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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送骸骨辛酸返乡,无耻人行无耻事(1) ...

  •   穆崇山的遗体已经严重腐烂,若非胸前那枚水滴状籽料原石还有大概的身形体廓,蕴华她们也不敢认。而在他尸骸附近,与其随行的账房冯先生、长用的尸体也相继找到。
      长信搂着大哥的尸体,泪流满面。
      时节过了端午,日头越来越毒,各色虫豸开始褪茧成虫。这样的天气,长途运送几具腐烂的尸体,还要途径北伐军和安国军陈兵对峙的京畿地区,困难极大。蕴华思量想去,最后决定就在济南当地火化,一行人护送骨灰盒北返。
      火化的那天薛云来不欲蕴华去,看着至亲一点点被烈火吞噬,从此天地间再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他怕她承受不住。蕴华却执意要去,全程安静得出神,薛云来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
      他们是五号那天登上火车,上车前薛桥替薛云来搜罗站台上所有的报纸。他和蕴华在包厢里一安定下来,就把那堆报纸献宝似的推到蕴华跟前,“给,看个够。”
      他俯身相就,蕴华生怕他压到伤口,忙起来自己拿,“我来我来,您老人家只管呆着别动。”
      薛云来好不得意,“就知道你心疼我。”
      “只是关心你的伤口,跟你这个人没甚么关系,别多想。”
      薛云来嘴里噙笑,再不跟她强辩白马非马的话题。济南站刚恢复,站台上隐约可见烽火狼烟的遗迹,行色匆匆离开济南的人远多过下站抵达的,人人一脸全身而退的庆幸。
      薛云来收回目光,见蕴华盯着报纸的神情肃然,又不禁嘴欠,“又怎么了?难道变天,竟要你这高个儿的来顶?”
      蕴华叹道:“庄稼人靠天吃饭,风调雨顺才有好收成。倘遇苛政,亦有可能丰年闹饥。商人又好到哪里,乱世中眼看六路耳听八方,一个时局看不准,就不知折进去多少。”
      “是,是,我们穆家二小姐是了不起的大实业家、大商人,说得有理,在下受教了。”他本意是心疼她,舅舅过世,以她的要强,从此里外的事都要落到她的肩上。可在蕴华听来,这是他惯有的调侃,不免冷笑,“你是当惯了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好像坐定在书桌前,伸手要时,那银子就像水龙头的水哗哗自动往外流。需知,你看的每一本书,每一叠纸,都是用钱买回来的。”
      画虎不成反类犬,薛希来蹭了一鼻子灰,摸摸下巴,诚恳地表示:“对,对。听说前些天我胡乱答应人家一人五十块,就让你跑了好几遍银行,又是找人作保又是拍电报。我本是好意,却给你添了更多麻烦。”
      有异于一贯以之的满嘴跑马、抬杠起哄,他一反常态认真恳挚,蕴华反倒不知所措,又念他重伤未愈,暗自自责,何必跟他计较。
      看他伸手要够报纸,她刚忙翻开头条那版,放进他手里,“你别动,要什么跟我说就行。”
      就在昨日凌晨,张大帅乘坐的专列行至皇姑屯站以东,京奉、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孔桥时忽然爆炸。盛名赫赫的胡帅从车厢甩出数米远,浑身鲜血倒在铁路边,被前来迎接的仪仗队部众塞进汽车,一路狂奔至奉天,重伤不治,一命归西。
      原本对日本人在济南的兽行口诛笔伐的各大报纸,迅速分出一半篇幅,争相报道这个惊人消息。
      不久前,北伐军绕道济南强渡黄河逼近京城,大有把安国军一举歼灭的架势。而经济南一案,先有孙传芳通电全国,“南曰讨共,北曰讨赤,宗旨既同,争于何有?现在济南事变,日人侮我太甚,本人受良心之督责,不愿再事内争。”少帅亦在致北京银行公会电报中说:“天心厌乱必能南北一致,国运岁有转机,昔文公退避三舍以避楚,礼让为国,尽其在我,若同根箕豆,必不相容。”这一番言论,出少帅之口,安知不是大帅所授?四天前《盛京时报》上亦有报载,引自天津电讯——“据某方面消息,张作霖对时局之态度已经软化,决意通告停战。”果然到了二号早上,张大帅即通电全国,宣告全面息战退出北京。同时,北京军政府召开末次国务会议,国务总理潘馥及全体阁僚均随大帅出京,即日成行。唯少帅与杨宇霆因须处理残务,暂缓出京。
