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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共生死情比金坚,寻骸骨千难万苦(1) ...

  •   第二天早上起来,芳芳热起炉灶,给大家熬了一锅热热的米粥,配上周探风昨夜买回的豆沙糕,总算改善了一顿伙食。蕴华吃得斯文,却一口接一口从未停过,足足吃了两大碗稀粥。周探风从未见过这种化悲痛的方式,简直惊呆了,心说穆家小姐真不是一般人。
      吃饭完,留下芳芳和周随风在家照顾廖洋,周畅卿陪着蕴华,周探风、周劈风则和王大虎一组,分头前往城中几个慈善机构开设的遗体认领处。日本人虽停止屠杀,但大街上不时还有成队的实弹士兵巡逻,他们不能走大路,捡小道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
      大明湖畔早已不复往昔的烟雨朦胧,街边墙角的血印也尚未冲刷干净,血迹呼啦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触目惊心。寻找遗体的家属推着平板车,谁也不敢放声哭,面如死灰地从小道里哪儿来哪儿去。蕴华万般忍耐,向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对方是个着长衫的男子,黑袖章以示与民同悲,见了蕴华模样,指指身后成排的尸体,不无怜意道:“自己瞧瞧吧。”
      周畅卿欲替蕴华上前揭那些尸体上的草席,蕴华摇摇头,“我自己来。”
      几十具遗体逐个看下来,周畅卿望着蕴华,只见她轻轻摇头。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到遗体,总还有一丝期望,许多人都是这么自欺欺人过来的。那着长衫的男子也还想如此宽慰蕴华,谁知她自己反先问:“请问这位先生,我听闻日本人并未把所有的遗体都交给慈善机构处理,有一部分趁黑天扔进了护城河,果有此事么?”
      那人一哼,随即往街边拐角瞭望,才说:“可不就是么,都交给我们处理,死亡的准确数目就大白天下了。他们一面杀人,一面还要掩饰!”
      这是最坏的情况。穆崇山生不见人,遗体还有可能被日本人胡乱扔进河里,就如随手甩掉一张纸片、一袋垃圾似的随便。冰冷的河水深处,水草缠绕,虫豸啃噬,浑身上下一点一点腐烂掉,直至化为面目全非的白骨。能收敛到尸体的人家,哪怕草席一裹匆忙下葬,往后清明重阳还有黄土坟茔,而穆家人,却连一丝凭吊的寄托也没有!
      蕴华忽然喘不上气来。那人见状忙说日本人每天都交给他们一部分尸体,今天找不到没关系,明天再过来兴许还有希望。周畅卿点头致谢,也不敢让蕴华久留,领她回头。一路上她踉踉跄跄,几次欲跌倒,周畅卿每每欲扶,却被她倔强地拒绝。
      回到药栈天色已黑,周劈风和王大虎他们还没有回来,芳芳见蕴华的样子也替她难过,自发到门口等侯,兴许王大虎能带回好消息。
      什么是好消息?找到遗体,证明人确实离世了;找不到遗体,兴许还有生存的希望,可更多却是悄无声息灰飞烟灭。究竟何谓好消息,这时候竟难以分辨。过得一小会儿,只见芳芳慌里慌张跑进来,招呼屋里所有的人,“快,快出来帮忙!”
      蕴华似天灵盖被来上狠狠一鞭,脚下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周畅卿已经冲到在屋外,“彦平?怎么是你?”
      蕴华闻声冲出去,只见周探风和王大虎一左一右搀着左侧身血淋淋的人,正是薛云来!
      周畅卿青面寒声,问断后的周劈风怎么回事?大家纷纷说先救人要紧,七手八脚把薛云来安放在床上。蕴华忍着砰砰心跳,让芳芳帮忙去烧热水,又寻来几盏煤油灯。
      她与周畅卿在灯下细看薛云来的伤口,一旁的王大虎说:“我们找了几个慈善机构都没有,就想回到商埠入口处再碰碰运气。远远听见枪声,有人喊三少爷快跑。接着好像有人把日本人引走了,我们过去一看,就见三少爷倒在血泊中,还有气儿,就把他背了回来。路上恐有日本人在后面追赶,也没细看他究竟伤在哪里,快看看怎么个办法?”
