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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别故乡远渡重洋,悉真情忍痛祝福(3) ...

  •   上个月的瑶池盛会,主题是饺子。
      唐文斌、周乃驯、林竞、韦国信这些南方来的没接触过,纷纷在一旁袖手,他和蕴华成了主力。他剁馅儿,擀皮儿,蕴华负责包。她包得又快又严实,还会三、四种花纹,一旁打下手的唐文斌太太密斯吴惊讶连连,问她都上哪里学的?
      蕴华笑吟吟,说在门头沟的矿山里待过三个月,矿工们一个月吃两次饺子,她给伙房的老师傅帮忙,顺便偷学了两手。
      密斯吴啊一声,“东家小姐还干这个呐?”
      “什么东家不东家的,资本家都是吸血鬼,手上沾满劳动人民的鲜血,再不与民同乐更没法活了。”
      唐文斌旅欧时熟读《资本论》,极力推崇,蕴华去他们家次数一多,听得也多,不可避免地就能背诵几句“资本主义残酷剥削工人阶级,榨取剩余价值“之类的话。密斯吴忙说:”好妹妹,别听他瞎说,整日说这些有的没的。话说回来,你究竟会包多少种饺子?”
      蕴华脸上洋溢着她独有的明媚,“两种,”对密斯吴挤眼睛,“就两种,今天全暴露在这儿了,完了,我的独门秘笈!”
      “哦,对了,你姐姐和茹嘉她们在花园里弹琴呢,你也去露一手?”
      蕴华直摇头,“我的水平跟她俩比起来,才过及格线,不丢人了。”
      密斯吴喜欢她可爱,搂着她乐,等两人看见薛希来脸上的面粉,又一起笑他。她拿手绢给他擦,他俯身任她胡闹,并说剩下的他一个人就行,让她上楼休息。
      终于包完饺子,穿过侃侃而谈的人群,上到二楼,门虚掩着,光线被门缝折拐了路径,悄无声息地落在过道的地毯上,逆光而去隐约见彦平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护膝是大哥的,我就只落得个护腕?”
      “知足吧,要不是还剩点儿毛线,你连护腕都捞不上。”
      “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这辈子,我欠大哥一条腿。”
      彦平良久不说话。
      他进退两难,呆在原地,只听彦平又问,“咱俩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布?”
      她抬起脸,虽然叫门挡着,他只看见半边,但半羞半娇的神情,伴着窗外的阳光扎进他眼里。
      “我不好意思说。打小咱俩就不对付,现在忽然公开恋爱,还不叫周围笑个半死?唔,唔,想想就难为情。”
      “这有什么?我来公开,他们要问恋爱经过,就从日本人炮轰济南城说起。漫天的炮火和尘埃,不见英雄横空出世,却成就了你我的倾城之恋。”
      “瞎说八道没完了?”
      蕴华抄起桌上的橘子砸来,门嘭一下撞上,光线锁入屋内,只剩他一人立在昏暗无光的走道里。
      屋内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元宵节正赶上大哥放假,我们聚一聚,就那天公布,好不好?”
      “……好吧,听你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许短短几秒钟,但过往无数的片段雪片般漫天纷飞,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火树银花,灯月交辉,蓦然回首,她从灯火阑珊处跑来,眼眶里全是将落未落的泪珠,叫他不忍心看。后来他在军校训练最艰苦时,室友挨上枕头就睡,他却在满身疲惫时经常想到那一幕。
      她送他的欧米伽粉钻女表,本意是让他当掉换钱,他初到广州时盘缠用尽,宁肯卖字,也没有动过卖表的念头。
      他一步步往楼下挪,好像有钻心的酸楚从膝盖骨往上冒,疼得他手脚无力,不得已在楼梯拐角处倚墙喘气。下楼后赶上饺子出锅,大家招呼他趁热吃,他胡乱咽下几个,明明是白菜馅儿的,却又苦又涩,一点儿白菜的滋味也尝不出,膝盖仍旧痛,疼得他冷汗连连。
      记得小时候开蒙,老太爷亲自教导他君子当克己复礼,克者,克制约束,不可任意妄为;礼者,理也。他一向也以此自律,不行奢靡,严己宽人,当得起端方君子几字。就算受伤住院手术、康复练习,一次次摔倒,病痛面前也能约束自己,面不改色。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都不是真正的疼。
      真正的痛,尤甚于切肌切肤,那种酸痛深入骨髓融进血液,然后不分时间场合随时发作,由里往外一点一点窒啃侵蚀人心,再怎么克制约束也无用。

      他们一行六人到达牛津后受到泰勒教授一家的热情款待。盛大的Party布置在在泰勒家的花园里,邻居、远道而来的亲戚,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鸡、越蔓梅布丁、以及牛津附近的酒庄自产的白葡萄酒。薛云来和泰勒先生的儿子小泰勒拉起手风琴,薛希来也吹起风笛,二十几号人玩音乐椅子,人人一团孩子气。