      幽燕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马看烽火,中原落照红。果能停息内战,化除畛域,旦夕实现国内和平,共御外辱,则国之幸甚民之幸甚。然而没等张大帅回马再瞰燕云十六州,忽然间一命呜呼了。谁是幕后黑手?奉军的接班人花落谁家?士官派支持的杨宇霆还是陆大派拱卫的少帅?奉军还能否践行诺言退回关外?无数个谈论不清的话题,多少个民心思安的长吁短叹占据长篇累页,仿佛皇姑屯那惊天一爆,三孔桥中间那座花岗岩桥墩彻底炸开了花,桥上的南满铁路铁轨如柳条一般垂摆,大帅的车厢瞬间只剩一个地盘,这些惨烈的图片占据报纸一角,也只是为热闹的话题抛砖引玉而已。
      薛云来历来不爱看这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吵闹得让人头疼。政治是阴谋和丑陋的结合,远不如诗文戏曲至情至性撼触人心。但蕴华喜欢了解,他便陪伴到底,“确是了不得的大事。那依你说,会是谁干的?”
      蕴华冷笑道:“山海关内外全是奉军的地盘,一般的小匪小寇谁有胆量能耐干这个?你再瞧这些照片,恰好他本人的专座车厢炸得最严重,如此精准的爆破,除了军方背景旁人干不来。而在南满铁路上有这个实力的军方,不是日本人就是苏联人。”
      “是日本人如何?是苏联人又如何呢?”
      蕴华说:“我认为,是日本人的可能性多些。他们蝉食华北,用的是驱狼逐虎——奉军就那匹想要私自返回狼窟的狼,面前的北伐军就是猛虎。现在狼不听话,甚至有和老虎勾肩搭背的嫌疑,怎么办,唯有杀了它,再找一只温顺驯服的猎狗来。”
      薛云来不禁想乐,“你何必这么严肃?大帅死了,该谁头疼也不该你头疼。日本人也好,苏联人也罢,终归离我们很远,”声线如云朵般柔和,“好好休息一会儿,明天回到家还有的忙的。”
      这时叶香从包厢外推门进来,将削皮的苹果给蕴华。蕴华无心吃,指了指薛云来,叶香就说:“不必让,还有呢,我这就再削。”
      “不用了,我是不想吃。”蕴华身体往后一靠,窗外疾驰而过的农田,青苗如一笔笔直指天际的绿色,简单而重复。
      回到家里,除了操办父亲的丧事,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
      但她却清楚,远没有薛云来所说“大帅死了,该谁头疼也不该你头疼”那么乐观。父亲生前,日本人河本大作多次上门逼迫工厂和矿山的股份,然碍于父亲的社会地位和名誉,并不敢硬来。现在穆家遭此厄运,日本人又势大,他们敢在济南大肆屠杀,北伐军尚且避其锋芒,将来在北京……没法不忧心忡忡。
      火车当天傍晚按时抵达正阳门西站。
      家里派了小汽车来接。
      大小十字路口、城门楼子下贩售荷兰水的小摊和瓜摊随处可见,那瓜摊上一片片西瓜的红瓤纷纷在眼旁一闪而过,铸就鲜亮的沿途。想她当初离开时初春才过,如今已是初夏了,爱俏的妇女们换上轻盈的夏装,绸绉的短旗袍,印花缎的薄长衫,守着一颗爱美心,再动荡的局势里也能找到满足。而她们走在大街上,玉臂轻摇,旖旎多姿,与济南城那数天散不去的血腥相比,真是恍如隔世。
      可惜蕴华归心似箭,无心再看。
      家里大门外已挂起白幡和白灯笼。胡妈妈领着好几个家人等候在正门外,蕴华下车前说:“三哥,我先回去了,等明天大哥和姑父回来,我和婉华一起去看你们。”
      在济南的最后几日,蕴华和薛鸿飞已取得联系,彼此约定过返京时间。
      薛云来胡茬淡淡,目光柔柔,“这段时间你累坏了,好好休息,夜里且不去劳神丧礼的事呢,等我见过母亲明天一早过来帮你。”
      蕴华无力的笑,心说就算你身上没伤,也不是那块料,但还是承他的情,“好,谢谢三哥。”
      很少见她柔顺的样子,薛云来一愣,蕴华已经手捧骨灰盒下了车,胡妈妈上来给她腰上系麻绳,袖子上别白袖章。
      薛云来对司机说:“开车。”
      家里影壁上、走廊两侧、树枝上、电灯杆子都是白茫茫一片。一行人簇拥着蕴华往里走,人人脸上惶惶,蕴华挂念母亲,一时间未去留意。她交代黄四先把账房冯先生的骨灰送回他本家,问清楚家里开过奠仪没有,胡妈妈说太太交代过冯先生是陪着老爷才出事的,穆家难辞其咎,故早先就已经封了五百块钱。
      一个听差急急忙忙跑来,未到跟前,被胡妈妈喝斥道:“干什么慌里慌张,没见二小姐回来了?”
