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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遇大火奋不顾身,斩乱麻忍痛分别(1) ...

  •   秋天刚到时,薛云来提到要作一部《宋诗选注手稿》,婉华听说后兴致勃勃,特意向他借了不少书,帮忙整理诸如西昆体、晚唐体、江湖体、江西诗派、四灵诗派等宋代诗歌流派。
      什么黄庭坚之技巧,杨万里之清圆,陆游之敷腴,蕴华听她念叨了好几个月。然而最近,又忽闻她吟诵什么“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义山隐僻,终身在追求,却总是失落、怅惘哀伤。他似乎天生秉性柔弱,时有迷离恍惚,自己都说不清楚。以至于他的诗,他的情感,常常有一种“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莫名其妙的句子,介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蕴华从小就怕他的诗,也怕听婉华说他的诗,一旦从婉华嘴里听到这些意调语味,意味着又不知什么触动了她那根敏感多情的神经。
      她问茹嘉,茹嘉也说不知道,蕴华说:“你俩同一个班级,又房间挨着房间,你都不知道?”
      茹嘉也说了:“你们还是孪生姐妹呢,从娘胎里就一块儿,你不比我更了解她么。”
      她见蕴华无语,又说:“我看,婉华的心扉从来都是两扇门,一把钥匙自然在你这里,另一把呢,”蕴华急了,“别卖关子。”茹嘉这才神神秘秘道:“她的爱人啊。”
      一阵愣怔,婉华的心上人么?
      “他……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啧啧啧,”茹嘉嫌弃至极,“你的聪明劲儿哪里去了?”
      蕴华在从茹嘉暧昧不清的笑容中渐渐有所领悟,默然无语的几分钟里,变化莫测的神情又让茹嘉疑惑渐起。
      “你是说……我三哥?”
      “除了他还能有谁?一眼而尽的事,我是不是提醒过你?”
      “一眼而尽?”蕴华木然着摇摇头,“是么?我以为……不对,我一直以为……”
      “以为只是对兄长的孺慕之情?”
      “难道不是?”蕴华迫不及待的追问因为声调骤然拔高,带有死不认错的倔强,让茹嘉更恨朽木不可雕,“我也不多说了。把你那些聪明伶俐的心思从生意经里抽取两分,自己从头捋捋。”
      从头吗?情之所起,何处是头?蕴华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个是为区区一篇《浮生六记》洒泪不止的婉华,生命于她只有爱情的殿堂。一个是用性命向她讲述《麦琪的礼物》的三哥,分别的前夜,深情而低醇哼唱《Remember me》。
      百感交集,难以取舍。而灵台唯一一点理智清明只知十万火急地催促当下必须取舍,越拖越错。
      “我想想,我再想想……”拖动蹒跚的脚步,先去一趟电报局。
      陈淑碧生前最后兴办的产业——位于上海市郊的京年西药厂,已经完成了研发工作和批量生产,半年前出产第一批止痛药、痱子水和万宝药膏。然而法租界、共租界内的大医院一向采购进口药,药房又长期被金鑫药厂的产品占据,旁人根本无法挤进这个市场,因此半年来,京年厂的业绩十分不理想。事实上,当年京年药厂的前东家,也是久久打不开局面,周转压力巨大才迫不得已将已经成型的工厂转让给陈淑碧。
      陈淑碧临终前将生意全盘托付给薛鸿飞,他尽心尽力,没少往药厂跑。药厂经营不善,他几次责成总经理李源朝务必拿出个整体方案来。一个月前李源朝报告说,既然租界难以立足,何不如将眼光投向周围地区?他手底下两名销售经理已经接洽过市区东南的南汇、川沙等县的药房,对方表示愿意小批量购进京年药厂的产品。本以为是打开局面的一桩喜事,没想到销售经理租了卡车亲自送货过去,对方临了却不认账,不愿付款购买。据事后分析,极有可能是因为京年药厂没有给销售回扣的原因。
      药品从厂区运出,一路东去,交了坐厘和地方附加税,什么军费、教育费、筑路费和慈善费,再加路上的运费、人工,一趟下来,非但分毫不挣,还贴出去若干。原来,两名销售经理求绩心切,与对方根本没有签署销售合同,一切只是口头承诺,就贸贸然送货过去。薛鸿飞后来获悉,大怒,解雇了二人,总经理李源朝管理督责不力,也理应处罚,只是站在薛鸿飞的立场,他本不是东家,这样处置有些尴尬,遂拍了电报将事情经过告诉蕴华。
      蕴华知道姑父是叫那个监守自盗的谣言闹得行事顾忌。他是母亲临终前亲自托付的人,蕴华十八岁之前穆家的产业全权委托给他,风光霁月的人品,蕴华从不怀疑。
      这就回了电报,委托薛鸿飞全权行使大股东的权利,对管理层任免迁贬,便宜行事,她们姐弟绝对没有异议。
      回到宿舍,夜幕已悄然降临。今夜元宵夜,四人早已订好聚餐,她换过衣裙,出门前分别接到几个电话。先是婉华说她会从鲜花店直接过去,让蕴华不用等她。薛云来从法兰克福过来,刚下火车,“我打过来试试,如果你还在,不妨我绕过来接上你一齐去?”他如是说。
      蕴华迟疑间,那头薛云来已经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忙掩饰,“……我是说不用了,就在弗里德里希大街尽头的红番茄餐厅,我可以自己搭乘电车过去。”
      “那好吧,”薛云来吃吃地笑,“你不是害臊吧?”