      春之声圆舞曲响起时,薛云来过来请蕴华跳舞,她努努嘴,“泰勒先生的邻居爱德华先生是牛津大学的金融教授,诺,他正在说前月美国股市暴跌的影响,我得过去听听。婉华交谊舞跳得好,三哥找她去吧。”
      “啧啧,”薛云来说:“服了你,卿本佳人,怎么一听到黄金、股票、债券就换了张红尘嘴脸?”未等蕴华怒视,自己先笑开了,“我走还不行吗,就知道你得说我甩手掌柜。”
      甩手掌柜薛云来找到正在唱歌的婉华,千篇一律的鞠躬邀请在他身上另有一番倜傥漂亮。婉华双颊顿时飞起两朵红霞,心旌摇摇,玉指轻搭,两人下场大展舞技去了。
      这头爱德华教授在预测美国这次股市暴跌将是一场全世界范围内经济危机的开始。一战之后,英、法依靠德国的战争赔款重建家园,德国则依赖美国的战争贷款,美国一旦出现经济动荡,欧洲除苏联外全不能幸免,危机如瘟疫愈传愈烈,最终谁也不能幸免,整场危机将旷日持久。届时,各国的货币信用纷纷坍塌,金本位脱钩,工厂大面积停工破产、无数工人失业。
      爱德华太太嫌爱德华教授欢度新年的日子还扫兴,听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听众席上顿时只剩下薛希来、蕴华和小泰勒先生。
      蕴华忧心忡忡,趁爱德华教授离席喝茶的功夫,对薛希来讲道:“我离开北平前姑父曾对我说,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有计划取消银元。宋部长欲效仿美国的货币体系,发行一种全国通用的货币,藉此整顿国家金融市场和财政秩序。可经济危机一旦爆发,英、美、法的货币势必超发,信用扫地,再无力挂钩金价,届时世界范围内黄金暴涨,我们国家自己的货币又哪来力量维持银本位呢?因此上上月股市一大跌,我就写了加急信回去请姑父务必秘屯金银,分批购进,每个月至少买五万。今天听了爱德华教授所讲,只怕我当初还是过于乐观了,要不要再拍电报回去跟姑父说说?”
      “嗯,再有,现在上海的金融家大量投资政府债券,几大重要银行的有价证券已占到总资产的两成左右。公债发行全凭宋部长一人制订集中预算管理、增加税收和裁减军费用以保证偿还本息,我因此敢说若没有宋部长极力推行这些政策,政府偿还公债不能持久。这种一人维系的局面又极度危险,一旦宋部长职位变动,又或者发生任何的政治、军事危机,还没等外国经济危机蔓延过来,公债行情几夕之间就会暴跌。所以我想向姑父提议,趁美元下行,储存一些美元,总比国民政府的公债有更高的信用价值。”
      薛希来望向远方,“以后家里的事、公司的事,大凡你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云来商量。”
      蕴华一愣,心思转满圈,大概明白过来,脸一下子蹿红。她捏起裙角又放下,鹿皮靴蹭上格纹的地毯,半天不知道如何作答。
      思来想去,薛希来如兄如父,等同于半个长辈,又何必害臊,迟早要让他知道。
      “大哥还不知道他么,写文章作诗他乐意,一说到这些,就喊头疼。跟他商量等于没主意,算了吧。其实,这场经济危机若真如爱德华教授分析的这般,对家里也不是全盘负面。”
      薛希来静静听她分析下去。
      “咱们家的糖厂,不论产量还是质量都不及国外,设备是个大问题。倘若经济危机愈演愈烈,国外的公司和商人定急于推销滞销的货物、变卖积压设备,届时姑父可以借此机会低价购买一批制糖设备,机械化程度上来,成本自然下去。对,对,我这就给姑父写信提一提。”
      却被薛希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阵灼热的温度顺着肌肤触碰的关节传到不知什么地方。
      蕴华一脸惊诧。
      咱们家……他全副心神却都集中在这三个字上。因为彦平,薛家对她而言不再是亲戚,而是自己家……这样的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天下大局已定,他嘴里的苦味瞬间浓到极点。
      “大哥?”蕴华试探性地叫了声。
      “不急,过后再写。”薛希来回过神,松手,“我是说信。”
      他炯毅幽深的眼神里似乎蒙上一层随时呼之欲出而转眼又灰飞烟灭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
      她看不明白,更不敢承接,微撇下目光,余光里见薛希来的黑皮鞋渐渐远去,一步一步端稳地走向舞场当中的薛云来。
      他等弟弟一曲舞毕,点头示意他过来。也不知都说些什么,薛云来很快过来挨着蕴华身边坐下,小学生一般,乖乖聆听爱德华教授分析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
      那样子像刚领了夫子的戒尺,乖得不行,蕴华暗笑个半死,用鞋跟撞他,无声地问“挨骂了?”
