需要卧床,出去瞎跑什么呢。”
      顺着她的目光,蕴华反应过来。换洗衣物一件没拿,倒装来了一堆无用的围巾、帽子和手套。
      婉华又说:“我刚才看三哥也是脸色不佳,你俩没事吧?是不是大哥那边不好?”
      蕴华盯着婉华,不肯放过她一丝丝表情,“听说三哥在法兰克福有个女朋友,大约是这几天两人闹别扭,三哥难免心烦。”
      咣当——,婉华手中的白瓷杯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她脸上两行热泪就此涌出,蕴华转个身收拾残渣的功夫,已蜿蜒成河。
      蕴华默默无言。
      从小婉华哭,她无不想尽办法劝,现今她也想劝,可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这一句,“你——喜欢三哥?”
      婉华依旧淌泪。
      蕴华郁乱之极,推开窗户,凌冽的空气针扎似的一拥而进。楼下的小花园安安静静,大片的矢车菊在月光下欢脱着迎风摇曳。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我怕你不喜欢——从小你就跟三哥不对付。”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维持着她和三哥之间的兄妹关系,一旦捅破,她更怕连兄妹也做不成。
      她与妹妹不一样,蕴华从小就烈,和三哥吵闹过后依然亲厚。他夸她娴婉端静,那是她守望他的唯一方式。
      多少次他款柔相待,她都幻想他下一句是发自肺腑的表白。一次次希望落空失望加重,到后来她已经学会安慰自己,不是三哥心有所属,只是他至今还没看到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自己。
      仿佛有人说过,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一样的自欺欺人。
      一样的爱得卑微。
      而今,却连自欺都不能了。
      “婉华!婉华!”蕴华忽而扬声,婉华惊诧而视,“你是我最亲的人,只要你喜欢的,我无不喜欢!”
      但凡我有,无一不可捧到你跟前,无一不可割舍。
      “……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婉华呢喃,整个人已没有一丝神采,只是个披着病号服的木偶娃娃,“他从来只当我是妹妹。”

      月影绰约的深夜,万籁寂静。没有行人的小花园,是夜行动物的天堂,鸮科动物的尖厉声此起彼伏,兴许吓走了猎物,却拦不住长尾巴的小松鼠在松枝间欢跳。
      一只小个头松鼠悄无声息地落到蕴华的影子里。她无声无息,像个雕像,在灯下坐了许久,久到时间足以在她眉间凝成霜花。
      小松鼠悄悄靠近些,抬起棕色的下颌打量她,过了一刻钟,实在无趣,毛蓬蓬的尾巴扫了扫,一跃而起,寻别的乐子去了。
      薛云来曾说过,舞文弄墨的人青睐夜晚。大抵是因为夜深人静与寂静相伴,杂念纷纷退却,思绪格外踊跃。
      此时用于反观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看得透彻清晰。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今夜、此时,像墙上泛黄的相框,忽经加固,牢牢钉在脑子里。一起读书、背诗、观星、逛庙会、看花灯,从小他们四个就像真正意义上的兄妹,和睦而友爱。
      婉华对三哥的心思,她没有察觉,大哥对自己的心思,她也没察觉。她以为她为他们做得够多,到头来却发觉,还是太少。
      薛云来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
      仿佛有千言万语,此时当有万语千言,却始终无言以对。
      叽叽叽叽,淘气的小松鼠呼朋引伴,在枝头间乱窜,将那月下的树影扯得支离破碎,被招呼而来的小伙伴们四下散落,竖起绒蓬蓬的大尾巴围观多出来的雕像,几分钟后一哄而散。
      一丝金线挣扎着跃出东方,蕴华终于说:“三哥,算了吧。”
      薛云来早有此料,等亲耳听到她说出来,还是疼痛得万念俱灰。
      “我说你在法兰克福有个女朋友,婉华哭得就此背气。我们若是公开,难道要她哭着笑祝福我吗?我办不到。”
      “还有大哥,他今天在治疗室的神情,你也看到了。”
      “那么我呢!”薛云来大声反问她:“你想到婉华和大哥,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当然想过,我们仍旧是兄妹。甚至将来你与婉华结了婚,你还是我和济华、迦南的姐夫,我们敬你,祝福你。”
      “原来你人在这里,心思已经出去了这样远!仅是短短半天过去,你就能做到祝福我与他人?我们这些年的感情居然抵不过你在夜空下的区区几小时,还是我对你而言就是这么无关紧要,说放就放?”
