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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别故乡远渡重洋,悉真情忍痛祝福(2) ...

  •   德国中部的科隆,莱茵河畔一颗璀璨明珠。一出火车站,对面科隆大教堂高耸入云的尖顶当先撞入眼帘。戈昔式教堂的伟丽,特意繁密的尖拱和直棱,巧夺天工。
      在北平,王府井、西什库、西直门,也有戈昔式教堂,当初落成时百姓竞相观看,也曾惊艳一时。可若与眼前这闻名世界的双子座大教堂相较,真是遗传了几代的晚辈,依稀只剩零丁的血统。
      蕴华兴奋极了,不由分说就要进去参观。薛云来却说不急,他在火车站附近的旅店开了两间房,让她稍事休整,带她吃过当地特色的猪蹄和烤香肠之后,两人这才溜溜达达往大教堂走去。
      “好吃吗?”他问。
      在餐厅里她出于礼貌没说,现在终于忍不住了,“说实话,中国再怎么落后,美食是毫不逊色的。天天吃这些东西,你们是怎么熬下来的?”
      薛云来狂笑不停,“外国人的东西难吃,每一个中国留学生共同的痛啊。在柏林我们有个留学生团体,十七个人吧,加你十八个。大哥他们军校的学长唐文斌,其夫妇在市郊租住小别墅,每到放假日,大家自发相聚那处,甭管手艺如何,每人贡献一道家乡菜,五湖四海的美味大汇合。我们还给聚会起了名字,叫瑶池盛会。”
      “嚯,”蕴华吃惊,“看来是盛况。”
      “盛况不盛况的见仁见智。但听乡音,尝乡味儿,也算他乡遇故知了。可惜这个月的瑶池盛会已过,下个月十号,我带你去。”
      两人说话走进教堂,在一幅幅彩色玻璃绘成的圣经人物前经过。薛云来说:“要说彩色玻璃绘像,遍历整个欧洲,就要数威尼斯的圣马克堂最美。屋顶与墙壁上满是碎玻璃嵌成的画,真金色、蓝色、红色,庄严又华妙。去年冬天我们本欲携婉华同去,不想临行前她感冒没去成,事后大叫可惜。”
      蕴华可以想象婉华遗憾的样子,“她后来写信给我,还约定了下次与我同去呢。”
      “嗯,我带你们去。”
      看完浮雕,两人沿着回廊同上塔顶。华灯初上,高处俯瞰城市,惬意的人们悠然漫步,三两广场之间教堂的钟楼和尖塔鳞次栉比,更显繁华与出尘并存。
      漫天繁星闪耀,人在高处,银河似触手可及。而贯穿整个城市的莱茵河,水面倒影繁星光芒,又如银河同胞,天上地上各有光带闪耀,令人分不清身在何处。
      薛云来遥遥一指,“你看,那是霍亨索伦桥。天气好时云蒸霞蔚,在桥上遥望大教堂,高五百十五英尺的尖塔直入云霄,干净的天空仅有这两条尖尖的影子,像天堂仅有的通途,又像是人类诚心祝祷时拢在胸前的一双胳膊。那一种庄严肃穆,不必一字,便抵得上千言万语。”
      蕴华真心叹道:“真美。大教堂美,铁索桥也美。”
      “是啊。莱茵河穿城而过,肉眼看不到源头,也看不见尽头。就像爱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因此当地流行一种做法,爱人们相伴前往霍亨索伦桥上挂铜锁,借此锁住爱情长长久久。”
      他说着话,手里不知何时居然多出来把崭新的锁头,暗示的眼神一趟趟睇过去。
      蕴华心笑他一身西服里不知揣了多少东西,又是口琴又是铜锁,只装作不知道。
      “三哥,你看今夜的星空多亮啊,像极了那年在秦李庄我跑出去的那晚。”
      “你还好意思提?一声不吭就跑,我被大哥骂惨了。”
      蕴华连吐舌头,“小时候嘛,不懂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拉过她左手迎光仔细瞧,“幸好没留疤,否则我真是……”
      “留了也没事,谁整天往你手腕上瞧?”
