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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钗群一二可护家,几处深情难思量(3) ...

  •   蕴华几乎一天一夜没睡,守灵时脑袋一点一点的,薛希来和穆青梵看见,都叫她回屋眯一小会儿。蕴华不肯,眼见天大亮了,有人上门吊唁时没有主人家还礼该多失礼?
      穆青梵说还有她。她一路过来,见穆家一干佣人秩序井然,知道这是蕴华敲打的效果,又有她从旁协理,不要说今天门可罗雀,就是宾客盈门,也照样招呼得过来。
      薛希来弟兄都别上黑袖章,以半子之礼替舅舅守灵,往来的佣人见了无不诧异。
      蕴华回屋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日头高照,已经十二点了。叶香端水过来给她洗脸,蕴华趁梳辫子的功夫问老管家那头怎么样了?
      “这几天看着又缓过来了。”
      老管家那是听说家里这几天乱糟糟,一口气顶着不肯闭眼,生怕再给东家乱中添乱。
      蕴华胡乱吃了几口糊塌子配小米儿粥,刚要出门,听见东稍间那头有人说话,细听原来是薛云来给婉华读报,昨晚的《春明外史》。婉华苍白如雪,面对薛云来时才肯笑笑。他们兄妹自来要好,蕴华颇欣慰,遂不打搅,转身往花厅去了。
      按北京人办丧事的礼节,宾客上门慰问,主人家须得准备宴席招待。陈淑碧虽病倒,章程却是早已定下,男女不同席,敞轩招待女宾,男宾客则在正堂奉茶吸烟兼入席。蕴华到敞轩外,听里面有好几个女声说话,薛希来间或回答上一两句。
      穆家的祸事就是瘟疫,等闲人避之不及,这几日能有多少人上门吊唁蕴华早做好心理准备,此刻真不期还能有人来。
      她举步进去,只见薛希来陪坐在两排圈椅的下首,来人是赵茹嘉、梅小姐、羽衣和钧宁。
      当前主张男女公开社交,薛希来帮忙招待女宾客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他肃穆寡言,梅小姐多年不见他,一时喜悦,只知凝望忘了交谈,茹嘉也不算善谈的,幸好有个八面玲珑的钧宁时不时穿梭一两句,方不至于冷场。
      薛希来的位置离门口最近,他耳目灵敏,蕴华月华白的裙摆随风摆荡进来一角,他当即转过轮椅,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后,放下茶盅对几位女宾说:“既然蕴华来了,容我失陪,几位还请宽坐。”门外的王大狗过来推他。
      交叠的双手紧了紧,梅小姐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出口。
      蕴华眼尖,笑道:“怎么我一来就走,大哥再坐坐?”
      “明空来了,迦南和济华在正堂接待,我还是也过去看看。”
      除了薛希来弟兄,杨浩文是第一时间在报纸上仗义执言的人。他身份特殊,叔叔是奉军接班人的热门人选之一,在奉军谁人掌舵、是否改弦易辙尘等一切埃落定之前,至少在北京城中,尽量避免与他冲突。因此他把在薛家当天所见所闻如实付诸报纸后,日本人雇的枪手无人去驳他,反而集中炮火攻击穆崇山和薛希来。
      不论如何,他的正直不阿,薛穆两家都铭记于心。
      敞轩的门槛一丈多高,轮椅无法直接推出,薛希来一手拄拐,蕴华从后托一把,他握住她指尖,随即放下,“我没关系,你忙去吧。”坐上轮椅,拐杖平置于双膝之上,腰背挺直地去了。
      他眉似墨裁,侧颜如刀,一身戎武之气。与女孩子说话时,目光深沉而毅,有礼却算不上亲切。只有望向蕴华时,如凝视阔朗幽静的旷野,意味经瞳孔聚焦投在她身上,总有种微微发酵的暖融,仿佛早春里裂冰的第一缕阳光。
      可她一直不自知。
      羽衣和钧宁走近蕴华,说:“穆老爷是令人尊敬的大善人,我们姐妹特来上柱香,二小姐不嫌我们身份低微,玷污庭院吧?”
