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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钗群一二可护家,几处深情难思量(1) ...

  •   早饭过后暑气渐拢,小丫头用早起的洗脸水冲过院子,梧桐树下四张凉椅一字摆开,隔着竹帘请薛二太太和薛馨来出来乘凉。
      老太太屋内抽烟不肯出来,薛二老爷在姨太太院子里,等闲也不肯来,薛二太太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为多出来的俩凉椅骂小丫头不用心。早起厨房准备了冰奶酪,用透明的玻璃盏盛着,衬出那白奶酪上的金瓜条格外鲜艳,薛馨来却一口没吃,拿个瓷勺子搅和,一直搅得稀巴烂,终于等到薛二太太骂完,收拾心情问起那头开仗没有?
      小丫头如蒙大赦,领着新差事奉命打探去了。
      不多会儿老妈子马氏点着小脚跑回来,说穆家大门外乱成一锅粥似的,穆家人、警察、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几十个流氓还有日本人都对上了。薛二太太早起就赌的气终于顺过来,大乐, “该!看看去。”
      这时小丫头气喘吁吁回来,却说有几十口箱子从穆家小西门抬进大房的院子,穆家小少爷和三少爷亲自监督,大太太负责清点,每一件都轻搬轻放,宝贝的不行。
      还能有这好事?薛二太太从腋下抽出手绢,笑得浑身舒坦,对身旁的马氏说:“天蒙蒙亮时几只鸟儿在房檐上乱叫,我就说嘛,原来是喜鹊报喜来了。”
      “二太太说的是。”马氏附和她。
      白长个聪明人的脸蛋儿,内里却糊涂透顶!薛馨来心急火燎,早就告诉过蕴华,薛家二房与陈氏弟兄相逢恨晚,有这么个大内应在薛家,她怎么还敢把东西往这里搬,真是辜负了自己以聪明人相待的那颗心!
      馨来将那碗支离破碎的冰奶酪往旁边花丛里一倒,二话不说就走。薛二太太在身后喊,“有热闹,一块儿瞧瞧去呀!”馨来也不理。她与杨浩文的恋爱公布,有杨宇霆侄子身份的加持,立刻被整个薛家二房捧为救世主,只为她尽早转正,变成名副其实的杨太太。薛二太太精打细算,也不敢过分干涉女儿,只能由得她去。
      电话没人接听,馨来无法,只得绕道人少的穆家后门,刚出拐角就见门开敞,穆家的几个老妈子出出进进,把两尺来长的藤条箱子搬上马车,足有十来口那么多。馨来没见过穆老爷的藏品,只在烟榻之侧听佟老太太垂涎,估摸也就十来口藤条箱子那么多。心里大概明白过来,说了句鬼丫头好个声东击西,转身折返。
      消息不论好坏,均以光速传播,行动大凡有利,可以火速丈量。馨来赶到大房时,院子里已经楚河汉界,对垒分明。
      以佟老太太和陈瑾相为首,十几个手执棍棒的小流氓压阵,相比之下穆青梵只有面色苍白的薛云来和一团稚气的穆济华,挡在几十口金丝楠木箱子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这出金蝉脱壳还演不演得下去?薛馨来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胸口。
      佟老太太出来说:“老大媳妇,道理都跟你讲明白了。你兄长这些完全是不义所得,现在穆家大门外乱成什么样儿不用我多说,快把赃物还给人家,我们薛家世代清白,可惹不起这种官司!”
      穆青梵让人搬来圈椅,就坐在那些箱子前,很有立马横刀的气势,“就凭几份不入流的小报造谣,仗着混混人多就想抢我们穆家的东西么。我大哥尸骨未寒,人在做,天在看!”
      老婆娘会唬人呢,小混混们立时一阵骚动,呦呵呦呵地怪叫,很快被陈瑾相抬手止住。他说:“老太太,穆崇山生前作孽,现在连日本人都瞧不下去出来主持公道,贵府上大太太这样说话,不合适吧?这薛家,究竟谁主事呐?”