      薛云来笑,“也是,将来我不嫌你就是了。”
      “给你点颜色还开起染坊了?”蕴华一拳头砸去,被薛云来躲过了。她又作势踢腿,他见状便跑,嬉闹追逐中,他大叫小太岁我当你长一岁变温柔了,装了一天终于现原形了不是?
      蕴华撵不上他,气喘吁吁的,索性也不跑了。靠着窗框,“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问题从济南回北京后她就一直琢磨,始终不得其解。现在为景触动,她以为他不明白,哪知薛云来幽幽地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的眼睛映着窗外耀目的繁星,而她,就在无数星光的中央,在他珍藏多年的心里。
      他慢慢靠近,在她不防备时轻柔一吻,垂眸笑道,“许是那晚。或许更早之前。谁知道呢?”

      两人疯玩了半晚,薛云来终究担心蕴华身体吃不消,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过去敲她的房门。吃过早餐,收拾好行李,往火车站广场找张长椅,等不上一小会儿,就听见有女声喊蕴华名字。蕴华还在举目张望,婉华、茹嘉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三人尖叫抱成一团。
      “你怎么变黑了?”婉华和茹嘉同声说。
      “矿山里待的。”蕴华捧起婉华的脸蛋,“我看看,给我看看,没哭啊?长进了呀。”又去搓茹嘉胳膊,“你呢,是不是特想我?”
      “讨厌,做什么每次我都是哭哭啼啼的那个?”婉华说。
      一年了,异国他乡自食自立,看来婉华终于走出阴影,独立了,也坚强了。
      薛云来就在不远处,含笑望着三个姑娘聚在一块儿,像广场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又热闹。
      茹嘉说起去年她们大家结伴乘邮轮抵港,有薛希来兄弟张罗旅馆、车票,她们几个女孩子才不至于初到国外就迷失在茫茫人海。如今蕴华居然单人独骑漂洋过海,可见能干的人一如既往能干。
      蕴华心说我也是有他张罗,嘴上却喊三哥给我们买咖啡啊。
      “没问题。你不加糖,茹嘉加奶不加糖,婉华是两勺奶一块方糖,对不对?”
      婉华仰望着他,半羞半怯,“谢谢三哥。”
      茹嘉挤眉弄眼,蕴华莫名其妙,“你傻了,没见过他俩说话么?”气得茹嘉跺脚,也不知道谁傻!
      薛云来搜罗了巧克力蛋糕和热拿铁过来,问大家要不要吃了午饭再上车?
      “谁要吃猪腿和烤香肠,难吃死了。”蕴华脱口道来,话音刚落见婉华和茹嘉都吃惊地看她,反应过来,不禁讪讪。
      “你不是刚到么,什么时候已经尝过本地的猪腿了?”婉华不禁问。
      “她没尝过,我信里提到过。”薛云来适时解围,提起行李箱走在前头,“既然不想吃东西,咱们先上车,到了柏林再找间好馆子为蕴华接风。”
      虽时隔一年天各一方,眼下挤在一处,熟稔的感觉却不遥远。女孩子们拥在一处,天南地北地交换信息,“本来迦南和济华也要来接你,我怕他们耽误课程,就没让。你到了柏林,寄宿生周末放假时就能见到他们了。”婉华说。
      蕴华逗茹嘉,“这里有没有外国流氓欺负你?现在我来了,我保护你呀。”
      “这人真讨厌!”茹嘉喊婉华和薛云来,“她越发狂了,你们还管不管啦?”
      两人忙不迭摇头,躲得远远的,又是一阵说笑不停。
      上车时他瞅准无人的空隙,凑到蕴华跟前挤眉弄眼,“你怎么谢我?”