      “大哥就是偏心你。你还没嫁过来呢就要风得风,将来我可怎么活?”
      蕴华气炸了,跺他,“你不服?”
      两人比肩坐在一处,男才女貌,宛若璧人,薛希来目光微微划过,望向别处。他找个无人的角落刚待上一会儿,济华和迦南就过来叫他吃布丁。他实难下咽,要了杯葡萄酒,僻静处自饮。
      那头爱德华教授的经济危机影响说得鞭辟入里,最后甚至大胆预言危机将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战争,可怕的战争,被狂热分子操控,用来颠覆已经千苍百孔的经济体系,人们终究只能在废墟上重建经济和家园。
      也不知道薛云来听进去多少,倒是爱德华教授不经意提到一战后英国人节衣缩食,反倒成就了伦敦西区的Portebello Road Market旧货市场,日日人头攒动,叫薛云来上了心。圣诞晚会的第二天他就提议大家往那里逛逛。
      这趟出来本就为婉华散心,怎么热闹怎么来,蕴华当然说好。济华和迦南在北平时就爱淘南城的旧货市场,来了英国,听说有这么个所在,也是欣然前往,于是一行人向泰勒教授、爱德华教授等人辞行,浩浩荡荡折往伦敦。
      到了目的地一看,那股子热闹劲儿,与北平的庙会小市也不相上下。摆摊儿的,从无惧天寒坚持裸露萝卜脚踝的老太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到蒙着面巾的阿拉伯妇女,本地人更不用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更甭论旧货的花样儿,成筐的《圣经》,便宜得只要几便士,日本的瓷娃娃,中国的山形铜镇纸,当地英国人历年的圣诞贺岁卡片、家里头的日用小摆设、零碎的布头、乃至用旧的银勺,成套的不成套的银质茶具,旧衣帽、旧家具,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逛旧货市场的乐趣不止在于买,更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反正天气也不差。遇到半中意不中意的,磨磋磨磋价钱,又故意给卖主留点余地,再喝上一杯热热的咖啡,歇完腿继续逛,都是乐趣。
      不到一个小时,已经收获颇丰。
      薛云来手上全是婉华姐妹俩的战利品,薛希来负责济华和迦南的。
      蕴华把弟弟们叫到跟前, “这么大人了,难倒你们是没手的?”
      俩孩子如奉圣旨,纷纷跑去薛希来跟前,取回自己的东西,又一溜烟儿跑出去好远。
      婉华驻足在一个旧首饰摊儿前,她看上那个琥珀挂坠,却寻思奇怪。西方人多欣赏金、银、宝石这类可以科学计量稀缺性的东西,而玉石、琥珀,见仁见智,则更多被东方人接受。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蕴华过来瞟一眼,“看样子像是从亚洲带回的,店家应该不太懂,这东西裂痕多,透明度不高,质地又松软,次品而已。”
      姐妹俩这头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薛希来眼尖,在整排被红色绒布衬托的饰品中一眼看中了那枚两翼嵌红蓝宝石胡蝶形状的裙扣胸针。
      摊主是个穿戴整齐的老太太,满头白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过来招呼他,“小伙子眼光不错,这枚胸针有个美丽的故事。”
      薛希来点点头,请她讲下去。
      老太太说:“传说胸针的主人是个金银匠人,凭借精湛的手艺养家糊口,夫妻恩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惜后来妻子生了重病,看遍医生也无法,眼见一天天消瘦下去。金银匠悲痛不已,就决定倾尽毕生的技艺打造一枚胸针,好让它陪着妻子到达重生的彼岸。他听传说里有恩爱夫妻死后蝶去蹁跹人间的说法,就把胸针打造成了蝴蝶形。这真是件精品,铸型、焊接、打磨、镶嵌,每一道工序,都倾注了金银匠无数心血。相传胸针打造成功的那晚,金银匠人亲自把它别在妻子胸口,第二天一早,人们就发现他们夫妇双双离世了……这枚胸针几经流转,最终被一个收藏家收藏,前些年经济不好,他不得已才拿出来托人寄卖到我这里。”
      薛希来笔直地站在摊位前,眸沉似水,像是沉思,又似感慨,半天不说话。
      老太太拍拍脑袋,又说:“对了,它还有个名字——挚爱。”
      身旁的薛云来也听完故事,心念一动,凑过来才要说买,却听后面婉华叫三哥快过来,这里有俄罗斯套娃!