      薛二太太很有马前卒的觉悟,立马跳出来说当然是我们老太太管家。此话一出,穆青梵哼哼两声冷笑,薛家十几个佣人还站在大房那头呢,老太太冷冷的目光投来,二太太退后一旁,撇嘴不说话了。
      “薛家二房人怂贪心,遇强则弱。只管以你之硬气制对方之怂气。”济华耳边是二姐的谆谆之言,他上前一步,拉栓上膛,枪口对准天空砰砰砰连开三枪,界限对过的一干人冷气倒抽,退潮般后涌,薛二太太挨宰般乱嚎,“杀人啦,穆家杀人啦——”
      声音横扫四方,鼓动在场每个人的耳膜,连带薛云来肋下的伤口亦隐隐刺痛。他皱着眉好声劝:“二婶,别乱说啊。”
      旁边的穆青梵却说:“由得她去,嚷个够。”
      薛二太太的声音很快为孩童取代,济华说:“这是我们穆家的东西,寄放在姑姑院中,犯了哪一条,谁有话说?”
      佟老舅出来打圆场,“侄孙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
      身为老旗人,佟老舅爷继承了一定的传统美德,胆小好逸,真正血溅三尺他是不敢的。又极好面子,每逢出门必以猪皮抹嘴油光锃亮示人。对面还是个脸上无须的小娃娃,又不知从哪儿弄来把手 枪,传出去不说孩子被迫自卫,反说他一把年纪逼迫妇孺孩子,实在跌份儿。因此劝过济华又劝陈瑾相,“这阵仗,不好逼勒甚过,再闹出人命来,就不是和气生财的意思。”
      陈瑾相为报仇兼趁火打劫,不听这个,给身后的人群打手势,准备随时发动。
      角落中的薛馨来瞧得清楚,手足无措时,忽然人墙背后沉声响起,“谁敢闹事?”
      一排荷枪实弹、步伐整齐的士兵顷刻间涌进来,左右两侧包抄,五步一人,哨岗严明。薛鸿飞从人群后缓缓走出,再次沉声问:“晴天朗日,究竟谁在我薛家闹事?”
      他身后,轮椅上的薛希来眸沉如井,脸似刀裁,目光掠过,众人震慑,无一人再敢轻举妄动。背后推轮椅的人脸上一条刀疤,如巨大的蜈蚣蜿蜒,在场的许多小混混都认得,王大狗,干起架来又狠又辣。
      薛鸿飞在薛家历来是泰山压顶的存在,妇道人家的小打小闹从不过问,而一旦张嘴,当家人的气势威严,谁也不敢当面强项。佟老太太暗恨老大父子回来得及时,但自恃辈分,含糊咳一声,薛二太太便上前,“那个……大老爷……”
      薛鸿飞懒得与这蠢妇讲,直接点名薛二老爷:“你是个死的吗,任由别人欺负上门?”消息由老太太直接让人传给陈瑾相,薛二老爷事先不知,不过站出来充个人头,事后随便捞个玉器、古泉何乐而不为。此刻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喏喏道:“这……我……”
      薛鸿飞怒其不争,却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他面子,手掌一挥,“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院中十来个男仆有了主心骨,瞬间满血复活,呼啦啦涌上前驱逐小混混,再有十几把步枪环绕,形势顷刻逆转。济华见状上前欢喜地叫薛希来父子,薛鸿飞抚摸他头顶,怜爱异常,“我们济华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济华得意洋洋,“那是,我可以保护我妈妈和姐姐了。”
      被彻底无视的陈瑾相见证薛穆两姓重聚,气得呕血。正是无可奈何,身后居然有人鼓掌,“听说薛穆两家近亲近邻,相互扶持,今日一看,果然情深感人。”
      竟然是河本大作率领五个随从,从二房月洞门那端大摇大摆走来。
      按计划,他们先到穆家大门外闹事,很快陈瑾相得到消息,东西已转移进薛家,他便带着人先行一步。随后亲眼所见,几十口金丝楠木箱子,还有穆家唯一的男孩子亲自看押,错不了了,便着人通知河本。
      这场夺宝闹剧,日本人是出钱出势的金主,其意绝不止于抢夺穆家藏品,而在一次压碎薛穆两家的尊严骨气,令其从此在日本人跟前直不起腰,任人予夺予给。陈瑾相作为雀屏中选的大打手,尽职尽者,也不过贪图利益;而薛家二房,一次次与日本人纠缠勾结,薛鸿飞清理门户的心都有了。
      他与老妻相视片刻,近前一步,“河本先生,府中些许琐事,今日不便招待,就此请吧。”
      就有仆人上前领路。
      河本摸着小胡子,“唉——中国素称礼仪之邦,薛老爷府上家学深厚,入门是客想必不会不懂吧。”
      薛鸿飞说:“即然是客,就该客随主便。”衣袖一佛,“来人,送客!”
