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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共生死情比金坚,寻骸骨千难万苦(3) ...

  •   可尴可尬的时候,周随风回来了,“有两人都说在城南山林乱葬岗里见过类似穆老爷的人,只是当时正在替家人收尸,无暇多看,并不敢说十拿九稳。周劈风他们趁城门未关已经先一步出城去了,我回来通报一声。”
      蕴华不住千恩万谢。拿块花头巾盖住脑袋,只余两眼在外,背上包裹,叫上王大虎,“咱们现在快点儿,也能赶出城。”
      她煎熬数日,两眼通红,眼底一片乌青。周畅卿说:“我和随风陪你去。你家王先生智勇双全,就留下和廖洋一起看家,以防万一日本人再来。你说好不好?”
      ——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问得拐弯抹角,生怕她拒绝。
      原来喜欢一个人,想让她知道,又害怕她知道,更害怕她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然而他这一腔纠结用在蕴华身上,完全是眉眼抛给瞎子。蕴华没有一丝扭捏,“甚妥,就这么办。”让王先生照顾三哥她最放心,“只是辛苦四哥你们了。”又细细叮咛王大虎,“这里就拜托先生,如果明早八点我们还没回来,您再给三哥吃四片盘尼西林。”
      “明白,二小姐一切小心。”
      此刻出城,市面上还没有恢复洋车,更没有小汽车,沿路尽量躲避巡逻的日本人,来回二十多里泥路,王大虎很担心蕴华能不能走下来。她却毫不在意,说话间人已经出了门。
      济南城外十里的野山头,坐南朝北,枝木稀落,常年聚阴,兼之野兽出入,也不知从哪一世起,被人们开发为乱葬岗。尸山骨海,各色惨状,尸腐恶臭远扬,乌鸦成群,无枝可依,吸血食肉,叫声匝匝,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赶到时,已将近晚上十点,月上中天,乱葬岗一带依旧有星星点点的人影,伴着细碎的哭泣,间或山野小兽的嗷叫,瘆人头皮发麻。周畅卿反复确认蕴华神色,与周随风紧挨她左右,须臾不敢离开。很快找到周劈风他们,听他手一划说:“就这一片,是最近新抛的,报信的人也说就这儿。”
      周畅卿把蕴华指给周随风,“你就看紧了穆小姐,出一点差错……”
      周随风在三风中话最少,办事却最牢靠,闻言也不用周畅卿往下说,“明白四爷,真那样儿,我先自我了结。”
      周畅卿苦笑了下。
      蕴华在他俩身后几步,也不曾留意他们说话,顺着周劈风他们没找的地域挨个挨个翻。周畅卿赶上来助她翻动尸骸,顿时腐臭刺鼻,激着胃里的液体像加了水泵一样喷涌汹涌。
      周畅卿手上不停,目光却须臾不敢离开蕴华,“你不用动手,让我们来就行。”
      “你们都不避讳,我找自己的父亲,怎么能袖手旁观?”
      周畅卿愣了数秒,旋即轻笑道:“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你这样的富家女孩子,居然会深更半夜出现在乱葬岗。”他忽然倒吸口冷气,“你别不会是?”
      正好当头一声惨厉鸦鸣,如鬼怪过境,蕴华索性也跟着叫,“没错,我就是此处的山精水怪。”
      周畅卿呵呵大笑。第一次见她时,在宽大富丽的宅门里,她气派从容地指挥管家和佣人。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场兵祸,她依旧过着日复一日富家千金的生活,闲来绣花,读书怡情,日光灿烂的时候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树叶花瓣擦着她光湛的配饰和飘逸的裙摆,落英缤纷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不禁说:“ 这真不是该你来的地方。”
      蕴华没多想,“我大哥家学渊博,沉稳持重,本该是受人尊敬的大学问家,要么继承家业,成为传奇大亨。然而生逢乱世,他拿得了笔也扛得动枪。我三哥温润俊逸,诗才秀怀,原也该叱咤文坛墨存当代,可他却偏偏重伤不醒。而四哥你,本来可以在上海租界里鲜衣怒马,做那富贵潇洒的第一得意之人,却也一腔热血从戎报国。什么该与不该,事到眼前,迎难而上而已。”
      事到眼前,迎难而上……周畅卿仰面不住感慨,而他的不远处,几个人正在焚纸跪拜天地,嘴里念念有词,“佛主保佑一路走好,来世有个好托生。”
      蕴华也听到那几人的祷告,摇头说:“我不信鬼神,但我信天道昭昭,因果循环。国家贫弱,世道衰乱,才纵得外族欺辱。爸爸和姑父常说实业救国,我打从记事起听了八、九年,却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样感受此间真谛。国家振兴需开发民智、强健体魄,需精兵悍将,护我国土,一分一毫皆出于国家财富,国家财富皆赖税收,而税收源自实业。是故,实业强,国家富,国富则民强,民强则无敌。爸爸也许真的不在了,但我们家工厂矿山尚存,来日发扬光大,自强以笑坎坷,方不负我穆家门楣。”
      周畅卿闻言,不禁深深望着她。他眉浓目澈,每每专注而投入时,柔情似水。
      可惜单凭这一位的厚意那一位的坚韧,外加周劈风三人的耿耿忠心与古道热肠,远远趟不平这堆积如丘的尸山骨海。天亮时,蕴华嗓子眼儿冒火,蹲在一旁大喘粗气,周畅卿举目望去,残骸剩肢远不见边际,他就说:“效率太低,咱们先回城里,多找几个人来帮忙。”
      几人在城外的野茶棚简单吃点东西,混在进城的人群当中,回到药栈时已近晌午,忽然还下起雨,雨注如傾。
      芳芳见蕴华回来,笑道:“姐姐,好消息!”
