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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共生死情比金坚,寻骸骨千难万苦(4) ...

  •   济南夏日多雨,成股的水流沿瓦砾倾注而下,打在青石板上,弹起白茫茫的水花,与天地融成一色。屋檐下,芳芳和她大师兄并排而坐,说起这段日子各自发生的事情。原来当日芳芳的大师兄区成栋出去找掌柜的,刚进入商埠区不久,就见成群的日本兵手执武器从警备区列队而出,他见势不妥,赶在日本人发难之前跑到了经纬路的路障外,身后已经开始放枪,跟他一处四处逃跑的百姓抱头尖叫,很快有人中枪倒地,他臂膀也受了伤,好在趁乱刚起,堪堪逃脱出来。一路上四处风传,有说中国军队弃城啦,有的喊日本人在抓间隙,他胳膊受了枪伤一度担心被日本人抓住说不清,倒反连累药栈,索性一口气跑到了城南郊外一处农家,养了十来天伤,听说日本人放松戒严,才抄小路而回。
      芳芳泪水成串,“师兄你回来就好,药栈以后就只剩我们俩了。你都不知道日本人坏透了,一进门就翻箱倒柜抢,六子哥和二柱哥要论理,他们就开枪,要不是他们事先叫我藏进地窖,你也见不着我了……”
      区成栋抚摸小师妹的头发,国恨家仇近在咫尺,报仇雪恨却又不知何年何月,一时间久能不语。
      “只是以后怎么办,店里许多贵重的药材都叫他们掠走,柜上的大洋也没有了。这些天幸好有周大哥和穆姐姐他们陪着我,可是他们两家今早都来人了,只怕很快就走,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自己一个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不怕,老掌柜虽然不在了,咱俩把药栈拾掇拾掇,过些天市面太平,依旧开起来。”区成栋说。
      芳芳人小心也宽,听大师兄这么一说,笑起来连连说好。她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忽然忆起一事,忙问:“我好像曾听老掌柜说柜上的五百大洋是预备过几天给货商的款子,那批货是极好的燕窝和阿胶,东西被抢,大洋也不见了,我们拿什么给隆昌行那边?”
      蕴华在另一头远远听闻,转身回屋,很快出来找区成栋师兄妹,“芳芳,既然我们家里人找来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很快就得走。你有你师兄照料,我也能放心,这些钱你们收下,还清货款,再把药店周转运作起来。”
      厚厚的一沓钞票,少说也有一千块,芳芳不敢接,蕴华直接交到区成栋手上。他犹豫再三,蕴华见状说:“安身立命最重要,不必难为情。将来如有余力,最好能让芳芳上学,哪怕念完国小也是好的。”区成栋这才收下。
      芳芳早看出蕴华出身富贵,只是一出手就是上千块,她吞吞吐吐,“穆姐姐,早上你们家里人来,我听见他们和你三哥商量雇人搜找你父亲。你三哥上来就说雇二十人,每人五十块……那就一千块了,再加上你给我的这些,穆姐姐不是我小瞧,我怕你手上支不开。现在市面冷清,钱庄银行都在闭市,你手上若没有现钱,往后怎么找你父亲?”
      一旁的区成栋听闻当即把手上的钞票递回,“穆小姐,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钱不能要。”他小心翼翼,“其实,出钱雇人不是这么个雇法,每人每天十块已经顶天了,十几个人撒出去没个两三天就能找到,五十,确实冤大头。”
      区成栋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比三哥还要小些,常年接触买卖自然清楚价市,不像三哥,两耳不闻窗外,一身书生意气。倘若世道安乐,书生潜心治学,成就文坛名宿,未尝不是佳话。可惜时代如此,这些读书人,只能以《雨巷》之惆怅迷茫抒发心怀,也是可悲。这就是三哥,一颗赤子心,满眼书中事,蕴华满腹无奈,将钱推回去,“不要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区成栋看蕴华态度坚决,只好收下。蕴华要到前边等人,走到帘外,裹杂着雨声,隐约听里边周探风的声音,“你把周管家打发走了?”