      脚步声踏踏踏踏,成群的小混混以陈瑾相为首,陈瑾相以河本为首,均不退反进。
      日本第六师团区区五千人可令数万北伐军不战而绕道,总司令亲自通令全军克制忍耐,反以上佳热情善待日侨,绝对方寻衅之口实。胡匪出身的张大帅一生彪悍,临了却叫日本人炸得肝肠横流,儿子也未敢出来振臂高呼一句杀父之仇血债血偿。
      懦弱已成习惯,以退让求和平,此乃时情。
      何本大作狂妄大笑,“我若不走,你当可耐?”
      薛希来立即扬手。身经数战的狼师铁血冷硬,令行禁止,绝无多言。两侧士兵得令,拉栓,上膛,瞄准,准备射击。
      他只说:“要么走,要么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这里,行不通。”
      他新近授勋,已是上校衔,若射杀日侨,河本大作再进前一步,迫不及待让“中方军官残杀日方友好商人”变成新闻头条,届时无数的后续将由此开启。然而,他却笃定薛希来不敢开枪。没有人敢对日本人开枪。
      包括薛鸿飞夫妇、薛云来,也一致认为薛希来摆开阵势只求恫吓,毕竟不下狠手,吓不走河本大作这奸猾似鬼。
      对面的武器落入何本大作眼中,黑洞洞的枪口没有任何威力。他不禁放声狂笑——中国人可欺男霸女争权夺利,可除弱扶强为害一方,更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唯独不敢御辱杀敌。他脚下锲了钉就是不动,陈瑾相狗仗人势自然也不退,薛家二房众人在刀枪环伺当中想挪又不敢动,气氛紧绷凝成一团。
      日本人的安全是无虞的,薛大少爷一气之下没准儿会拿其余人等泄愤,佟老舅爷想得快,眼见一发不可收拾,跳出来说:“大侄子,这是怎么说的,咱可不兴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薛希来吝言全家皆知。他只手举枪,却稳如泰山,虽不良于行,却如云端之上的杀神戾气凛凛。黑洞洞的枪口,灌满古往今来赤血浇筑的肝胆神志,牢牢对准河本大作。

      蕴华大事已毕赶回石大人胡同,只见荣养堂的周管事率领一群老头老太太砌成人肉围墙挡在自家大门外,原本不欲罪富商更不敢得罪日本人的警察大队人马,得以名正言顺地退居外围,治安不必他们维持了,管好现场秩序就行。
      原来清晨时周管事来过一趟,欲吊唁老东家,见穆家人如临大敌,忙打听原委。随即回荣养堂招呼一声,几十个常年受穆家恩惠的老人家,只要还走得动的,谁不愿意给东家帮忙?半个小时后,四、五辆骡车上下来三十来个老人,以王大虎的爹娘为首,如同守护自家篱笆院墙一样自发守住穆家,陈淑碧亲自去劝也没用。他们人人靴皮白发,背驼眼花,加上擀面杖、笤帚、簸箕、撑衣杆这些五花八门的兵器,眼花缭乱却气势十足。
      小混混们也许尚无妻小,但天生有老子娘,江湖又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对一群老头老太太下手,流氓也不落忍。
      因此场面一时只是僵持,并未发生冲突。
      蕴华见了,心说瞎胡闹,叫王大虎想法子将人遣散,自己则往薛家走。门洞里碰上同样脚步匆忙的杨浩文,两人一同而进,忽然就听砰砰几声枪响,受惊的鸽群扑翅乱飞直奔天际,嗡嗡嗡的声响如枪声后续晴空中回荡不绝。
      两人不知里面究竟,更加快脚步,很快与冲出来的馨来碰上。
      “你没事吧?”俩人问馨来。
      “我没事儿。是大哥,冲日本人开枪啦。”馨来指着蕴华,又急又叹,“大哥不愧是大哥,真英雄!但你不是暗渡陈仓么,大伯母不知道?怎么还让大哥硬碰硬?幸好日本人的手下推了一把,真把人打死,我的天,可要天下大乱了!你把东西藏好了吧,走,现在就说开去,看日本人吃瘪,过瘾!”