      共同经历过昨天的患难,芳芳仿佛更依赖蕴华,蕴华也把她当亲妹妹,见她能从昨天的噩梦中缓过来,很替她高兴,“什么事?”
      “那个好看的大哥哥,你三哥,烧退了醒了!”芳芳絮絮叨叨,“你们家里人见了穆老爷的画像找到这里,来了好些人呢。只是我这里地方狭窄,你又没回来,我就让他们晚点再过来。还有一件,我大师兄也回来了!”
      蕴华早已飞一般冲进屋内。
      薛云来正倚靠炕头,半合着眼。听闻声响,看清楚来人,笑说:“呦,小太岁回了?”
      他嘴巴咧得大,笑容出奇饱满。配上那“今儿吃了么”一般家常的声调,纯粹就是没心没肺。蕴华一瞬间所有的担忧惊惧、内疚欢喜滚成一团,紧急刹住,要不是他有伤,恨不得捶死他一了百了。
      不禁冷笑,“哼,回了?你还有脸说!”
      薛云来还是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咱俩在徐州没有未了的官司吧?”
      蕴华依旧冷笑不止。
      如此,薛云来更好奇,“既无旧恶,何以你见了我一点儿也不高兴?”
      蕴华气得一个肺炸成八瓣,指着他半饷说不出话,“谁叫你来的!你来干什么?”
      “你一声不吭就跑了,父亲和大哥焦急难安。大哥说要来济南寻你,可他的腿……父亲一面看管大哥一面派人四处打听消息,舅妈也发来电报找你,我看只有我最方便,还是我带人过来接应你一趟吧。我们与薛亭碰了面,那日,我与他俩在商埠外打听情况,正好碰上日本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冲我们开枪,我稀里糊涂倒下了,没想到醒来就见到了你。我直到中枪前一秒钟还在想,完了,舅舅和你,我一个也没找到。这倒好,一颗子弹,换来一个你,划,”他洋洋得意,毫无正形地鬼扯,蕴华怒目而视,没有预兆捶起炕桌,将一副薄板震得山响,生生把他那个划算的算字吓退回去。
      她……这么生气啊。
      “你还敢说!我让你来找我了么!让你来了么!你钱财不计,事务不通,世道不分,那些天凡是穿皮鞋、理平头的都被当成北伐军间隙枪杀,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敢贸贸然跑到日本人眼皮底下?瞧把你能耐的?你是九条命的猫妖哇,你怎么不上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
      薛云来早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漆黑的瞳孔里,渐渐凝上复杂的思量。蕴华收住嘴,就势侧身一旁。
      下决心承认父亲罹难的那天起她不再哭,可见到血淋淋的薛云来那晚,她在梦里还是忍不住流泪。
      她一身布衣,风尘仆仆,斜在炕边,双脚下垂,布鞋上全是泥点。嘴唇因为缺水有些干裂,泛着种诡异的暗红。爱洁的小姑娘,进门到现在一刻也没顾得上梳洗拾掇自己。薛云来的心一软到底,忽然问道:“外边下雨了么?”
      呸,顾左右而言它,不要脸。蕴华头顶冒烟,“下雨怎样?不下又怎样?”
      “乌云和白云结婚,我欣喜着,去捡他们撒下的喜糖。”
      蕴华瞠目结舌,“……”好半天,“你的病还没好,药不能停。”
      小巷子里传来吆喝,“修理雨伞——旱伞!”,“买青菜啰,又嫩又新鲜!”
      薛云来还是笑,“天底下的小贩都一样,下雨天,只有修伞的和卖菜的出来。提到雨伞,有首新诗《雨巷》我觉得极好,念给你听听?”
      这下她再不吭声,他也早习惯了她的脾气,轻轻诵道:“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这不就是三哥么,文人意气诗人情怀,随时随地诗兴大发的三哥,蕴华狠狠一跺脚,还气什么,恼什么!
      “行了行了,哪里有什么冷漠凄清惆怅,我看你在鬼门关来回一趟,得瑟没完了!日本人隔三差五就巡逻,不为生计,哪个愿意这时候出来吆喝?你倒好,别人的辛酸不易到你嘴里就成诗意了。你除了这些歪诗昏话,还会点正经事没有?”
      “我还会讲故事。”他深深凝望中,双眼已不觉流露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热度,“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还记得吗?”
      “什么欧亨利,”蕴华习惯性回呛,却忽然意识到,在爱人跟前自己任何心爱之物都倒退了位次,包括生命,他是这个意思吗?她刹那间猛然抬头,四目相对,他高烧许久的温度如数积攒在一双温润润的眼睛里,灼热逼人,她心跳如雷,为隐约猜到又不知如何确定的情愫惊慌失措。
      他再重复,“不记得了吗?”
      “我忙着呢,管你哪个亨利哪个杰克。”蕴华下了炕往外走,“我看看薛桥他们什么时候来。你是什么都不懂,他可是办事办老了的,我倒要问,你瞎胡闹他怎么也不拦?”
      他轻轻地笑,低声说:“不是不拦。思念如洪,阻截,无功。”
      “你……”,蕴华如见鬼一般,暗道他疯了,而我居然也听进去,难道我也疯了?还不走还等什么。
      望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薛云来笑意更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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