      周畅卿在军校里学过简单的枪伤处理,就由他拿烫过沸水的剪刀,把薛云来肺部以下的衣服剪个大口。那上面全被鲜血洇透,一点点剥下来后只见坐肋骨下方一寸处黑洞洞的创口如同泉眼,鲜血汩汩外冒,尚未止息。周畅卿说不太好,子弹还留在里面,需要赶紧手术取出来。
      可眼下他这个样子,先不说送去医院的路上很有可能因颠簸挪动失血更多,就算顺利送到医院,日本人还在到处巡逻,这么个受枪伤的人,也会被当作间隙被抓。大家深知利害关系,三风自然唯周畅卿是从,他却在看蕴华。
      在场众人,蕴华与薛云来最亲,唯有她拿主意最合适。蕴华一咬牙,“四哥,你会不会取子弹?”
      周畅卿迟疑,“这个不难,只是需要麻药,否则彦平熬不下这份疼痛。再者术后多半发炎,没有消炎药也不行。”
      蕴华带来的盘尼西林和磺胺已经给廖洋吃得所剩无几,而市面被日本人控制,短时间内寻药无望,情况紧急,蕴华想到自己熟背的《金匮要略》,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麻药和消炎药我来想办法,剩下的靠四哥你了。”
      热水是现成的,芳芳自发把镊子、针线都烫好消毒,纱布绷带也都准备出来,那头蕴华已经开出几个方子,所幸需要的几味药药栈里都有,芳芳帮忙熬药,不一会儿浓浓的药汁端上。
      早几十年前周家已在英美开辟产业,家中饮食起居也早已西风居上,头昏脑热从来只看西医。这碗黑糊糊的东西能麻醉?不要说周劈风几个将信将疑,就连周畅卿也蹙眉,“这行不行?”
      蕴华略吸口气,让王大虎扶起薛云来,捏住他下巴灌药。静待一刻钟,她说:“开始吧。”
      她镇定泰然,周畅卿又罕又敬,一镊子探进伤口伤处,果然有个金属硬壳的东西,略一使劲,拔了出来。伤口虽然深却不大,他仔细缝了两层,剪断线头,蕴华那头眼疾手快,撒上一把粉末后止血纱布立即覆上,绷带一层层给他包扎好。俩人头次合作,各施其职而配合默契,而薛云来,至始至终昏睡在,可见麻醉药起了效用。
      众人欢喜,第一步总算没太糟。
      芳芳接着熬消炎药,她七岁上开始学药理,开方子不行,药材却都是熟识的,一面煽风一面问:“穆姐姐,你刚才撒的细辛、川乌、丁香和花椒粉末,能起什么作用?”
      “在没有止血药的情况下,这是最便宜的消炎止血方法,如事前能用酒精浸泡四到七天,效果就更好了。眼下来不及,只能先这样儿,所以我们还得熬片仔癀。”
      “片仔癀?”芳芳大吃一惊,“这可是京城名药,姐姐竟然知道它的处方?”
      周畅卿洗了手过来,望着蕴华的眼里全是柔意,“我想起来了,你家里有全北京最大的药房,区区几付方子你这个少东家还是拿得出来的。”
      蕴华一笑。身后的周探风这才恍然大悟,杵杵王大虎,说:“你们家二小姐,全才!”
      芳芳叽叽喳喳问起蕴华家里的药房,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蹲在屋外守着药吊子,周畅卿在她们身后沉思片刻,叫来周探风和王大虎,“你们刚才说有人引开日本人,我估摸彦平家里有人陪他同来,只是当时情况险峻,来不及救他。你们这就悄悄回到事发地点附近,看人还在不在?”他心里的担忧无法对蕴华言明,子弹虽已取出,但条件有限,还得看薛云来能否熬过往下几日才敢说真正脱险,倘若每况愈下,后面的事,蕴华一个小姑娘还是要有家里人在场相互商量才好定夺。
      可惜周探风和王大虎去而复返,并没有找到薛家人。周畅卿也无法,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过了今夜再说。他们一共九人,他和三风、廖洋夜里就在药栈前院的开间里打地铺,蕴华、芳芳在后院正房里照看着尚未苏醒的薛云来,王大虎对蕴华向来寸步不离,就守在廊下。
      已经是暮春初夏的时节,半夜的风带着清新凉意,轻柔地拂过寂静的夜,拨弄着老槐树的枝叶哗哗作响。周畅卿猛然睁眼,翻身往后院而去。
      他动作虽轻,周探风却也醒了,正欲起身,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摁他,周随风凑到他耳边低声骂道:“四爷不放心穆小姐,你瞎凑什么热闹?”