      对此等把罪臣当功臣的厚颜,蕴华不多说,往他脚面上狠狠一跺,咬牙道,“谢谢了。”
      “啊——”,薛云来大叫,哀嚎被汽笛声尽数吞没。
      蕴华的留学生涯,就此拉开帷幕。

      她比婉华、茹嘉晚来一年,自然晚一级。而学校的宿舍按年级划分,蕴华最终没能与婉华住到一处,好在两处相邻,姐妹二人与茹嘉,日日同进同出。学校功课不重,全凭自觉,但蕴华德语不如婉华流畅,更得下功夫追赶功课,每个月还接到薛鸿飞寄来的厚厚一沓账本和经营月报,时间比谁都过得紧张。仿佛昨日还是刚来的那天,她与薛云来把臂同游莱茵河,再从书本、账本中抬起头时,已临近圣诞了。
      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西方人的圣诞,如同中国旧历年的春节,不旨在划分年度,更是阖家团聚,祈福来年。中国孩子期盼春节,因为糖果、新衣和红包,如同外国孩子期待圣诞,熬得两眼通红也要偷看白胡子老爷爷如何在缤纷大雪里驾着驯鹿派发礼物,醒来一看,圣诞树上耀眼的ornaments的里瓜拉作响。
      稍有不同的是,中国孩子往往被大人们拘着上这儿上哪儿,作揖、鞠躬、老式家庭还得下跪磕头,吉祥话堆积成山。外国孩子只要一句“Merry Christmas” 就好。
      穆崇山早年总结出这个规律,孩子们还小时他就说,中国人的繁文缛节过了头,要不得。因此婉华姐妹自小就没背诵过 “百福具臻、福寿康宁、瑞启德门、鸿喜云集”之类的话。同龄孩子需要作乖换来作乐,她们却用不着。
      婉华这几天情绪低落,蕴华忙于物理实验报告,才告一段落,就给法拉克福打电话。
      “去年刚来时她也这么着么?”
      “是有点儿。”那头薛云来说:“我说,你对着你姐姐和我大哥,像极了穿上围裙的老妈子。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也想舅舅舅妈对吧。你能排解的,婉华也能。给她点信心。”
      蕴华来了气,“你懂什么,兰花、绿萝一个养法么?”
      电波在两人的静默中固执地联通,即便不能亲眼所见,也能想象他在那头温温然而笑,没有一丝脾气的神情。蕴华叹了口气,薛云来已经抢先说:“你说的都对,先不急,咱们一起想办法。”
      “对不起三哥,我只是关心则乱。”蕴华说:“这些日子总有忙不完的事,焦头烂额,也没见我冲哪个发火,只有对你,才……”
      如此,薛云来更要抢在前头伏低做小,“你有什么冲我就对了。去旅行吧,去年大家就一块出去,什么都不去想就好了。”
      不知道哪个圣人说过,旅行是最好的疗伤,一路上开阔的、奔波的、惊叹的、新鲜的,让你顾不上心里渺小的忧伤。
      “就这么着,三哥,谢谢你。”
      电话那头的他不禁肃然,“记住,对我永不必称谢。”

      教他欧洲文学史的泰勒教授来自牛津,每年圣诞节必要回去的。作为他极喜爱的学生,薛云来收到泰勒先生的热情邀请,前往牛津一起过圣诞,就连他的兄弟姐妹也一同受邀。
      她们在二十号那天搭乘火车前往法国加莱,乘轮渡穿越英吉利海峡到大不列颠的多佛港,再转乘火车辗转牛津。一路上薛云来领队,薛希来买票、问路、打电话约车,忙前忙后。
      蕴华看他提着满满的两箱行李,想接过来一个,薛希来说不用,望一眼身后的队伍,薛云来、婉华边说边笑,济华和迦南走走停停,把每一家商店门前的圣诞树看得津津有味,再看蕴华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轻轻扯出笑容,“你们都跟好了,别掉队。”
      说完,头也不回地继续领头带路。
      萧疏的身影,仿佛与大街上的热闹扞格不入。
      蕴华分明记得上个月瑶池盛会时,他虽然也是话少,可挽起衬衫袖子剁白菜、擀面皮,与大家一起包饺子,脸上沾了面粉,还偏过头让她擦,偶尔也会说起军校的课程和训练,分明还很正常。
      这头薛云来正向济华、迦南说圣诞树很有可能源自斯堪第那维亚的世界树,被蕴华一把扯出来,她下巴往前翘了翘,“大哥这是怎么了?”
