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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送骸骨辛酸返乡,无耻人行无耻事(2) ...

  •   “蕴华!蕴华!”婉华紧紧箍住她大喊,“你听我说!”
      白芍和玉竹闻声而来,见状一愣,婉华叫,“快拦住她!”
      白芍和玉竹拽胳膊,婉华死搂她的腰,蕴华被三人箍得浑身上下动惮不得。她额头青筋毕现,一身狂躁,咬牙嘶叫不止,“我杀了他!”
      四个姑娘僵持一刻钟,最终蕴华声嘶力竭,大家倾倒于地。婉华捂脸痛哭,一只手不忘攥紧蕴华,白芍和玉竹揩泪爬起去藏那把枪。
      “给我。”蕴华喘着粗气。
      白芍幼年见过兵匪进村,十室九空,知道枪的威力。手弯在身后,“二小姐……”她浑身颤抖,不停后退。
      蕴华一再坚持,“给我。”
      白芍温顺,犹豫再三,还是递过去。蕴华将枪口对准无人方向,扣动扳机退出弹闸,一颗颗子弹相继抛出,叮叮咚咚滚动半晌。
      “子弹上膛了,不退出来容易走火。”风雪过后的蕴华眼底一片寂静,“藏好在我抽屉里,去吧。”
      转眸所见,婉华还在凄凄沥沥地哭。妇女姑娘们孤立无援的哭声她在济南呆了多久便听了多久,哭父母兄弟的、丈夫儿女的,哭过去的、将来的,什么都有。
      脑门上热汗涔涔,顾不上擦拭,只是透出一声□□。
      “你别哭了。我也不去找他们了,咱们还是商量下怎么给爸爸办丧事要紧。”
      婉华泪眼婆娑,“真不去了?”
      蕴华将手帕递上,“我骗过你么?”干裂的双唇继而迸出一丝冷笑,“陈瑾相,我能逐他一回,就能灭他一世。”
      “你……”仿佛目睹断石悬崖、大漠飞沙,生死转瞬惊心动魄,婉华油然惊骇。
      “什么?”
      婉华望着眼前清瘦羸弱得不堪的妹妹,却仿佛寒光逼视不能睁目,她摇了摇头,不知从何说
      起,“……没什么。”
      穆崇山生前拥护新式丧礼,主张矫正奢侈,破除迷信,他的丧事,诵经打醮超度亡魂是不做的,亦不必厚葬。主要是这些年盗墓猖獗,皇陵亦不能幸免,即使富贵人家都兴随葬从俭,且令亲友、杠夫、落葬队伍知悉,最终广而告之,以免盗墓贼惦记。
      灵堂设在家中的花厅,停灵三日以供亲友吊唁。第四日出殡,送回秦李庄落葬。
      既讣告已发,出殡当天就请薛鸿飞当担主祭人,祭文也由他执笔。至于出殡队伍的仪仗,就采用五堂规格。
      月上中天时万籁寂静,白月光叫碧色纱窗过滤一层,洒在地上,凝成一种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婉华哭累说累,连打两个哈欠,蕴华从枕下摸出雕镂金梅纹的怀表,快三点了,推推婉华胳膊,“睡吧。”
      “嗯。”婉华翻个身。
      蕴华亦转头就睡。梦里前半段还依稀浮现挽联花圈的题字,渐渐思绪缓涩,糊里糊涂迷瞪一
      会儿,就听耳畔有人喊,“二小姐,二小姐——”
      她翻身坐起,借着月光看婉华沉沉然好梦,低声说句小点声,汲鞋出里间,只见白芍、玉竹都在。
      白芍上前说:“叶香刚刚过来说,老管家恐怕不好了,好叫二小姐知道,她这几天都在那边照料,暂时回不来了。”
      老管家也是看着她们姐妹长大的,向来心宽体胖,蕴华幼时淘气,没少拿他的胖肚子开玩笑,挨了陈淑碧训斥,还是老管家帮她求情。因此她小时候曾一度以为他是大肚弥勒佛转世,否则为什么从来不恼?
      这么个老人儿,如今也要去了么?
      蕴华捂着脸的指缝露出一双浮现血丝的眼睛, “我过去看看。” 玉竹却说:“还有更急的事呢,门房上通报,咱们家原来的账房杨先生说有件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尽快当面告知二小姐,否则一等天亮就晚了。”
      杨先生因为泄露四眼大齐的事儿触怒穆崇山,离开穆家已经好几年,他也因愧对东家,一直不曾上门,此刻找来,那肯定事情不小。蕴华嘱咐白芍找西院里的赵妈、寇妈几个先去老管家那边帮忙,等她见过杨先生随后就到。
      白芍转身去了。蕴华换过衣服鞋子出门,健步如飞,玉竹提着风灯在后头追赶,临近垂花门时,远远就听见有人声从廊中套方灯笼窗框下传出来,再近些,只见三扇屏门、一扇垂花门四仰八叉大开,此时若把夏日恣意的夜风换成人,定也能穿堂过府如入无人之境。
      “这还了得!”玉竹暴脾气,搂起袖子上前,“我去问问,夜里头任由二门大开,这是什么规矩?”