      “怎么会?几位这是雪中送炭,我们感激不尽。”蕴华说话给她们深深鞠躬,行了个家属答谢的大礼。
      她当日折节下交,羽衣、钧宁二人就知道穆家家风正大,投桃报李,今日蕴华这鞠躬她们也坦然受之。梅小姐和赵茹嘉却赧然——茹嘉打电话给赵寓公请其赴京吊唁,赵寓公沉默再三,竟是个明哲保身的态度。济南惨案后,多少个给南京国民政府赶去天津做寓公的军阀都通电全国,表示日人辱我太甚,誓与倭寇抗争到底。赵寓公畏日如鼠,胆量还不如风尘女子,令茹嘉羞愧难当。无独有偶,梅小姐的哥哥梅思和任职商务印书馆,亦是新闻界的一号人物,梅小姐请他秉笔直言,梅思和说政府尚不能与日公开决裂,民间商业纠纷亦当付诸法律,吾等外人不便随意评论。梅小姐又请他一同登门吊唁,梅思和却推说有事,与赵寓公竟是不谋而合。
      当今日下,满洲伊始,至华北、山东,日本人气焰节节高窜,那煽风的、吹火的,竟全都是中国人。
      蕴华招待四人用了午饭,又引她们去看望婉华。婉华一腿骨折,脸上的红肿至今未消,精神也不济,羽衣等人轮番劝慰一番后很快退出来,钧宁忿然道:“打女人,姓陈的真不是个东西!呸,活该断子绝孙!二小姐放心,他们父子常去找茉莉,有时候日本人也在,我们若得知一二,必告知你。”
      昔日看她争风吃醋,没成想侠肝义胆不输红拂、如是。当举世齐喑、道义式微时,竟是两个被上流社会呼做下九流的弱女子挺身而出。蕴华握住钧宁、羽衣,“你们的古道热肠,我永生不忘。”
      蕴华将她们一直送到大门外,回去时远远见薛希来和济华陪着几个人出来,其中一个是高个子卷胡须的外国人,另一个头戴圆礼帽,手执白杖,微胖,还有一个落后他们几步似乎有话要单独对薛希来说的,正是周畅卿。
      她是主人家,理应也出来谢礼,才迎过去两步,心念一转不知想到什么,躲到影壁后面只等人走远了才出来。
      约瑟夫神父与她约好下午见面敲定出售屋宅的细节,她出门一趟,披戴星月而归时,叶香、玉竹几个已在门房等候她许久了。
      蕴华眼风扫过,“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这几天使计发怒斗狠,丫头们都有些惧怕,两人你推我让,还是玉竹说:“今天的晚报,诋毁老爷的文章少了一多半!相反的,不少人出来为咱们家辩白呢。表少爷、杨公子这些就不说了,诺,《京华晚报》上还刊登了七、八篇从济南寄出的稿件。”
      叶香说:“当日接受二小姐捐款的慈善机构、靠咱们家渡过难关的永隆钱庄、还有二小姐住过的药栈,都出来述说二小姐在济南的善举,还说,观二小姐行事,当知穆家风骨高标,呼吁大家不要以讹传讹。他们人人署名道姓,全不像那起子小人藏头露尾的,一看就让人信服!这就叫众人拾柴火焰高,照这样下去,兴许明天风向就一边倒,那些造谣攻击咱们家的,就夹起尾巴不敢吭声了。”
      “还有,”叶香继续说:“下午二小姐出门后,家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拨客人。其中一个,我听表少爷身边的人嘟囔,什么山西口音,傅将军,来头还挺大。”
      玉竹又说:“太太看完报纸后就能坐起来了,现正和姑太太屋里说话,等二小姐回来大伙儿一起吃饭呢。”
      陈淑碧的急症,以蕴华看来,气多过病,这也是她想尽办法不惜卖房子也要尽快解决事情的原因之一。气顺了,就能迈过这个坎。
      除了婉华不便行走,薛云来陪着她在桂园吃饭,迦南、济华、蕴华、薛希来都来到上房,虽然一桌子素席,因事有好转,大家总算食能下咽。
      蕴华坐在迦南身旁,给他夹茄盒,“头上的伤怎么样?今天换过药了吗?”
      “小伤,早不疼了,二姐别担心。”迦南小蕴华三岁,尚未变声,细细的童音说出老成持重的言语。
      穆青梵见状,放下筷子。早些时候过来时,气若游丝的陈淑碧曾拉起她的手,言语中流露出几分托孤的意思。眼下正好借此再劝,“刚才忘了说,你们姑父请来天津青帮的帮主,咱们北京人惯爱叫他寒云主人的,明早上门来拜祭你们父亲。天津青帮门徒众多,袁公子本人又是赫赫有名的才子,他肯站出来,此起彼伏,瞎说八道的人就多不了,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他们可以不怕警察,却不敢不给青帮面子。”
      “大嫂,美国大使和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都亲自来家里吊唁,这次有美国人出面,日本人更闹不了了。你再看看家里这几个孩子,齐心又懂事,大哥不在了,但咱家根基没伤着,眼下的风波过去后,关起门安安生生过日子,等孩子们都长大,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呐。”
      陈淑碧知道小姑子的好意,油然感激,“自家里出事,你们姑姑一家子为我们跑上跑下,蕴华,”蕴华听她母亲点到,立即站起,迦南和济华也跟随起身,三人垂手恭听陈淑碧说:“替我谢谢你们姑姑和哥哥,往后有什么事,还要多和姑姑商量。”
      “大嫂,”穆青梵说,“一家人,干什么说这些?吃饭,接着吃饭。”
      吃完饭,几个孩子还去花厅守灵。迦南和济华一前一后,踩碎一路的白月光。蝉鸣鸟叫不时起伏,空气中全是被暑天烘培过的晚香玉和夜来香的芬芳。
      蕴华推着轮椅,眼见拉开济华他们一段距离,说:“大哥?”