      周随风说:“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老太太病了,一定要四爷回去瞧她一眼,赵小姐寻死觅活,已经买了从天津南下的票,也不想想,这里头哪句是四爷爱听的?话带到不滚蛋还咋地?我要是他,老太太那头推不了,那赵五小姐又是哪来的菩萨,何苦替她传话?”
      “就是,她死上一百次四爷也不见得看她一眼。换成穆小姐就不同了。”
      周随风笑,“你倒不糊涂。”
      “谁说我傻?”周探风急了,打量了一眼与周劈风面对面而坐、安静擦枪的周畅卿,“穆小姐在哪儿,四爷在哪儿。穆小姐要星星四爷不摘月亮。老太太想要四爷离开济南是非之地,除非穆小姐先走,我说的是不是?”
      周畅卿此刻正摆弄的,是一把去年美国犹他州奥格登刚研制出的勃朗宁原型枪,新设计的双排左右交错排列式弹匣设计,弹匣容量超过十发。他爱惜之至,有事没事就拆了擦,枪管、套筒、握把和弹匣,务必时刻光亮如新。
      周劈风就坐在他对面,他却从未想过假他人之手。面对门口,抬头见帘子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一对蓝色印花裤腿,心道完了,忙喝斥闭嘴。放下手枪掀开帘子出去,屋外大雨滂沱,她一脚踏在水坑里,密集的雨丝隔着他和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叫他看不清她的脸,宽大的油布伞撑在她细小的手掌上,如独木支大厦,不堪重负,偏偏她却站得笔直。
      一瞬间周畅卿把周探风几个暗骂了八百遍,怎么就让她听见了!
      下午骤雨初歇,薛桥和长信如期而至。他们安顿在大明湖畔北岸的小旅馆中,环境比不了商埠里面的大饭店,好在远离日本人,相对安全。蕴华本想等薛云来伤势再稳定些,可周探风的话叫她难安。钱财易还,人情难欠。薛云来心细如发,主动提出可以挪动,蕴华思量想去,遂向周畅卿和芳芳告别。
      薛桥和长信找来独轮车推薛云来先走一步,蕴华与芳芳呢喃再三,这才拥别。出了门,长长的巷子延伸弥漫着雨后的水汽,两旁有些人家已经悄悄打开半扇板做生意,蕴华避开凹凸不平的坑洼,眼角余光扫到拐角后似有灰色的衫角微微摆动。她脚下微顿,转念又一想,该说的都说过了,不必再啰嗦。
      已经接了那一位的深情,再多的,她容纳不了。
      周畅卿攥着新买的洋伞,从弯角处出来,定定看着她的身影由大变小,最终吞噬在黛青色的暮色里,消失于长巷尽头。
      不可能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了。
      精致的旱伞倚着墙面,片刻之后悄然跌落,涟漪惊起,荡漾开来。
      她离开得如此迫不及待,中午告别,下午就走。他见她撑把粗大的油布伞,桐油味浓烈,一开一收咯吱作响。跑出去挨家挨户找,终于叫他买回把描五色花卉的细骨旱洋伞,然而她却离开了。
      干脆,利落,是她的告别,她的态度。

      蕴华几人回到小旅馆,叶香迎面出来,见了蕴华穿着布褂布鞋,梳个简单的辫子,面颊清瘦,未及细述,搂着蕴华就抹眼泪,“二小姐受苦了。”
      叶香不是与长信等人一起来的,乃是当日薛鸿飞发现蕴华不见,料她自己跑去济南,遂拍电报回京。陈淑碧唯恐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周围全是男性随从,起居多有不便,特意派叶香也赶过来——概因她麻利能干。
      却不意她上来就哭。蕴华还得哄她:“没什么,我还好。”