      蕴华拦住她,只让把灯熄了,两人静静站在角落里,听那头的人说:“我说尹婆子,先把门关上,小心里边知道明日发落你。”
      “怕什么?太太病成那样儿,周姨娘也不管事,那老胖子说不定夜里就咽气,大小姐娇滴滴小少爷又小,穆家完啰,还有谁管?咱能捞点儿是点儿,自寻出路吧。”
      “不至于,二小姐今儿不是回来了么?那可是个狠角儿!听说为找老爷的尸首,济南城外乱葬岗都被她亲手刨个遍。”
      “哼,狠?只等过些天太太一撒手,她个小丫头无父无母给撑腰,她还耍哪门子狠?”
      说话的几个除了负责看守二门的尹婆子,还有厨房的柳妈和后门上的鈡妈。这三个人是长期稳定的八卦团成员,夏日天长,只等里边太太小姐屋子熄了灯,就由柳妈从厨房拿些瓜子、花生、糙米卷儿,有时候是半只香酥鸡或者鸡丝凉拌面,尹婆子提供场地,鈡妈出茶叶,三人吃吃喝喝八卦闲扯打发时间。
      柳妈曾因厨房贪渎被蕴华敲打,知道她的厉害,有些闲话不敢说得太过,听尹婆子这么说还劝她,“快别瞎说了,再叫人给听了去!”
      鈡妈也说:“就是就是。你这老货忒懒,还是我替你把门关上。”摸着墙根过去,还没等靠近,就见两个人影从垂花门里一闪而过,其中一个似乎还回头望着这边,衬着那游廊的红墙琉璃碧瓦,大大的眼睛鲜红如血!
      鈡妈如见了鬼,手里三寸长的糙米卷儿顿时惊掉地上,待反应过来,对尹婆子和柳妈大叫,“完了完了,咱们说的话,都叫二小姐听到了!”

      凉风涤荡着墨色的夜空,渐渐露出有亮度的青意。玉竹将那群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骂上百遍,还不解恨,反倒是蕴华安慰她。
      玉竹不解,“二小姐去了趟济南,怎么变得能屈能伸了?这几个蠢婆子别再有下次,若我再听到,一定抽她个大嘴巴子!”
      蕴华拍拍她的肩头,不说话。
      若你也在济南城里呆过,见过人间炼狱,就知道无所谓之忍无可忍。此刻不发作,并非能屈伸,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等回过头再收拾也不晚。
      花厅中,杨秉志急得团团转,见蕴华进屋,忙过去恭敬作揖,“二小姐好。”
      他可比前些年瘦上许多,说话时,为数不多的一撮山羊胡子上下翘动,让人联想到快秃掉的狼毫上硕果仅存的几根毛。蕴华不动声色地上下一扫,说:“杨先生这一向可好?”
      杨秉志对这好字已可有可无。他们做账房先生的,一生就讲清清白白品行无差。偏偏他叫侄子害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前些年险些过不下去时,还是穆家太太和二小姐派人接济,否则他比那些没了铁杆庄稼整日典当吃瞪眼食儿的旗人还要落魄三分。若不为着有朝一日偿还东家的恩情,他早就学人剃度出家云游去了,好过看侄子坑蒙拐骗吃喝嫖赌。
      他说:“听闻老爷出事了,我很想来上柱香,可也知自己无脸面再踏进穆家大门。”
      蕴华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妈妈常说,先生在我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杨秉志当即热泪滚滚,“老爷太太仁义,更显得我不是人!二小姐请听我说,前些日子贵府上三舅爷找上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两人一番密谋,竟要趁老爷逢难时捏造谣言,说……”
      蕴华说:“陈瑾相回京了,我知道。先生但说无妨。”
      “我那侄子杨承祖在琉璃厂一带做掮客生意,陈三舅爷让他把这些年老爷从谁手上收过东西查了个七七八八。您当日看过《琳琅宝录》,知道老爷好些宝贝是从那些逊清的郡王、贝勒、不入八分镇国将军手上收的。这些人,往上倒几辈有亲王、郡王,再不济也是入八分镇国公,到现在坐吃山空,连祖坟都能挖,大凡给他点钱,疯狗一般什么都咬。他们都让陈三舅爷集齐了,亦写了状纸,先刊登在小报上说当日咱们老爷仗势欺压,逼迫他们贱卖祖上珍宝。毁老爷声誉,这只是第一步。他们还计划好明天天一亮聚齐所谓的冤主,还有流氓,到府上大闹吵嚷,趁这几日京中官员动荡秩序松懈,若府上不防备,就冲进来乱抢!二小姐宜应尽早做好布置啊。”
      早就知道陈瑾相觊觎父亲的藏品,但他想玩这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火候还不够。蕴华在云纹黄花梨木椅背上一捶,“先生前来通风报信,如此高义,实在感激不尽。”
      杨秉志连连说不敢当。
      “他陈瑾相想明抢,恐怕也不容易吧?就算是现在内阁解散政府凌乱,四九城十六个警察署的警察都还在呢,我就不信容得下他们一群流氓地痞无法无天。说到毁谤我父亲声誉,那更不要想,荣养堂这么多年奉养了多少老人,四邻八方都知道。”说话间让玉竹给警察署挂电话。
      几个护院很快也到跟前。
      杨秉志忙上前再说:“警察该找找,可二小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杨承祖喝醉酒泄露天机,陈三舅爷这次有日本人在背后支持,好像叫什么河本……”
      “河本大作?”