      蕴华也不恼,只是问什么事?
      “老管家又晕倒了。”
      蕴华不禁恻然。老管家早年丧妻,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儿子,如今一个陪着父亲出了事,老来丧子谁也经受不住。她对长信说:“你快过去,该请大夫就请,有什么情况赶紧告诉我。”
      长信早已心急如焚,只等蕴华一发话,撒腿就跑。几个月前由陈淑碧做主,叶香和长信放了小定,如今老管家病倒,叶香也该去照料,因此蕴华也不叫她在跟前了。
      处理完这两件,她才得空问胡妈妈:“我妈妈还好吧?”
      胡妈妈不敢说不好,但也实在没法儿说好。穆崇山一出事,陈淑碧第一时间安定了北京的药号后,就带人赶往天津,视察工厂安抚人心。如果不是上海太远路上不平静,她原也打算过去一趟,那头的西药厂即将投产,也不能动荡。
      发讣闻,接回秦李庄的周姨娘,她指挥顺当镇定从容,叫人一点儿也看不出穆家死了当家老爷的颓势。可每逢夜深人静,想起她与穆崇山三十年来风雨沧桑,如今一个撒手先去,嫌隙烟消云散,白头偕老亦成空,不免心如刀割。里外夹击,勾起旧病,病势汹汹,大有把这几年调理的成果一笔抹消的趋势。
      胡妈妈只能说:“太太在上房,二小姐很快就见到了。”
      蕴华听出玄机,再要追问,那头小樱已冲里喊,“二小姐回来了。”
      婉华、迦南和济华隔着长长的走廊跑过来,每个人都上前拥抱她,看着彼此身上的麻衣麻绳还有白布覆面的青布鞋,姐妹兄弟相顾无言,唯有凄然。
      终究还是婉华牵着蕴华,姐妹俩走在前面,兄弟二人随后,到了阶下,陈淑碧扶着芡实、茯苓已经立在那里。
      这时节,满大街的人都穿上单的了,她身上却还是带绒的旗袍,眼眶深陷身材消瘦,两鬓发白,紫色的衣裳一衬,凭空老去二十岁。
      蕴华顿时心内大骇,匆忙间去看婉华,她也是痛不能言,轻轻摇了摇头。
      蕴华扑上前去,“妈妈,我回来了,我把爸爸带回来了。”
      母女沉默许久,陈淑碧终于松开双臂,捧起女儿脸颊仔细抚摸她发干且黄的头发,忍泪道:“回来就好。”
      而等她看清胡妈妈手里捧的骨灰盒,却再也站不住,几欲跌倒,幸好蕴华就在跟前,一把接住。
      济华也知道那盒子里是什么。噩耗传回家里的这些天,他仿佛脱胎换骨,渐渐学会帮衬婉华处理家里的小事,人前人后从未哭过。但此刻再忍不住,发声大哭,一面大喊,“我要我爸爸,爸爸快回来!”