      叶香却一心认定二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她在家时,锦衣玉食仆从成群,现在孤身在外,虽有个王大虎,却是外男,小姐一应起居都需自理,老爷下落不明,里外夹击,可不是受苦委屈么。
      叶香说:“我早先交代店小二烧了水,二小姐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蕴华说:“不急,先安顿好三哥再说。”
      房间是薛桥等人一早就预备好的,两间都朝阳。蕴华把大的那间让给薛云来,他不肯,她一锤定音,“行了别罗嗦,你早点好起来我就烧高香了。”薛云来自在济南重见这位积云山小太岁,发觉她越发独断乾坤,况自己还在她黑名单上,更不敢拂逆上意,只好照办。
      他从普利大街至大明湖北岸,伤口隐隐往外渗血,蕴华给他消毒伤口换过纱布,一切安顿好后眼见到了晚饭时间,就吩咐先开饭。小旅馆里连粗茶淡饭都谈不上,盘碟碗筷是刚溃败下来的残兵,全无体面;大海碗里的块状物什,大小形状都一样,只是黑乎乎像倒了几趟手的寡妇,谁也说不上她的本家,原来是乱炖胡萝卜、土豆和芋头。只有馒头还算有些风骨,又冷又硬,蘸足菜汤兴许能让它放软姿态。
      叶香已领教过此间饭菜,也找掌柜理论过。掌柜苦拉着脸,“没办法您多海涵,大厨那天出门碰巧遇上日本人,叫打死了,几个小工也逃回乡下,您自己看,我这偌大的厨房,就只剩一个刀工,根本他就忙不过来啊!”
      叶香也只能将就,就怕蕴华难以下咽,刚想对她说出实情,却见蕴华一口一口地吃得稳当,偶尔还自言自语,“比咱北京城南的瞪眼食儿强些,至少不是剩菜剩饭。一会儿拿俩馒头咱们自己蒸一蒸再给三哥吃。”
      出门在外又逢劫难,蕴华也不讲主仆有别的那一套,与薛桥、薛亭、长信、王大虎还有黄四围坐一桌。薛桥那两个因为弄丢了薛云来,还让他负伤,心内惴惴,听了表小姐的话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脸上才稍缓。长信、叶香和黄四在家时就常受蕴华调度,今番再见,只觉得二小姐比往日更有气概,自然更言听计从。
      吃完了馒头蘸汤,蕴华问:“早上三哥叫你们找人,都找到了?”
      薛桥说:“三少爷说每人五十,这可是大数,布告贴出去不多会儿就人齐了。现就在小旅馆后面随时待命。但就是,”他忽然脸一红,自己都不好意思往下说。
      蕴华望了他一眼,无奈,“钱没带够吧?”
      他们这次出门,领头的是薛云来,一个对钱财没数的人。他走得匆忙,只卷了一沓钞票,薛桥以为他带的尽够了,就按吩咐办事。结果等人到齐,薛桥要支钱,薛云来恰刚苏醒,虚弱地笑笑说只带了五百,薛桥当场跌足。以薛穆两家的亲近,穆家有事,薛家出钱出力帮忙都是份内之事,现在反倒张口向蕴华说钱不够,倒得薛家帮忙不够诚心似的,薛桥难免难为情。
      蕴华心下了然。只是她给了芳芳一千,另外早些天让王大虎向城里的几大慈善机构都捐了钱,如今手上已所剩无几。看来现在钱的事也迫在眉睫。
      她说:“先给他们支一半,你和王先生带队,黄四你也跟去,今夜就出城去找,另外那一半钱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给。薛亭什么都不用管就守着三哥,务必护他妥当。”
      桥、亭二人照办去了。
      蕴华在小旅馆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打听电报局已恢复,由叶香陪同前往拍报,请母亲汇钱。她回到小旅馆,打算确认过薛云来的伤势,再出城前往乱葬岗,结果刚迈进小旅馆,就听说有人找。
      来人中等身材,一身重孝,徘徊在小旅馆门外,见了蕴华面,问:“您是北京来的穆家小姐?”
      “我是,您是?”