      就在他们对面有个小店面,绿色的斑驳的门楣,货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红蓝绿紫的套娃,小店被婉华姐弟四人同时挤进去,顿时显得窄仄局促,转不开身。济华到门槛外接他,“三哥,大姐、二姐正说买一男一女两个套娃娃寄给叶香姐姐的娃娃,你看哪个好?“
      薛云来问:“二手的?”
      “才不是呢,”济华指指门楣上的小牌子,上面写着“NOT SECONDE HAND”.
      陈淑碧去世后没几天,老管家也跟着去了,临了叮嘱长信以日代月,守孝三十六天就行。长信除孝后听从老管家生前安排与叶香结了婚。半年前蕴华接到叶香的来信,说她已有身孕。婉华和蕴华最近不少嘀咕,购买一堆东西,吃的用的穿的,要邮寄给叶香。
      俄罗斯人制作套娃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通常选用上好的桦树木,挖空内壁,经过楦空、烫花、镶金十几道工序,才做成这种圆柱体底部平坦内套多个娃娃的Matryona。早年穆崇山到哈尔滨做买卖,曾从旅居的俄罗斯人手上买过一粉一绿七件套的娃娃给婉华姐妹,她们爱不释手。现在亲自见了满屋子的娃娃,个个憨态可爱精致鲜艳,有的还是十五件套的,婉华惊叹不已,姐妹二人挑来拣去,最后足足买了十个,除了送叶香,还有的送茹嘉的、白芍的、玉竹的,秀珍的、馨来的。
      薛云来付了钱,拎起两大捆礼盒出来,姐妹两人已经先奔前头去了。薛希来孑然一身,在长街的拐角处倚着灯杆默默抽烟,余晖脉脉,牵动他修长的影子孤清且寂寥。
      迦南回头说三哥我来帮你,济华和婉华也跟着去,原来薛云来特意又跑回去找那老太太,想买那枚叫挚爱的蝴蝶胸针,结果得知被同行的年轻人买走了。
      大哥么?他追上去欲问个究竟,却被迦南、济华等人迎过来,俩孩子馋虫作怪,非要找中式餐厅吃饭,经此打岔,一时也抛之脑后。
      蕴华则先去与薛希来汇合。他刚熄灭烟,特意远隔几步,待烟味散尽,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绒面盒子,递到她跟前。
      “什么?”
      薛希来似笑非笑,即便真是笑,也是苦味居多,“小玩意儿,二手货,自己留着玩儿吧,别人跟前不好戴出来的。”
      “二手不二手的不要紧。我喜欢它振翅欲飞的模样。大哥哪里淘来的?”蕴华对着日光抚触蝴蝶翅膀上的蓝宝石,一面扭头问。
      后边薛云来他们正赶上来,薛希来胡乱指个地方搪塞过去,“你先收起来,以后没人时再细看。”
      说完,头也不回地前面领路。
      放在心里千珍万重的人,万事以她的心意要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真要不留下一丝色彩的离开,也实难办到。
      往后余生,他仍是弟弟妹妹仰望依赖的大哥,是薛家德行兼备的长房长孙,还将是一干晚辈敬重的大伯。只有这枚蝴蝶胸针蓝色的幽光,伴着民国十四年元宵节的火树银花不夜天,永锁梦中。时光往来穿梭,所有的铭心刻骨融入岁月纹理,再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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