      蕴华没搭腔。
      他愈发得意,“不会吧,小太岁也会害臊!你拔枪揍流氓的那股劲呢?别、别,别生气,大哥从来对你最好,等你成为我们薛家媳妇儿,更是说一不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吧?挂了啊。”
      蕴华脑海里瞬间闪过婉华,忙叫三哥。
      “嗯?”
      “到了饭店你先不要进去,在外边的街角处等着我,有要紧事。”
      “就这么想我?答应你了,没问题。”
      蕴华没有讥笑他往脸上贴金,“……一会儿见。”
      薛云来之于她,既是童年的玩伴、亲人,然后才是爱人。今天一旦求证,他和她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大街两旁的博物馆、图书馆、德皇弗里德里希二世的骑像疾驰而过,她心里没有一丝答案。
      她在弗里德里希大街和菩提树大街的交汇处遇到薛云来时,他正倚着灯杆,聆听路边的卖艺者拉奏小提琴曲。淡淡起伏的哀伤,她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他的神情却宁静而投入,指尖踩着节奏轻点,那种身心陶醉的模样,她在婉华身上也见过。
      来到柏林之后,他好几次邀她去看歌剧,可是她周末要看报表走不开。他没有怨言,只是一笑而过,最后还是她建议婉华与他同往。
      相同的审美情趣,和契的价值取向,或许他与婉华才是一对佳偶。不像她,在他眼中的俗务里日复一日,匀不出多余的心力分享他的才情浪漫,时光终究会将她与他年少的美好磨损耗尽,而志趣的迥异则无限放大,形成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曲终,人群散尽,薛云来终于发现她,两人一同往饭店走去。
      “你说有要紧事?”
      问题其实很直接——如果婉华喜欢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可蕴华却不能贸然说出来。
      她问:“没遇到婉华吗?”
      “没。倒是大哥已经到了,他说看菜单,先进去了。”
      “明白。”
      两旁灯光璀璨,她走在他身边,敷衍的语气,心事重重。晚风怒狂,鼓动她的裙摆翻飞,薛云来解下自己的围巾拢住她脖子,“小太岁出门怎么也不看看天气,穿得这样少。”
      他温柔的目光、清润的气息,都随着手里的动作聚焦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万千灯影中最迷人的一抹,让他移不开视线。蕴华的鼻子忽然发酸,一路酸到心里,“三哥,我脾气臭,不温柔,从不迁就你,更没有那方面的才情与你共鸣,我就是俗人一个。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薛云来还是笑,“你问我喜欢你什么,其实你应该知道,爱情不是买卖,不问优劣,也不问值不值得。一心一意,只有对方。”
      一心一意只有对方吗,她做到了吗?她的心里有婉华、有大哥、有兄弟、还有穆家产业,太多太多的东西,永远做不到如他那般专注。
      羞愧难当。
      夜空下的柏林城,灯火璀璨,繁华而宁静。
      忽然一声巨响,不远处冒出滚滚黑烟,借着风势,火舌在几个瞬息的功夫升腾蔓延,肆无忌惮舔噬周围的建筑。成群的人们从楼里跑出来,神情慌张,路过蕴华她们身边时,听闻他们在议论好像是红番茄餐厅起火了。
      糟糕,薛云来和蕴华大惊,大哥还在餐厅里!
