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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苦寻亲人海茫茫,遇公子共度患难(3) ...

  •   因此往后几天,每当夜幕降临,王大虎和周劈风悄悄摸到商埠区各路口,见日本人果真一连几日都在处理尸体,有的搬上大卡车运往出城方向,有的直接扔进护城河。
      渐渐也有老百姓出门收尸,只是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在市区当中,日本人的兽性就像高悬头顶的The Sword of Damocles (达摩利斯之剑),谁也无法预料。人们躲在护城河下游打捞尸体,又或者在日本兵巡查薄弱的地方翻找。另,一些民间组织和外国教会出于人道和卫生故,出面与日本领事馆交涉馆磋商,逐步在城里设点帮助居民认领尸体,逾期无人认领者,为避免瘟疫故,于城外十里的山头掩埋。
      商埠区依旧戒严,蕴华仍旧联系不到永隆钱庄的人。老百姓口口相传言之凿凿,商埠区内所有的钱庄均被洗劫一空,饭店、电话局里全是死人。事已至此,王大虎深知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尝试对蕴华讲:“火车站的废墟已经清理出来,听说红十字会在那儿设点助人认领遗体,大明湖正南面也有点,此外,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附近都有慈善机构,二小姐是不是……”
      后半段话隐晦得艰难,蕴华又何尝不是煎熬,她慢慢站起来,环视屋内众人,大家都用一种饱含怜悯的眼神望着她。许久,她缓缓说:“知道了,从明早起,咱们往遗体认领处找。”
      终于认清现实,承认穆老爷罹难了。连日来众人想劝又不忍劝的,那些在血腥残酷的现实和人伦亲情间反复权衡的话,蕴华一届幼女,在耳畔充斥着枪声炮响多日后,终于强忍悲痛自己说出来了。
      她一言不发,冲向屋外。
      周畅卿用眼色止住王大虎,紧随而去。恰逢周探风拎着一袋点心回来,迎面喜滋滋就说:“四爷,穆小姐怎么跑出去了?”递上点心,“只这一家偷偷营业了,刚出炉热乎,快,给穆小姐尝尝。”又招呼区芳芳,“连着这些天吃地瓜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小丫头过来,四爷让我给你们买了好吃的。”
      区芳芳望着蕴华离去的身影,想想自己同样下落不明的老掌柜和大师兄,忽然间觉得那豆沙糕一点儿也不诱人,跺脚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周畅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周探风莫名其妙,拉着周劈风小声嘀咕“我又办错什么了我?”,又被周劈风骂他“蠢死算了!”
      时值暮春,月色皎皎,疏庭朗院,空气中一阵阵淡淡的槐花香。而蕴华,就蹲在院中那棵高高的槐树下哭。
      周畅卿见过数不清的大家闺秀和时髦小姐,这些人的哭和笑,远观近看均无差别,令人实为诧异。都是紧抿着嘴,上好的丝绢时刻准备,掩住嘴揩着眼,不忘翘起兰花指,笑不露齿哭不闻声,喜怒哀乐远不是第一位的,保持淑女仪态才是重中之重。
      因此当他见到蕴华蹲在铺泻一地的槐花当中,涕泪四流,没有手绢,她就拿衣袖揩擦,不停地胡乱地揩,擦得两眼和鼻头通红。到后来她尖尖的下巴索性深埋双膝之间,嚎啕大哭,悲戚哀痛。槐花飞舞,不住地落往她的肩头臂膀,而她消瘦的身形仿佛随时化成小小的黄花随风而去。
      除了震惊,世间里还能有女孩子此般痛哭,他忽然涌起深深的恨意!恨这贫弱可欺,恨这沧桑屈辱,恨这侵略残暴,恨这无计可施,无所不恨!就连天地、风月,也可恨!
      盖因她在痛哭,而这满庭的溶溶月淡淡风犹在自存自乐,居然毫无怜悯、没有眼色!