      婉华凑过来,“大哥一向这样,没什么特别啊?”
      薛云来也说:“就是。”
      蕴华找不到同盟,只好自己想办法寻根究底。火车开动后,她特意坐到薛希来身旁,搓暖双手去揉他的左膝盖。
      “今年冬天特别冷,大哥的膝盖是不是又疼了?” 毫无预警的,她一张俏脸探到他眼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里净是关切。
      刚来德国的前半年,薛希来在史密斯大夫的医治下做康复训练,原本预计为期七个月,他咬紧牙关,愣是五个月就扔去拐杖,行走如常,却落下了阴雨天寒膝盖疼痛的毛病。蕴华和穆青梵知道后,寻遍北平名医,都说枪伤的后遗症只能靠养,无法根治,多注意保暖,不要剧烈运动减少膝关节磨损,尤其不能再有二次创伤。蕴华因此只要有时间,就给他织护膝,里面滴上姜汁精油促进血液循环。一个护膝洗几次精油就洗掉了,毛线也松了,她就再给他织。
      薛希来心底叹息,百转千回不知如何是好。两人的目光相遇在半空,他一触即溃,再不敢看,两只手指轻轻捏起蕴华的寸关尺,把她的手从自己膝盖上挪走。
      “膝盖没事。”他说,“学校将要举行军事素质操练,我还翻译着两本军事典籍,诸事繁多而已。”
      九真一假的谎言,说得他几乎心力交瘁。
      “上次织的的护膝你穿了吗?合适吗?”
      “合适。你还要看家里的那摊事,学习上也不能放,本就比别人累,有时间多休息,以后不用再给我织东西了。”
      蕴华从他的好意中领会到客气和疏离,却又束手无策。
      火车进入隧道,光线骤暗,满车厢的绅士小姐们在黑暗的空间里格外安静,静得可她以听见身旁的薛希来坚定有力的心跳。
      天下之大,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安心。
      “我没事。”她听见他轻声说,过了两秒,再次肯定,“真的”。
      黑暗中,苦恼的蕴华肆无忌惮的蹙眉,“那就好。大哥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嗯。路上时间还长,你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哦……”
      “听话。”
      “好吧。”
      密闭的空间里,她身上甜腻的馨香四处绽放。他屏气凝神以意念相抗,越抗衡越徒劳,越徒劳越懊恼,正是辛苦的时候,感觉肩膀上软软的一团欺来。
      所有的极力自持瞬间溃不成军。
      远方的亮点千呼万唤始出来,火车钻出隧道,薛希来不用看也知道她睡着了。他靠定椅背坐好,身体倾斜相就,她挨着他肩膀的脑袋蹭了蹭,找到更舒服的位置,沉沉然好眠。
      她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发梢尖尖,没系丝带,只用缠银线的发绳捆住。他的手伸到到跟前,却停住。
      她打小就不是个手巧的孩子,在家时有人替她系发带,到了这里没人给弄,索性就免了。饶是这样儿,两条辫子有时候还编得大小不一,云来好几次想笑,话到嘴边都被他眼神制止。
      她只要坐车时间一长,就会犯困,不论谁在旁边,逮住谁靠谁。
      她不爱哭,尤其当着别人的面。小时候云来与她在积云山假山石下玩躲猫猫,她蒙着眼睛摸进假山被突起的路面绊倒,膝盖蹭破大口子,疼得哇哇哭,等他们找到她时,她已经第一时间擦干眼泪,并且求他不要责骂云来。
      她与云来,打打闹闹,却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楚,可很快,他将失去资格去记住有关她的一切。当记忆都成为一种奢侈和无礼,又避无可避,他当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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