      经他起头,婉华、迦南都受不住,连带茯苓、芡实、小樱和胡妈妈,一群妇孺相继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小樱最先止住泪,还去劝茯苓与芡实两个,蕴华见了暗暗称赞。
      陈淑碧洗过脸,重新把蕴华叫到跟前,问起她在外的诸多事情。蕴华着意挑无惊无险的那些说了,又添了许多好话,诸如遇上周畅卿一行,彼此间颇多照应。只是说到最后乱葬岗寻尸一段,众人又是伤感又是惊骇。
      交代过外边的事,陈淑碧让蕴华回屋梳洗,休息一晚,余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孩子们都已走远。她的目光在八仙桌正当中的骨灰盒上流连再三,忽然喉头发痒,噗一口吐了出来。茯苓和胡妈妈闻声而来,地上那鲜红刺眼,茯苓没稳住,惊叫出声。
      “这都第二回了……”茯苓急说,一咬牙,“不行,我得去叫大夫!”
      “别去。”陈淑碧扶着胡妈妈站起来,这一刻心里无限哀凉,只说,“这件事,你们谁也不许说出去。”
      语微而毅。
      蕴华本想在陈淑碧跟前侍奉,然而一肚子的话,只等回了屋,匆忙洗个澡,换了一身月华白的长衫,也同样穿白布覆面的青布鞋带白袖章,然后问婉华,究竟妈妈的身体怎么了?
      “从天津回来就不大好了,听茯苓说,那些天早上给妈妈收拾床铺,枕巾都是湿透的,一宿一宿皆如此。”
      蕴华在外时最担心妈妈的身体,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但又一细想,“不对!”她说:“前两年分明都调养好了,就算忽然间遭逢大变,又有些奔波,也不至于短时间内至此。你不是有事瞒我吧?”
      婉华闻言,往那八角翘檐缀流苏灯罩后缩了缩。
      蕴华追到那灯影里,“干什么吞吞吐吐?说啊!”
      “就因你脾气火爆,妈妈才交代不许告诉你,非但我不能说,家里谁也不让说。”
      “家里已经是厄运当头,还有什么不公开的?”
      婉华细想也觉得有理,从那阴影里出来,这才一五一十说了。
      穆崇山罹难的讣告,在蕴华动身北返前就已在京城各大报纸间刊登出来,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打电话前来慰问,陈淑碧虽身上不太好,也能打起精神应对。可到了那天下午,陈瑾相父子俩带着一群混混找上门来,说穆崇山当年从陈家骗走祖传秘方,气死陈老太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如今时候到了,大快人心!又说陈淑碧理应不能继承年字号药房,限三天内都交出来。
      陈淑碧振振有词,言明陈家当年分家的过程,又有保人作证,岂容陈瑾相诬赖?她一介女流,抱病在身难免中气不足,每说一句小混混们嘘声四起,很快将她的声音盖压下去。被陈家父子请到场的小报记者们适机闪动镁光灯,而他们的生花妙笔,当晚见报时已然把事情说成陈淑碧理屈词穷,无力辩解。
      家里的护院见小混混们闹得不成样儿,上前驱逐,双方相互推搡,济华气不过也上去讲理,混乱中被挤倒在地,膝盖处巴掌大的淤青至今未消。
      凡此种种,却被写成穆家人仗势欺人,公然殴打冤者,藐视法纪。
      穆崇山遭逢兵祸悲惨离世,已经是极大不幸,死后又遭恶意中伤,陈淑碧悲愤相继,当晚高烧卧床不起。小混混们散落穆家大门外不肯离去,婉华济华不敢出门,家中人心不安,事情一团乱麻,婉华都不知如何应对。还是穆青梵得了消息过来帮忙,叫来警察维持现场,联系商会的诸位理事登报澄清谣言,斥责中伤者,事情才勉强消停。
      出了这档子事,穆青梵没少遭薛家二房讥讽,好在她来者不惧,谁敢当面说一句她毫不留情,十句奉还。
      “再后来,你电报回来,妈妈为了你,几副虎狼药下去,这才挣扎起来见你。”婉华说。
      蕴华本在屋中踱步,月牙白的衫角不时在婉华眼前晃动。不知何时白色倏然消失,婉华一惊,赶往西稍间,只见衫角垂在地上,皮箱掀开,随着卡塔一声脆响,蕴华面无表情站起来就往外走。
      她手里攥的,竟是把崭新的手 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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