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60、钗群一二可护家，几处深情难思量（4）

　　停灵第三天，各家送的丧礼沓来纷至，穆家的仆人们出出进进迎来送往，过府吊丧的客人明显多了起来。
　　陈淑碧已经躺了几天，今天就算吊着气也得起来。她换上一身素旗袍，银簪子银耳坠，把蕴华叫到跟前，“能请来美国大使和南京的财政部长，全靠周公子的面子。人家还一连两天上门祭奠，不要说他只是你父亲生前的一个藏友，些许微末的交情，咱们家出事以来，除了你姑姑家这样的至亲，就数他最尽心尽力帮咱们。这样的人情，除非我立时咽气，否则无论如何也得亲自招待他。”
　　蕴华垂眸不语。
　　“孩子，人么，趋利避害是常情，无可厚非。换做是你，能为非亲非故的商场之友仗义执言到什么程度，你自己事先也不好说。你这烈性一定要改，说什么眼里揉不得沙子看不惯见风使舵，我却说，生意人八面玲珑，不说沙子，就是石子也得揉。”陈淑碧循循善诱，“明白否？”
　　陈淑碧一早勉强吃了小碗疙瘩汤，就是极易克化的燕窝，也只能咽半盏，却在此对蕴华说吞石子。蕴华不想母亲再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教她人情世故上，忙说：“今天有几家商会成员上门祭我爸爸，不用妈妈交代，我知道怎么招待他们。他们不帮咱们说话是应该的，帮，就是我们家赚了。往后还要在同一个生意圈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和气生财，我懂。”
　　陈淑碧顿觉欣慰，挥挥手，“去吧。”
　　都是富甲一方的人，三虑五思后才上门吊唁，依旧从从容容高谈阔论。蕴华带领济华殷殷接待，鞠躬还礼，款款而谈，全程没有一丝不虞。过了几天京城里渐渐传闻穆家的女公子持重有礼，将来定是位支撑门庭的人物。这是后话。
　　却说她将木材老板、绸缎庄老板、纺织厂大股东这些人送走，回到前院小书房外，正好碰上陈淑碧亲自送周畅卿一行人出来。
　　他穿着黑色暗纹西服，礼帽托在臂弯间，十分恭敬地说：“穆太太请一定节哀。晚辈告辞了，留步。”
　　陈淑碧欣赏眼前不傲不浮有礼有节的年轻人。他从小书房出来就再三请她留步，她也就不便再送，叫了蕴华过来，“替我送送周先生。”
　　“我会的，妈妈放心。”蕴华面对陈淑碧，只等她带人走远，纠结再三无果，终还是深吸口气，转过身微笑，“周公子。”
　　月前还是四哥，如今又生分回周公子了。周畅卿生生压下那股涩味，眸光语调无一不柔，掺着夏日烈烈光芒，“济南一别，你还好吧？家里也还好吧？”
　　蕴华不敢看他，“我还行，就是妈妈和姐姐都病了。”
　　“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你也不要太着急，自己保重好身体。”
　　“我知道。”蕴华侧着脸，无意间见周畅卿的影子向她举起手来，下意识后退少许，只听他又说：“你这额头怎么……”
　　蕴华忙拨弄头发垂下来遮住，尴尬地不知从何说起。
　　“……你老这样，叫别人怎么放心？以后只要有难事，尽管往我在北京的下脚处打电话，我已吩咐过管家，周家的人脉尽可以为你所用。”
　　“谢谢……”
　　周劈风三人回避在远处，她舌头打了十八个结，“四，”马上改口，“周公子，出了济南，往后有什么打算？”
　　“远游欧洲，参观诸国军事，这周就走。”
　　“这么突然？”她蓦然抬首，吃惊的眼神落入周畅卿心里，简单的四个字仍叫他翻来覆去里外琢磨，越磨越懂，越懂越痛。
　　四目相对，蕴华垂眸，耳畔只有他苦涩的声音，“这是一早计划好了的。”
　　唯一没计划到的，能在济南遇到你。老天爷爱作弄人，叫我们患难与共，转眼却叫我知道你早已心有所属。
　　其生晚，其逢也晚。
　　“大概两年时间，我将游历英法、德国，最后从苏联回国。”
　　蕴华点点头，叫叶香过来耳语一番。
　　晌午时，薛希来所在的第一集团军第一军五团杜团长并张勋莛（字梦莲）、何承笈（字海山）和王润波（字启大）一起上门拜唁。他们如今驻扎在北京城外，军部里近日来吵嚷整编和裁军，七嘴八舌，他们索性抽空请了假，除了吊唁，也为看望薛希来。
　　聊了一个多小时，薛希来送走他们回来，就见叶香捧着什么东西从小道里出来。他拐出夹道，地面上交叠的两个影子一下子撞入眼帘，他不假思索抬手止住王大狗。
　　轮椅退回夹道内，只听那头蕴华的声音，“这是小时候我父亲送的墨盒，我一直没用。上面刻有‘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朱晦翁释曰，弘为宽广，毅为强忍，吾辈中材，当于此下功夫！’我今转赠公子，祝君早日平安归来。”
　　“你我患难之交，实不必如此客气。”
　　蕴华故作轻松，“礼多人不怪嘛。”
　　他却接得郑重，发誓赌咒一般，“是你，我怎么都不怪。”
　　薛希来眼皮一抬。
