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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别故乡远渡重洋,悉真情忍痛祝福(1) ...

  •   天已亮透,院墙外的老仆人挥动长扫帚,唰唰声一下接一下,却没能盖住后院拔地而起的骂声。
      穆家卖出的西跨院至飞涛迁馆、半亩园一带,几日来工人们凿墙砌砖,砍树挖土,叮咣四响。幸好薛家最东路的花厅、定静堂和祠堂,属于公共区域,本不该扰到西路的二房。然而屡战屡败的二太太硬要说那吵声扰民,天不亮就骂天咒地成了她最新的晨练。
      薛希来的髌骨总算保住,当下石膏已除,每天清晨需要大量的肌肉重塑锻炼,无一次不是大汗淋漓。洗漱过后再看一小时的书,六点半准时在院中用早饭。
      他放下粥碗,“嚷什么呢?”
      “嗨”,老妈妈说:“还不是车轱辘来回滚那几句。就是这两天连四小姐也饶上了。四小姐在家里从来不声不响,昨天竟然被二太太气哭,不过是穆老爷出殡那天过去拜了拜,就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不孝似的。您说,这事儿闹得。”
      “不吃了,收了吧。”拄着拐杖往上房里去,路过月洞门时特意往深处略站了站。
      薛二太太正对着馨来指桑卖槐,“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亲亲的弟弟不去照应,反倒是什么外四路的哥哥侄女掏心掏肺,我真是,”忽然眼光一扫,门洞下竟然站着个人,墨色的长衫,身如松柏,静静地看着她。
      满家子对薛希来均莫名惧怕与忌惮,“大清早见鬼了。”薛二太太尖叫一声,丢下帕子躲屋里去了。
      薛馨来满脸尴尬,只等二太太走远,近前说:“大哥,早上好。”
      “早。”薛希来说:“还没吃饭吧?跟我来。”
      兄妹二人一并走着,薛馨来期期艾艾,“大哥,我妈妈她……”
      薛二太太自说自骂的诅咒如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不时还离题万里。好比今日,先是说穆家缺德带冒烟儿,卖个房子还吵扰四邻,不知怎么想起日本人那里听来的传言,门头沟矿山的深处有一极为稀缺的金脉,已经叫大房探得具体位置,正欲与穆家一起开采。
      好事从来不想到自家兄弟,他薛鸿飞究竟姓薛姓穆?这便开启新一轮的咒骂。
      有酱园和当铺的公产,二房并不短银子花销,可老太太和薛二太太却中了魔症,一年年谋划大房的矿山和银行,手段一次堪比一次下作,让薛馨来面对大房时,除了臊还是臊。
      薛希来说:“长辈的事与你无干,安心念书,有什么为难了,跟大哥说。”
      他将馨来领进上房,叫秀珍摆早饭给她吃,他自己则坐到廊下。不多会儿,家中的男仆人提着个红子笼找过来,说:“大少爷,买到了。卖家说就这花红鸟儿练了两年,打弹、叼旗熟着呢,要不我给您操练操练?”
      薛希来亲自接过鸟笼搁在脚下,没有逗弄它的意思,“你忙去吧。”
      桂园中的鹦鹉被陈守拙弄死了,他第一时间叫人往花鸟市场寻摸新的。没等买到,就在蕴华去送葬的第二日,陈淑碧再次倒下,病势汹汹,短短半天已到了水米难进的地步。
      他们一家人昨日守了一天,往来的大夫都说也不必送医院,悲郁积心,五脏匮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药石罔效也。
      婉华当场晕死过去。
      昨晚守到前半夜穆青梵让他先回屋休息,他离去前,见一排厢房电灯通亮,所有药号的掌柜、几个账房先生、各处产业的经理都在那里,这是在等,等陈淑碧清醒的片刻交代后面的事。
      那一刻,他思绪万千。
      几日前杜团长他们前来,曾提及,“济南一事,吾等退避三舍,偌大城池拱手让人屠戮,实为军人毕生大耻。军部里因此天天有人吵嚷请战。”
      梦莲说:“校长当日曾有训示‘不屈何以能伸 , 不予何以能取 , 犯而不校, 圣贤所尚, 小不忍则乱大谋 , 圣贤所戒 ’,且通令全军,严禁与日人冲突。若非有此,以当日将卒之激愤,早在济南城下与日军一较高下了。可现在你家里这事,日本人步步紧逼,都骑到脖子上了,再不反抗,枉为堂堂男儿矣。你放心,大家都支持你。”
      一向拘谨的启大也说:“军人血性,对此欺辱除了奋起反抗再无二话。可恨的是政府里的一帮文人书生,安邦定国没有建树,一听说是与日本人起冲突,不问缘由就要绑了自己人交给日本人处理,简直岂有此理!”