      薛云来叫蕴华随着人群退往空旷处,他要去看看大哥出来没有。蕴华没犹豫,“我也去!”紧跟他身后,两人逆着人流往大楼方向挤。
      火光映天,热浪扑面,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无秩序地乱跑,有人惊声尖叫,有的大叫快跑,有人呼唤孩子,有的则说浓烟呛人。大街上的电车、出租车、马车避让不及,人车搅在一处,到处混乱。两人逆势而上,几乎寸步难行。薛云来一面在人群里寻找薛希来的身影,又记挂着身边的蕴华,生怕她被人群挤倒踩踏,一心二用,正紧张到了极点,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三哥,蕴华——”
      蕴华也听见了,冲薛云来挥手:“三哥,是婉华!”
      两人避开人循声找过去,见婉华跌倒在地上,鲜花撒了一地,有个德国老太太正扶她坐起来。薛云来和蕴华谢过老太太,一左一右搀起婉华。
      薛云来简单检查了婉华的脚腕,有些肿,对蕴华说:“听别人说是瓦斯爆炸,这里危险,会有余炸,你带着婉华赶紧躲远些,我去找大哥。”
      婉华一下子抓住他衣袖,担忧全写在脸上,“三哥你要小心些。”
      蕴华匆匆瞥见,将婉华交到他怀里,“还是你背着婉华快些走,我挤过去看看。”不容婉华和薛云来反驳,仗着灵巧,在人海里左突右钻,一下子出去好远。
      婉华才摔了一跤本就疼,现不知蕴华安危,更添焦虑,薛云来果断背起她往远处跑,“婉华你听我说,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然后我翻回头去找大哥和蕴华。”
      婉华连忙点头。
      这场大火由红番茄后厨的瓦斯泄露引起,初始火不大,然而起火地点正对窗户,风助火威,火势瞬间蔓延。
      火情警报响起时,薛希来随人群下楼,刚到一楼大厅,就听后面有人边跑边大呼庆幸,说他跑出来时明火已经从厨房烧到用餐区,那餐厅的吊顶是木质结构,禁不住火燎,好像就有个高高瘦瘦的亚洲姑被娘困里面。
      当即转身折返。
      几个厨师在他身后同时拽他,“不能去,火太大了!”
      “已经打电话了,等消防员来吧!”
      他心头狂跳,周遭的温度骤升,四肢却在逐层变冷,蕴华深陷火海的情景一再浮现。他叫那几个厨师快走,自己则脱了外衣浸透在大厅中央的水池里,捞出来捂住脸鼻冲往三楼。
      那头蕴华一路寻过来均不见薛希来,赶到餐厅楼下时正碰上那几个厨师。她上前问,厨师们七嘴八舌,有个身材笔挺的黄皮肤小伙子又跑回去了,姑娘你快离开吧,瓦斯泄露会爆炸的,那小伙子怎么不听呢,上帝保佑他吧。
      蕴华脸色煞白,二话不说冲向楼梯。
      烈焰炎炎,已经从三楼的餐厅蔓延至楼梯口,空气中到处是烧焦的气味。薛希来跑到二楼和三楼之间,浓烟热浪,扑面阻拦,他大叫蕴华硬冲,却被呛了几口狂咳不止。此时,大楼外消防车呼啸而至。
      铃铃声过去之后,是急促的女声,“大哥——大哥你在上面么!”
      是蕴华!
      他掉头狂奔,大喊,“别上来,快走!”
      她上楼,他下楼,对方就是终点,一样的惊恐焦惧,一样的眼里只有对方。
      拐角处得以相遇,薛希来猛地一个箭步上前紧拥,刹那间心里像被岩浆灼烧了一路疼得几乎失去知觉,他差点儿以为要失去她——不需要确定,还要怎么确定,怀中的人儿就是他一生最挚爱的珍宝。
      使足狠劲的双臂紧实有力,带着不把她撕裂揉碎塞进胸腔不罢休的疯狂。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跟随头顶的烈焰燃烧起来。听觉这时忽然失灵,他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只知道有个疯狂的声音在耳边鼓噪,“抓住她,不要放开!”
      他胸怀里砰砰急剧的蹦跳,堪比巨焰般的滚滚灼热,蕴华自己又何尝不是,再叫了声大哥,薛希来用湿外套罩住她脑袋,“走!”
      楼下的消防车已经准备就绪,疏散人员的指挥调度被大喇叭扩散到各处,蕴华只当能脱险无疑,边跑边侧头冲薛希来笑,“能找到你真好,大哥。”
      薛希来嘴角微动,也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将她脑袋死死摁在怀里,带着她凭空一跃。
      巨大的爆炸声瞬时震耳欲聋,天花板与墙面里被炸裂的砖块石头连一丝摇摇欲坠也没有,直接坠落,重重地砸在挡住蕴华的薛希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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