      “对!对!就是他。”杨秉志说:“日本人如今气焰嚣张,传说张大帅就是叫关东军给炸死的,这次如果……”
      他没再往下说,在屋里踱步的蕴华显然早已明白他的意思——日本人公开支持陈瑾相,值此风声鹤唳、政局动荡的时刻,不论穆崇山是真善人还是伪君子,人们只以后者论之——皇姑屯被炸开花儿的桥墩犹在,济南城的淋淋鲜血未干,趋吉避凶者谁还敢向前?
      警察一旦得知背后是日本人,手中的枪械指向哪边,蕴华此刻也不敢说了。
      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无,“咱们家与美利坚驻华公使衔商务参赞约翰逊先生交厚,日本人再嚣狂,美国人跟前也得收敛几分。我这就打电话过去。”
      杨秉志一听说老东家还有这层关系,连忙说好。因知蕴华有事要忙,他道句告辞,匆忙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白芍站出来,有些为难地讲:“昨天二小姐刚回来,太太恐怕没顾得上说,上个月约翰逊先生就回国叙职了,听说没几个月回不来……”
      原来如此!这伙人计划缜密,天时地利人和都叫他想到了。
      花厅里一时落针可闻,人人望向蕴华。
      天已然大亮,目光穿过几个洒水浇花打扫庭院的婆子,蕴华仿佛已望见一群流氓高举讨伐无良资本家的大旗,眼放金光磨拳霍霍,只待人面兽心的陈瑾相一声令下,随时闯入穆家翻箱倒柜见宝就抢。而他们背后,压阵的、助拳的日本人,狼子野心,阴鸷狡诈。
      墙内妇孺墙外狼,她唯有立于墙头,退一步,家破人亡!
      独轮车的轱辘吱吱扭扭碾过巷口,水夫三哥洪亮的嗓门更像催命的音符——时间无多。外院所有的人迅速聚拢而来,蕴华一桩桩交代下去,胡同口望风、往二门里各处传消息、发动小汽车、搬运箱笼,人人脚步匆忙,却又未见凌乱。
      影壁下的蕴华,垂手静待。不一会儿,济华和迦南同时赶到。俩人刚睡醒便得知家里要来强盗,迷瞪中往裤腰带揣把弹弓就跑出来。蕴华望着他二人的小玩意儿,笑问:“怕吗?”
      “谁怕谁孬!”
      “好!假以时日,都是一条好汉。弟弟们,本想等你们茁壮成长,可时不与我。自古国有难匹夫有责,家逢难,亦如此。”向白芍伸出手,“拿过来吧。”
      白芍郑重地递上,蕴华接过来交到济华和迦南手中,低声叮咛嘱托,“能做到么?”
      崭新的手 枪,纯钢的手柄反射冷光,热血激荡独有的幽光。临危受命,血可尽头能戮,唯托付不可违。
      陈淑碧扶着茯苓走来,晨光在她身前铺路,蕴华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那暗色旗袍的下摆一缓一荡,试图在病中走出稳定人心的步伐,她忽然涌起一腔孤勇,快步上前。
      静候一旁的王大虎上前半步,“二小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陈淑碧这才放开蕴华,“去吧,一切小心。”目光一段接一段,目送她离去。
      早已闻讯赶来的薛云来,本想与蕴华细说几句,见她点将调兵,分秒必争,他只好落在远处以目光相随。高挂影壁的白幡垂落在她肩头,她好似玉面白甲的悍将,脸笼寒霜,气度威严,点将布兵,顷刻出征在即。
      婉华、迦南和济华一路送蕴华到大门口。她只带了王大虎一人出发,上车前回首,目光流连众人,最后定格在远处的薛云来身上,嘴角的笑即现即消。他低眉一品,再看时,小汽车已驶出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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