      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蕴华却皱眉,“是谁告诉你我暗渡陈仓啦?”东西都叫她趁早运进花旗银行托管起来,没有她本人携印章亲自去提,谁也取不出来。日本人再横,也不敢到美国人的银行乱来——以洋治洋,讲好听了是借力打力兵出奇招,说白了就是无奈加无能。此事,穆青梵知,薛云来知,济华也知,那几十口金丝楠木箱子是空的,疑兵之计拖延时间而已。然而事发突然,蕴华不相信他们来得及告诉馨来。
      馨来便将在穆家后门所见讲了,满脸疑惑地盯着蕴华,“难道我猜错了?”
      “不,你没错,可……”蕴华刚想说哪里不对劲,忽然脸刷白,掉头就跑。
      “哎,哎,”馨来追出去喊,“告诉我怎么回事儿?”却被杨浩文扯住,只见他神情凝重,“大事不好了,快叫人去穆家帮忙!“

      上等金丝楠木寿棺安放在花厅正堂中央,穆崇山安详平静的大幅遗像高悬,供桌上摆好香炉、蜡扦、花筒和五堂供品,白幡白绸白花环绕四周,灵堂是备好齐全的。今日注定事多,各路神仙斗法,四方小鬼难缠,蕴华为防有人闯入搅扰灵堂安宁,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各处门房,一定紧闭门户,外人一个也不许放进来。而那些藏品古玩,早上是在小西门装的车,她从头到尾也没指派过谁从后门运东西。
      一时间有许多猜想,却不能断定哪个为真。她跑到后门,见门户大开,地上散落许多东西,雪茄、布匹、药材、山珍,零零碎碎从后照楼库房一路蜿蜒而来。而看守后门的鈡妈,早已不知所踪。
      蕴华一路跑一路喊人,家里人都调到大门外围堵小流氓去了,又有哪个听得见?四下里静得诡异,就连散落在花草中、墙根檐下的夏虫都鬼迷心窍集体失声,蕴华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不安一圈圈往外扩大。
      来到桂园院墙外,终于听到声响,可这声……,蕴华霎时浑身毛发倒竖,恨不能插翅而飞。
      鸟笼打翻在地,多嘴多舌的鹦鹉魂归西天,只是院中狼藉的一角缩影。蕴华急红了眼,进门是白芍和迦南倒在桌下,她抄起地上的手枪,撞进东头,只见流氓头子朱大头在一旁□□助兴,被陈守拙压在身下的婉华死命哭喊挣扎。
      此时只剩杀人的戾气,举枪对准陈守拙的后脑勺,却被朱大头一脚踹在手腕上,枪飞出去老远。她假意去捡,趁朱大头抢身来夺,捞起桌案的砚台砸下去,把陈守拙从婉华身锤下来,墨汁和血水霎时顺着他前额汩汩下流。
      “婉华!你怎么样了?”慌忙中,蕴华只能扯过被子先盖住她。而婉华双目紧闭,出气多进气少,早已动弹不得,只有左手还勉强颤了一下。
      “混蛋!”蕴华狂声大作,跳下床,扯床头的坐灯。
      那头陈守拙捂着脑门,真是新仇旧恨揉在一处,撂下婉华,照着当日蕴华给他一鞭子的狠劲就是一巴掌,“臭婊、子——”
      顿时双目充血,有那么几秒钟的功夫,蕴华眼中影像顿失。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婉华醒醒,跑!”
      “想跑?一个都走不了。”陈守拙步步逼近,蕴华在微弱的光线中仿佛觑见灵长类令人作呕的大暴牙,两只手在身后的梳妆台上乱摸,等他临近,一把爽身粉仙女散花似的撒出去。
      就势去扑那把手 枪。可惜却被反应过来的巨型白老鼠陈守拙一脚踢得更远。
      蕴华被逼进角落,再无处可逃。
      朱大头寻摸过来,贱兮兮揉搓双手,口水滴到蕴华脸上,“陈少爷,小娘们儿够辣,我就好这口。”
      “那就给你。”陈守拙折返。
      还有什么办法?蕴华一瞬间几近绝望。穆崇山生死不明时,满城尽是倭贼生死难料时,她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只能死命大喊,“放开婉华,你敢再碰她一下!”
      声音一度冲破天灵盖,世界颠倒崩坏混乱,她听见那俩畜生□□的笑声,还有婉华微弱的声音,“跑啊,跑。”
      “啊——” 蕴华总算知道血脉贲张的时候呼声之震耳,她发了疯捶打朱大头,几次冲过去,又几次被扯断头发拽回来,力竭之时,头皮、身上渐渐没了知觉,直至一道身影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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