      海山则冷笑不止,“还不是惧怕日方以明臻之事为由发难。现在奉军是战是和尚在摇摆,若再给日本人出兵的借口,我等打仗的不怕死,躲在后方的倒先吓破了胆!此等媚像,与昔日秦桧之流何异?明臻,不论他们如何叫嚣,有我等同袍一日,便与你据理争一日,誓不让绥靖派得逞。”
      同袍耿介,维护之意,薛希来油然感激,“诸位的心意薛明臻尽知矣。然某之最后去留,悉凭军委会裁决,军委会之中,尤以校长为重。上个月亲日派黄郛已辞职,改由旅美背景的王正廷继任外长,校长的外交侧重已由日转美,联合美国制衡日本,必让日方直接出兵京津的阴谋破产。济南一事,校长亦视之为耻,安得一耻再耻无止境耶?是以某之事,拖延时日,不了了之罢了。”
      而暗地里,薛鸿飞早前在上海认购为数不少的债券,薛家财力匪浅,军委会处理起来不会不考虑。
      “瞧瞧,我们为他牵肠挂肚,他倒想得开。”梦莲玩笑间拿胳膊捅薛希来,“就像那会儿你训练晚归,我们好心替你留饭,结果你小子空手出去溜一圈,就吃饱热汤热水回来。我就不明白了,论人才我不比你差,食堂大师傅怎么就偏爱你?”
      “又不是挑女婿,哪个看他人才?你不知道?明臻的妹妹月月给他寄钱,一切看孔方兄的情面。”
      几人顿时嘻哈。杜团长见状,涌上嘴边的话顿时又往回咽。
      笑过之后,薛希来亲自斟酒,拄拐举杯,南面而敬,“敬望山。”
      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扣好风纪扣,肃然举杯,“敬望山。”
      黄埔二期中,薛明臻、张梦莲、何海山、喻望山和王启大情同手足,当日无数次放声高唱,“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志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如今薄酒一杯,遥祭昔日好友,斯人已去,音容未散,誓言亦未散。
      送他们出门前,杜团长特意慢行几步,拉住薛希来语重心长,年轻人欠妥当,要没有这事儿,兴许再过个一两年升个少将旅长也不是没可能。可惜啦。六期出了个另类的小师弟戴雨农,听他说给你做手术的史密斯先生最近去了柏林的一家医院。
      他点到即止,看似风马牛不相干,薛希来却一点即明。
      去岁父亲在上海购买了近百万的债券,此事办在校长心坎上,买的就是他的性命。他本人又屡立战功,因此他很清楚,处罚无非雷声大雨点小。
      如果他没有私下会见傅将军的话。
      几个月前,戴雨农自山东潜入敌境,自济南、保定、天津、北京一线,一路北上,刺探军阀情报,遍及华北各省,如入无人之境,搜集了大量军事、民生情报。北京城的热闹事儿,甚至是他与山西来人见面,一准儿被整理成文呈现在校长的案头上了。
      疑心与猜忌,从来不是一朝一人的毛病,而是千古通病。
      因此,腿伤需要他前往柏林找当日的主治大夫做康复治疗。如果风声还未过去,以他的资质,去柏林军事学院学习军事指挥,将来西为中用,确也是个周全的方案。
      薛希来原也认同。可如今陈淑碧骤然倒下,一旦散手人寰,蕴华姐弟短时间内失怙失持,他实不忍心此时撇下她们独自留洋。

      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北平特别市政府正式成立。
      蕴华为生前笃信佛教的母亲在潭柘寺做足三天三夜的法事,回城那天遇上北平各大院校学生的欢庆队伍绕城一周,为避让人群,小汽车在宣武门城楼停靠。
      游行队伍高举横幅,热烈庆祝北平特别市政府正式成立、内战停止、呐喊建设国家、打倒列强。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与汗水一起挥洒的除了民族之情,还有十几岁最恣意的青春。
      蕴华静静收回视线。她的青春,如水中映月,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浩荡荒凉的世道撞碎,她唯有车不停轮马不停蹄,治丧,治家、安抚幼弟、甚至替病弱的姐姐联系出国,留给自己的所剩无几。
      薛云来还在做最后的尝试,“跟我们一起走吧?”