      周探风在肚子里嘿嘿嘿笑过三巡,翻身接着睡。只有周随风和周劈风两个骂他蠢人心宽,暗中睁大双眼,满腹心事。他们在此地被困十来天,军长、齐学礼那边肯定心急如焚,老太太只怕也已得到消息,现在日本人已开始放松警戒,兴许接应的人就在城外,只是联系不上而已。而瞧四爷的架势,不替穆小姐找到穆老爷绝不肯离开。向来四爷和老太太斗法,苦的都是他们仨。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穆小姐与她两位薛家表兄的感情格外好,从徐州陆军医院到济南,他们三个看得清清楚楚,四爷花丛老手,能不知道?世上的事,公平竞争,哪怕输了也心服口服,怕就怕在赛局尚未开始,结局就注定了。
      周畅卿不知道,大老粗们背着他已经联想到火星那么远。他甫一迈进后院,王大虎就睁开双眼,警惕得如同大草原上迅如闪电的豹子。周畅卿冲他摆摆手,未曾踏入屋内,就站在房门边,身后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影到屋中,蔓延至蕴华身旁,她却浑若不觉。
      她趴在薛云来床头,一模一样的姿势,在徐州,在薛明臻的病榻旁,他也曾见过一回。而今夜,他看得更清楚,她手腕颈脖如玉管在散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柔白得让身后的月光也失了颜色,也叫人替她痒,只是不敢唐突乱动。
      他忽然想到在徐州陆军医院里,薛明臻握住她手指的一幕,不知怎么心中埂堵,再深看一眼,掉头离去。
      第二天起来薛云来渐渐有了些意识,喊了两句蕴华,又迷糊过去。蕴华欣喜之余,继续给他熬片仔癀,只要炎症控制住,伤口慢慢愈合,养伤就问题不大。
      王大虎却犯愁,以现在的天气,尸体过个三五天就开始腐化,再不能找到穆老爷,只怕后来皮肤严重腐烂剥落,就算尸首摆在二小姐跟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可薛家少爷如今身死未卜,他为二小姐而来,她于情于理不能丢下他跑出去。自己再把这事说出来,只怕把二小姐逼疯。这小姑娘连日来承担的已经够多了。
      周畅卿看着蕴华团团转的身影,想了想,对三风和王大虎说:“今天咱们这样,王先生接着去昨天未跑完的认领处,务必做到所有的都过一遍。我来写悬赏告示,凡有穆老爷消息者,经确认后答谢五十大洋。”
      大家都说这主意好。
      关于穆老爷出事时的衣着打扮,蕴华也不知道,周畅卿粗粗几笔画了个素描,也有八九分相似,又写明身高五尺有余,体修长,鼻正额宽,美髯、须长三寸,衣着上等。蕴华再补充说:“我爸爸脖子上还挂着一颗水滴状和田玉籽料原石,右下方有水纹秋梨皮沁色,他盘了两年,打算过不了多久就雕上图案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身上。”
      周畅卿无声叹息,很快写好二十张告示,吩咐周劈风和周探风张贴于城中。又嘱咐周随风到街边拐角的寿衣铺蹲守,若有来人到寿衣铺找他,再将人领至药栈。
      不在告示上说明他们的真实位置,是怕日本人得知药栈有人,上门抢掠,而那个寿衣铺早已成荒铺,无须顾及。周畅卿连日所为,无一不是勇谋有加,谨慎细致之外,妥帖周到。蕴华心里的感激不是没有,另有些东西像薄薄的一片云,飘来荡去,下不成雨,她无暇琢磨,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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