      “嗯?”薛希来仰起头。
      他个子高,腿没受伤的时候,每与蕴华说话总是微微偏着头,专注倾听。天长日久养成习惯,即便现在身坐轮椅,也没改过来。
      “我听说下午有个山西口音的傅将军上门,可是晋绥军底下第一人,素有第一善守之将的傅将军?”
      “是他。”
      “大哥没见他吧? ”
      “别人好心上门祭拜,舅妈病着不便见客,你出门去了,我再不见,别人要说这一家人不懂礼数。”
      “姑姑在呢,济华虽小也会见客,实在不行叫三哥出面也行。”
      薛希来听她的意思,是不想叫自己见山西来的人,“我不能见他么?”
      “当然不能。”蕴华急道:“他是上门拉拢做说客的,盖因他地位高,更显那边的诚意。如果大哥热衷权柄,收集政治筹码,见他则百利无一害,可大哥不是这种人。”
      薛希来单手按住轮子,蕴华推不动,索性停下来,说:“北伐军打到北京城下,张大帅已经发表退出关外的声明,虽然有皇姑屯那冲天一爆,日本人杀鸡儆猴,结果却只能适得其反。奉军继任者不论是谁,但凡他有一丝人格血性,都不会答应做日本人的木偶傀儡——东北易帜迟早而已。”
      “你看得很清楚,东北易帜之后呢?”
      “只要奉军宣布服从三民主义,改挂青天白日旗,国家就实现了统一。遑论统一是否名不副实,至少名义上统一了。有了统一的中央政府,政令所出,四海之内名正言顺,很多事便可以国家的名义提上日程,”蕴华缓缓说道:“譬如裁军。”
      “北伐历时三年,中途一度停止,除了军费不足,最大的原因就是内耗——党派争斗,各地武装亦各有各的小算盘,他们拿着中央政府的军饷,稍有不合就大搞分裂,自立政府。这些地方武装到如今,只剩桂军和晋绥军最头疼。所以只等国家统一,裁军必定提到日程上来,理由嘛,也是现成的——刚在上海结束的全国经济会议,主要议案就是裁减军费和预算管理。会议还成立了五个常务委员会,负责会后继续工作,并且北上与驻守北京实施编遣的将领商谈议案具体实行——姑父就是常务委员会的委员之一。”
      “你消息很灵通啊,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薛希来说。
      “商贾之家,消息不灵不就成睁眼瞎了么?”蕴华说:“听说晋军首脑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物,这些年在山西推行六政三事,搞新农村和新经济建设,精打细算又开源节流。大哥在军队属新起之秀,姑父一人横跨北京和上海两个银行公会,北京离太原又不甚远,他借吊丧之名拉拢你们,他日有个援应,岂非题中应有之义?他以为大哥刚受处分,如今前途未明,接受他抛来的橄榄枝,政府高层里那些嚷嚷处理挑衅分子的畏日派便有了忌惮,最后通牒下来之前他也是你手上的一重筹码。他算的这些都对,唯独算漏一点,大哥从军,为的是国家民族,丝毫不图个人名利,再无私不过。”
      他十七岁那年就曾说过,“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留恋名利和禄位,只待天下沧海桑田面貌一新,就效仿古人隐居江湖。
      她还记得薛希来给她的信中写道,他却更愿意远眺秦淮河大中桥的另一侧,淡月疏林,舒展的杨柳静静地垂着,闲散的船只悠悠的荡着,有一些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字里行间向往的全是马放南山,悠然自得的恬静岁月。
      “所以大哥你不能见他,否则一旦传出去,大家都认为你是左右逢源汲汲营营的小人。平白担负这委屈。”
      她说话时,双手握着轮椅一直没放开。白嫩如葱的十指,圆圆的指甲盖像晶莹剔透的小贝壳,可惜指尖处有些发白。
      薛希来忽然间涌上浓浓的怜意,不禁长叹,“可怜你小小年纪竟要去通盘设想这么大的局面,辛苦你。外边的事情,有大哥在,都会替你们姐弟料理清楚。往后你还只管安心读书,就像你同龄的女孩子,莫辜负这大好韶华青春。”
      薛云来曾问她累不累,薛希来直言她辛苦,可蕴华从未以为意,“大哥,我并不以为苦。况且,我不希望你每天一睁眼,周围全是要依靠你的人,却没有一个你可以依靠的人。”
      “没关系,大哥愿意让你们依赖。”
      “我知道。只是我也想告诉大哥,就算我不能成为让大哥依靠的人,我也会尽力了解你的处境,但凡能让大哥减少一分负担,我愿意付出十分的努力。”
      薛希来一怔,压着轮椅的手不自觉松开。蕴华有所察觉,推着他继续向前,兄妹二人好似一路搀扶一路陪伴,走在漫漫长夜里,晚花飘香,星光照耀。薛希来这一刻,真的希望眼前的长廊没有尽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处深情难思量,几处呢?
    直到这卷的最后一章,基本都是感情线啦。说实话我比较怵感情线,太肉麻的写不出来啊。憋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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