      蕴华摇头,“说好了晚一年。一年后我到柏林时,你们早已熟门熟路,可别忘了给我办个隆重的欢迎仪式。”
      八月,已有秋意的阳光慷慨地灌溉生灵,少了份炙热,多了分通透。他柔和的目光专注于她一人,容不下其他。蕴华再多的轻松也装不出来,“替我照顾好婉华,让她早日走出失去父母的阴影。还有大哥,他的腿即便恢复行走,也要时刻防寒防潮,不能剧烈碰撞。至于迦南和济华,家里出事以来他俩懂事不少,就怕到了那边德文不熟,你得时常督促着些。”
      不知哪处忽生斜胆,他抓住她的手。明知小太岁多半要怒,却顾不得了。
      “我呢?你关照了每一个人,却独独漏了我。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是出了名的好气性,连问个话的声响,也拿捏得如清泉细流,沁人心脾。蕴华看着他,默默地偎依过去。
      “三哥,此时无声胜有声。”

      红海甩在身后,穿过针眼似的苏伊氏运河,再航行一天,这艘英国白星邮轮公司赫赫有名的奥林匹克号邮轮终于响起广播,地中海第一大港亚历山大港到了,本次停靠一天。
      茫茫大海上漂泊,再光鲜亮丽地上船,也都熬成生锈的人干,只等广播一响,争先恐后下
      船,给甲板上留下果皮、纸片、瓶塞和烟头无数。
      一个白裙姑娘从船舱里出来,天蓝色的太阳帽,帽檐宽大低垂,腰间同色的丝带随风舞动。她在甲板上凭栏而立,极目舒怀,不过片刻,覆面的白纱后一双妙目波光闪动,似有无限感慨。下船的人流从旁而过,她随即融入,走出港区,请教过后,往穆罕默德阿里广场走去。
      那是个长方形大广场,地中海特有的灌木环绕四周,簇拥着广场中心的穆罕默德总督塑像。周围一片无非是法庭、银行、剧院、电报局、教堂和交易所,倒也热闹非凡。白裙姑娘径直走进电报局,拍了一封往法兰克福大学的电报,她摘下面纱和帽子,微微一笑,用熟练的英语问:“什么时候能有回电?”
      那是张东方人的面孔,却又与电报员见过的东方面孔不尽相同,长眉英气,通身明媚,像极了地中海沿岸常年盛开的飘逸的矢车菊。
      美丽的姑娘引人侧目。电报员好心相告,得等那边回电,最快也得下午了,不如先去周围逛逛。
      这姑娘正是蕴华。她闻言重新蒙上面纱,在穆罕默德阿里广场买了一份三明治,边吃边喂鸽子,赶在太阳下山前取到法兰克福的回电。
      看明白了上面的德文,只见她将电报仔细叠成三角形放进贴身小包,波光流转,眉梢飞扬,嘴角盛开的小花盛满笑意。
      一年前,未免触景伤情,蕴华做主让婉华姐弟跟随薛希来兄弟前往德国留学。尚未成行就谣言四起,替过世的兄嫂看管产业和未成年子女,结果却第一时间将人打发走,监守自盗么。
      矛头直指薛鸿飞。
      蕴华当即决定自己晚走一年。这一年之中,她跟随薛鸿飞下矿山,进工厂,巡银行,凡薛穆两家的产业,薛鸿飞均悉心教导,她诚心受教。
      她只有半年零碎时间学习德文,因此只学了个皮毛,但电报上那句拽文德语还是让她看明白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年不见该当几何?盼提早抵阿姆斯特丹。
      蕴华嫣然一笑,趁着电报局还未下班,又发了一份电文过去,告诉对方她抵达阿姆斯特丹港的时间,同时她也给柏林女子中学发报,告诉婉华自己何时抵达,两个时间居然相差一天。
      三哥,提早抵港我做不到,但是我能让婉华晚一天来接我。
      八月份的阿姆斯特丹,受环岛气流影响,气候温润。蕴华抵港的那天才下过雨,她手上没防备,退回出港口大厅开箱子找雨伞和风衣,刚穿戴好,就闻到一阵淡淡的剃须水的气味。心念一动,还没等回头看,人已经被高高抱起来抛向天空,一下、两下、三下……
      蕴华大叫放我下来,薛云来双臂坚实有力地一次次接住她,却只一味笑,眼里的笑痕像盛开的花朵。
      周围的人们匆匆而过,有的停下脚步含笑看着这对重逢的情侣。
      薛云来搂紧蕴华转圈,实在转不动了,拥在怀里,话里话外全是兴奋,“小太岁长大了,黑了,更漂亮了!”