　　夹道里只有房檐投下的阴影，中间一道狭窄光带，被毒辣的日头映着白晃晃的，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两旁青砖耸立，烈日炙人。那头半天始终没有回音。半晌，他默默收回视线，挥挥手，由王大狗推着从夹道另一头离去。
　　穆崇山行善多年，单是初一、十五年字号药房总店无条件发放药材一条，就有不少人要为他立长生牌。到了出殡那日，一大早，石大人胡同出口直至前门大街都占满自发而来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十分悲壮。
　　早上九点，年字号药房的掌柜、银行、工厂、矿山的经理、荣养堂派出的代表、社会各界朋友、穆青梵一家还有穆家所有人，站满了整个灵堂。十点钟，薛鸿飞主祭，孝属依次叩首毕，济华用新笤帚扫下棺木上的浮土，杠房众人抬起棺材前端，他将一枚铜钱垫进棺材下边，杠夫上前钉死楔子。
　　嘭啷一声脆响，灵前的济华摔碎丧盆，伴随一声“起”字，十六个杠夫同时发力，金丝楠木的棺材稳稳抬起，陈淑碧只觉得天旋地转，默念了声“季鸾”，强咽下喉头的腥甜，再看时，送葬队伍已经启程了。
　　哀嚎声中，纸钱漫天飞舞，蕴华打幡走在最前边，婉华腿不便，就由济华抱灵牌随后，薛希来、薛云来和迦南手持白纸剪穗糊成的哭丧棒跟在后边。十六个杠夫将灵柩小心翼翼抬出灵堂和前院，吹鼓手们吹响两把大号，灵柩出门后鼓乐齐鸣，大道两旁无数百姓放声大哭。
　　走出去几条街遇上呼吁抵制日货的游行队伍，高举旗帜遮天蔽日，呼声震天。蕴华下令送葬队伍靠边避让，直等了近一个小时人流过去，队伍又继续前行。
　　一直走进宣武门内，小汽车已等候在城楼下，蕴华让杠夫们先行，对婉华说：“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嗯，”婉华紧握她的手，“一切小心。”
　　蕴华对她点两点头，无声地说了句放心，再与薛希来道过别，与济华、薛云来一起坐上小汽车，跟在杠夫们身后出了宣武门。
　　城外二、三里处开始陆续出现星点野茶棚，天气炎热，不少往妙峰山进香的老百姓都在里面短暂休憩。蕴华下令杠夫们在大树下歇脚，叶香领着几个家里的男仆买了茶水回来，大家正喝着，忽然就听济华说：“他还敢来！”
　　薛云来回头一看，居然是陈瑾相穿着暗红纹的长衫，打着扇子，逛花鸟市场似的溜溜达达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流氓。
　　真是熟可忍熟不可忍！
　　家里的男仆人们不等蕴华下令早已自发围起来，薛云来挡在姐弟俩身前，“你们先回车上，我来对付他。”
　　野茶棚里很多人纷纷扭头，窃窃私语。
　　薛希来因为那一枪落下口实，蕴华不想薛云来再中什么妖招。她早料到他要来，人心向背、局势角逐，短短几天里翻天覆地，他再不趁着今日出殡过来捣乱，往后也难再有机会。
　　因而说：“你们都别动，看我收拾他。”
　　王大虎前面开道，她上前几步，与陈瑾相目光撞在一处，都恨不得撕了对方。
　　只听陈瑾相半酸半讥，“穆崇山死得惨，丧事却不寒碜，也算难得。”
　　既然他没有假意寒暄，蕴华也无所谓撕破脸，“听过市井骂街，说缺德人家小心断子绝孙。我们家堂堂正正，后继有人，红事白事都潦草不得，费心了您。”
　　陈瑾相一家三口做贼似的从香河流窜到沧州，桥洞睡过，破庙待过，雨打风吹惨无可惨时终于叫他想通了是谁在背后阴他。幸而他命不该绝，让日本人找到，替他们弄臭穆家，如果能捎带上薛家更好，穆崇山的珍宝古玩随他挑。双方互惠互利的事，又有日本人做靠山，他重整旗鼓返回北京，事情也一度进行得顺利，哪个料到穆家有这么多人帮衬，上至社会名流、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下至养老院里那些棺材瓤子，连美国人都出来说话了，日本人立即秒怂，想象中陈淑碧母女跪地求饶八字没有一撇，儿子已叫薛希来打爆根本。
　　日本人外强中干，美国人出面就乖上一乖，警察局从来只知见风使舵，累得他的儿有冤无处诉。好在日本人事后还知道打赏，给了因公负伤的陈守拙一个满洲株式会社北京矿业部采办员的位置，但这如何能跟儿子的伤相比！
　　陈瑾相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二丫头，伶牙俐齿，小心日后不知怎么死。”
　　“你胡说什么！”济华从后居上，却被蕴华一把拉住，慢条斯理替他扶正麻衣，间或说：“这就不劳您操心了。倒是您长我幼，将来你家哪个儿孙辈披麻戴孝，我还是有眼睛看的。”
　　他儿子已经断子绝孙了，将来谁来披麻戴孝！
　　拼实力他赢不了，呈口舌也落下风，陈瑾相顿时一口老痰不上不下，气得老脸通红，带人从斜道走了。
　　“呸，”众人望着陈瑾相的身影，无不说：“自取其辱。”
　　薛云来说：“你这嘴巴呀！”
　　蕴华迸出一丝冷笑，指挥大家继续上路。
　　杠夫们力大稳当，脚程也快，白色圆形方孔纸钱纷纷扬扬，红日西坠时，送葬队伍终于抵达秦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