      蕴华松开牙关,“是,我是想了很多。如果是别人我不纠结更不退缩,但她是婉华,三哥,你最清楚婉华的品格才情,她的一往情深,你就没有丝毫动容怜惜?你们知趣相投,如果成为爱人,还是互通心意的挚友,那一种心意相通,当是世上最完美最没有缺憾的爱情。”
      薛云来心灰意冷,“原来你晚上莫名奇妙的话,应在这里。你是在替我着想吗,我却不愿感激你。我爱着你,不计得失不怕缺憾。我们为什么要有这许多顾忌?”
      “我却办不到。我们四个,曾经诸般美好的少年时光,就因我们只顾自己的幸福,兄弟姐妹从此分崩离析吗?三哥,填满人生的不止爱情,还有亲情和友谊。今天我们分开,固然制造了遗憾,可如果我们继续,只会制造更多的磨难!”
      薛云来难以置信,“你说不爱是一生的遗憾,相爱却是一生的磨难吗?”
      “诚然。”
      薛云来霍然起身,心寒目眩相继袭来使他几欲跌倒,“果然,果然!你有颗完全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
      “我从小如此,做不到心无旁骛守着心爱的人。如果叫我背负枷锁和愧疚只为追求爱情,我宁肯不要这情感,也要了无亏欠地活,放开手脚地活。”
      话到后头磕磕绊绊,她用脸上冷硬的笑铸成世上最锋利的尖刀,刺进薛云来五脏六腑,疼得他天上地下,口不择言,“人人都说穆家二小姐多智近妖,智者智慧理智,今天我方知你这份理智病态到骨子里,自私得厉害。”
      “对!”蕴华索性说:“我就是这样自私,今天能为了婉华、大哥放开你,来日也能为了别的什么不坚定。三哥现在认清还算晚。我们就此撂开手,省却将来两相怨怼。”
      她一脸决绝,事情再无可挽回。
      她言出必诺,从来不打折扣。
      薛云来从一开始的失望、试图说服对方,到自相矛盾,混乱无措,言不由衷,再到最后的绝望,已经临近认命。她承认自私推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流着血,她又何尝不是血肉模糊一片?
      他与她的争吵,从来短暂,没有例外;她的要求,他从不拒绝,没有但是。
      她要走,他紧紧拉住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咱们静静坐到天亮,就咱俩,不吵不闹的,好不好?”
      她又坐下。
      黑夜的收梢,月儿落下去了。鱼鳞状的云朵,悄无声息地镶上金边,从发亮的东边一路蔓延过来,到头顶随意地斑驳着。小花园的路灯渐次熄灭,几个园丁出没,猫头鹰和小松鼠结束夜游各自回家——时间真的所剩无几。此时此景就是个临待戳破的泡沫,五光十色的美好包裹着一去不返的结局。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早已经不能相互取暖了,却都不愿意放开。
      如果时光可以静止,真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如果不能,就请上苍垂怜,让这一幕至天荒地老。
      天全亮的时候,第一班电车从花园外驶过,叮叮当当的声音是离别曲的前奏。这一夜结了一地的白霜,待到晨曦初撒,尽数化成露水,与霞光共氤氲。
      蕴华最终还是走了,头也不回。
      再见了三哥,再见了,年少的梦。
      薛云来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全是残忍的味道,他浸泡其中体无完肤。伊人去了。往昔那些甜蜜的誓言绵长的情意,也将如同朝露,一点点湮灭。从今往后,她是她,他是他,却再没有她和他。
      蕴华临走前留给他那本金线绣面笔记本,里面全是他往日寄给她的诗,她不知何时已一首首全都誊抄下来。两情缱绻的文字,却用饱满有力的字体,分明是情感和理智的对抗。
      翻至最后一页,是首新诗,字迹稍显潦草,撇捺间尽是心绪波澜不平之意,看得出落笔匆匆。他看到最后,哽咽难以。
      “我听见爱情,我看见爱情
      如同一阵凄微的风
      穿过我跳动的静脉
      助守岁月的信念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遇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
      逝去的必然不返
      让我们头置簪花
      一路走去各自盛开”
      不论旧体诗还是新诗,她从来不作,想不到唯一写下的一首,居然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逝去的必然不返,一路走去,各自盛开。”
      她相信爱情,她要感谢,有他的时光年华,他的涓涓温柔,他常诉在耳畔的绵长情话。她要用这种毅然决然告诉他,两小无猜,成全退让,至此经年,遗憾是遗憾,心酸是心酸。
      他和她的故事,已经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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