      没有一丝迟疑,蕴华搭在他身后的手环成圈,再被薛云来别过手去紧紧攥住。她枕在他肩上,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下咚咚地跳。
      他们买了火车票,南下德国中部的大城市科隆。蕴华有两大件行李箱,被他一左一右提着,她趁他买咖啡掏钱的功夫,自己拎去一个,好叫他腾出一只手与她相牵,一路上再没分开。
      全是说不完的话。他谈起他这一年游玩欧洲的见闻,莱茵河两岸错落斑驳的堡垒,赏游时,火车不如轮船,晴天不如阴天,昏暗中总易联想起中世纪据险自豪的英雄。到了威尼斯,刚朵拉在微波里轻荡,俨然又是另一番情趣,仿佛腋下生两翼,飞向威尼斯夜曲那酽酽的歌喉当中。
      蕴华没有薛云来的文采,所闻所见不过平铺直叙——秀珍嫁给李文白先生远走上海,四姐和家里闹翻也走了。自己在矿山里呆过几个月,见识过矿工们下矿前先拜老鼠仙儿的趣闻。在塘沽连绵的盐碱地旁,穆家的工厂如拔地而起,高大的锅炉一个连着一个,石灰窑、吸氨塔、碳化塔、蒸氨塔、干燥锅、还有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个工人的厂房,几十条生产线同时开工,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她光是走遍工厂的每一个角落就花了足足一个月,好多设备至今都没弄明白什么原理。幸好总工程师侯魏亮先生告诉她,其实最重要的设备就是生产线上的几块电路板。
      平坦的欧洲大陆,火车飞驰如同光速。经历过工业革命的改造和世界大战的考验的土地,天空依旧开阔明亮,连绵的田野一望不到边,不时可见零星点缀的古堡和大片的如彩色积木搭建的小房子。
      蕴华说累了,倚着薛云来小憩。火车自隧道穿梭而出,光线黑白更替,她顿时清醒,仰头一看,薛云来的眸光灿若星辰,温柔而深情地凝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嘴角弯弯的笑迹,她小时候总疑心不是好意,现在长大了,不知不觉也接受了。
      “在想什么呢?”他问。
      “想大家。婉华、大哥、济华、迦南,就是紧随婉华也跑去柏林的茹嘉,我也很想念。”
      “哦。”失望溢于言表。
      她坏坏地笑,故意停了一下,“三哥,在国内,不论我忙得怎样脚不着地,夜深人静时总能想起你给我寄的诗。我特意找了个金线绣面的本子把你的诗一首首都誊在上面,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原来……他懊恼地吐出一口气,仰面苦笑。不禁有感而发,“小太岁还是那个小太岁,我无处可逃。”
      说罢,不知从哪里弄出个口琴,轻吹一段后,又低声唱起来。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Remember me,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Remember me,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仿佛又回到一年前他们分别的前夜,他跑到她们家积云山山石下唱给她唱歌的那一刻。蕴华倚着他的臂膀凝神静听,不时以歌相和,“Now I’m in your arms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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