      年轻人苦笑一下,“我是永隆钱庄的少东家,康少渝。”
      蕴华恍然,“快请里面坐下说。”
      康少渝指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麻鞋,“不方便,我就不进去了。”
      蕴华看他模样,不免同病相怜,低声劝了句节哀。这时小旅馆掌柜从里面出来招呼,“这时节城里谁家不带孝,都忌讳,生意更没法做了。进来吧,喝杯茶。”
      康少渝这才进了屋,向蕴华说起当日的情形。原来五月一号那天,穆崇山就与康少渝的父亲康富泉约好三号一早上前往钱庄取钱。三号早上,穆崇山和两个家人刚到不久,一队日本兵就冲进来强抢,康富泉和穆崇山上前讲理,日本人就开枪。康少渝那天正好逢父亲之命往城北办事,听人说商埠出事了,日本人在到处杀人,急得往回赶,在经纬路不远处遇到家里的老管家和几个小伙计,老管家说回不去了,进去必死。康少渝不肯,大伙儿强拉着他逃命,躲在城东头农户家里,这几天听闻日本人解除戒严才跑回去,进门一看家里尸横遍地,钱庄被洗劫一空,惨状触目惊心。
      这么说来永隆钱庄是穆崇山最后出现的地方,蕴华忽然升起一丝盼头,“那里面……有我父亲吗?”
      康少渝摇头,“并未见穆老爷。我也是听小伙计说看见画像,找到了普利大街寿衣铺附近,多番打听到药栈,才知穆小姐下脚处。”
      蕴华泪水盘旋,赶紧转过脸。
      失去亲人的悲痛,康少渝这几天已经饱尝,亦深知别人再多的安慰也是无用。他掏出一个信封,郑重推到蕴华跟前,“穆老爷吉人天相,兴许能逢凶化吉。但无论如何,穆家经此劫难,概因我父邀请穆老爷入济而起,我们永隆钱庄难辞其咎,今后但凡穆家有事,永隆钱庄决不袖手。原本欠下的二十万款子绝不敢趁乱赖账,只是钱庄如今空无一物,幸好我们在正金银行还存有十万,现先还给穆小姐,剩下的,恳请宽限些时日,最多三个月,等我凑齐了亲自上京当面偿还。”
      “如贵钱庄眼前这般困境,打算如何筹措?”蕴华问。
      “家里在郊外还有几处田庄,我已经着人开始发卖,十万块八九不离十。”
      蕴华心知生意人欠款当不只欠一家,他还清了自家的钱,别的怎么办?倒不如自己结个善缘,往日里穆崇山常教她生意人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总是好事。
      将信封轻轻推回去,“这十万于我仅是锦上添花,于你却是雪中送炭。不若你先收回去,什么时候家中生意周转正常了再来还我。”
      康少渝没想到此行非但没收到穆家人责难,还得以援手,这些天压在身上的重担顿时卸去大多半,当场感激得无以复加,忙说:“穆家厚德,永感于心!”
      谁没个短时困难不凑手的时候,蕴华安慰他,又说自己出来一趟盘缠用尽,也正等着家里汇钱来。康少渝见状表示永隆钱庄如今拿不出大数目,一两千总还不成问题,下午就派人送过来。蕴华也就不推脱,当场言明是跟康家借的,等过几天北京汇款一到即刻奉还。
      过了一夜陈淑碧的款子汇到,可银行要蕴华出具当地人身份证明才肯放款,要么有当地一家商铺作保也可,旅店药店饭庄不算。也多亏了永隆钱庄找上门,康少渝痛快地给蕴华帮忙,让她在举目无亲的济南城得以顺利取出陈淑碧汇来的三千块钱,还清了康少渝的一千,又多找了五个当地人,日日夜夜泡在乱葬岗一带翻捡尸骸,护城河也没放过。
      这天夜里,叶香准备了大饼和茶,蕴华实在累得不行了,过来挨着叶香胡乱啃几口。那大饼无甚味道,又干又硬,蕴华使劲往下咽,正要灌水,忽然听远处那头有人叫了声:“找到了——”
      她一惊,手中的茶杯跌落,跌跌撞撞跑过去。惨白的月光下,跪倒在地,悲怆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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