      他来到蕴华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蹲在树下,将手绢递到她眼前。她没接,他也不急,就这么举着。
      是夜星月皎洁,明河在上,夜寂静,泣声碎。他长久不语,陪着她肝肠已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说:“印象中我最后一次哭,在民国二年。那时我九岁,父母带我往青岛洽谈生意。当天我像当地的孩子一样在海边捡石子玩,真叫我拾到一颗红色的,形状也好,我对跟着我的两个丫头说要带回家给我母亲养水仙花。旁边有个德国小孩子也在寻石子,他见我的好,过来跟我要,我不给,他就转头找来一个德国成年人。那人二话不说就打我耳光,抢走了石头。我怒极,从小到大只有别人上赶捧我,哪里挨过这个?当场也不顾丫头们的劝阻飞奔上前给那德国孩子屁股狠踹,抢回石头撒腿跑了。气得那两个德国人在后面直跳脚。”
      他以为蕴华没在听,静默了一下,她忽然抽抽噎噎止住哭声,转过脸,眼眶里还盛满泪珠,“当时德国人在青岛势焰嚣张,中国人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你怎么敢?”
      “是啊。我自小有无数仆佣环簇,外边还有家里的掌柜和账房先生捧着,哪知道这个?”他说话将手绢往她跟前再递一程,蕴华一看再看,终还是接了过来,边擦边问:“你身边不是有周劈风几个么,怎容你挨打?”
      周畅卿闻言,目光不知望向何处,好像在遥远的时光里穿梭,许久才回到现实,“那年我父亲被上海青帮绑票,扬言三天内交赎一百万大洋,等家里挪齐银子,人却被撕票了。从此周家南号只我一个男丁。祖母无法,特意从沧州请来他们几个保护我,还让我也学拳脚功夫防身。那时我十二岁,青岛那次还没他们几个什么事儿呢。”
      蕴华一怔,他十二岁失恃,她十四岁,谁比谁更惨?
      有一种安慰是陪伴,恰如此时;而有种理解叫同是天涯断肠人,亦如当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问:“那肯定是你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吧。”
      “是最伤心,然而却没有哭。再过了三年我母亲病逝,我亦不曾流泪——眼泪不是表达哀痛的唯一方式。”他看着蕴华,她眸光颤动,想来已有触动,然而泪痕犹存,叫人怜惜更甚,不禁抽过她手里那条手绢翻出干净的一面替她擦拭。
      他的手在她脸上缓缓拂拭,她能嗅到他袖口里淡淡的薄荷气味,全新的气息让她渐渐失神,却很快被他无意间触碰到的手指的温度唤醒,身子微微后仰。周畅卿就势停住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祖母大病一场,周家还有北号,却早已分过家,母亲的身后事就压在我一人身上。当你想到身后还有重责,那点子情感也就微不足道了,还哭来干什么呢?”
      一家子?石大人胡同的深处,倚门盼亲归的母亲和婉华,稚气未脱的济华和强装懂事的迦南,她们的哀乐从来都是她一往无前的动力。茫然的眼神掠过眼前的庭院,泪尽而干的时候,蕴华觉得自己已重生过一回。
      周畅卿又说:“我最后一次哭,不是在我父母离世时,而是在青岛。德国使馆后来找到了我母亲,让我登门赔礼道歉,并且一连三天在当地重要的报纸上刊登道歉信,以示德国人在山东的无上地位,若不照办,则发外交照会。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自然不肯,哭喊着不欲前往。我母亲欲息事宁人,说我若不还手,此事我们还占理,偏偏我却还手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在上海,我们与洋人打交道,也要讲分寸适可而止,周家少爷的威风可耍不到洋人跟前。”
      “后来呢?”
      “大概是我哭得强烈,我父亲也咽不下这口气,扬言岂有此理,斧钺刀叉要来尽管来,周家人的脊梁从来不是弯的。后来当地几个有名的士绅出面斡旋,国会议员也出面了,登报就免了,管家带上几样贵重古董去德国使馆赔礼。经此一事我发觉,若后事还有可图,哭上一哭或许管用。可当我父亲躺在棺椁里,灵堂里站满了人,我知道他再也不能醒来,哪怕身旁摆满他生前最喜爱的古泉,他亦不可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我就再没想过哭。”
      蕴华默默将叠好的手绢装进口袋,站起身来,碧空如练,映照她的心底澄明无限。她说:“是了,有那功夫,留心找找大齐通宝,果真找着,还能让周老先生止憾于九泉。”
      周畅卿也站起来,在她身后轻轻说:“所以得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手绢等我洗好了再还你。”
      “你留着用吧。”
      周畅卿目送她进屋。一泓清月,低低映在瓦舍之上,她圆而清亮的眼眸里掬满哀伤,月光里微微发抖。惨淡苍白的嘴唇,让人想到凤凰浴火涅磐重生的光芒,叫他站在树下发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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