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苦寻亲人海茫茫,遇公子共度患难(2) ...

  •   他们一行人于五月一日跟随四军军部入城,当晚就听闻日军早已在商埠各路口筑好工事,沙垒电网、军用电话随处分设,满载机关枪的汽车白昼奔驰,周绕防线。由日本浪人组成的所谓“日侨义勇团”则积极配合日军,游行并散发传单,宣称保护日侨的生命财产。其实早在当天上午十点,四十军的一个营长和一个少校副官带领四个连长因找房子路至经纬五路口时,就被武装日军捉去当场刺死,并将死者用卡车拖去焚烧。向济南结集的北伐军不断遭到日军挑衅、杀害的消息陆续传来,然总司令却早已严训各军,“极力避免与日军发生冲突。后方党员、群众亦应保持秩序,不与日军构争,保护侨民。”四军军部里数位参谋、团长、营长早已群情激愤,将卒相谓道:“倘总司令之接战命一下,两小时内必将日军尽数歼除。所憾总司令禁我侪发弹耳。”
      周畅卿便提出往商埠区走一趟。彼时那里尚未戒严,一来实地观察日军的武装情况,顺道拍一些照片,用于将来外交场合。周家南号从同盟会起就资助革命,现存的党内元老,几乎每一位都受到过周畅卿祖、父辈的大力义助,如今只剩周畅卿一个男丁,军长哪敢让他去冒险?然而他亦不是军中部将,不能以军规约束,军长只能苦劝他不往。周畅卿虚以逶迤,还是趁众人开会时瞅准时机偷偷溜出了军营。
      他带着周劈风三人在商埠区摸查半天,又去电报局给周家位于上海、广州、香港的一干经理发电,命他们联系当地的英美使领馆,对日本人的行为提出最严厉的抗议。周劈风担着天大的干系,一路不停苦劝周畅卿赶紧回去,被周畅卿骂胆小如鼠,等四人来到经纬路口,见荷枪实弹的日军拦住路人一律不许再进出商埠区时,周劈风连死的心都有了。
      当时周探风就说:“奶奶的,干脆杀出一条血路出去。”周畅卿隐约察觉事态在扩大,拿定主意先退回电报局大楼再打算。里面被困的人们吵吵嚷嚷,相互交换自己手中的信息,总结出来无非是以日领事馆、正金银行、济南医院为中心的几大区域已经全部封锁,禁止通行。外头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来,与看守电报局大楼的日军的钢盔、大正十一式轻机枪一样刺眼,胆小的妇女们蜷在角落里哭泣,少数几个火爆的汉子大骂奉军引狼入室,北伐军关键时刻瘪犊子。周探风更火了,暗骂日本人王八蛋,有本事和老子单挑。
      周畅卿始终默然,心里却做好最坏打算。他们几十号人无米无水地被关了一宿,第二天中午,外边开始放枪,且是连发,听得出来都是轻机枪。大楼里的人们开始混乱嘶喊,有人试图强行冲破警戒,被看守日军当场击毙。有些人则从二楼的窗户往外跳,没等摔死已被击毙。不一会儿,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军闯进来,声称搜查北伐军奸细和破坏分子。周畅卿一点头,周劈风率先掏出手枪,四人都找好掩护位置开始射击。他们就四个人,四把枪,合起来不到一百发子弹,最要命的是没有后援,因此周畅卿事先已交代过边打边退,撤上大楼顶层再跳到对面临近的教堂阁楼里,兴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周随风领着十几个百姓先撤,周畅卿等人殿后掩护,交战不到一会儿,外面也飞进来子弹,几个日本兵先后从后方被击毙。周畅卿好不诧异,这节点,整个北伐军受到严令不可能与日军正面冲突,他只道是某些民间组织自卫反抗,结果发现来人枪法老道。于是里应外合暂时消灭了敌人,外面的人就冲进来高喊他的名字,竟然是齐学礼下辖的两个上等兵廖洋和高文斌。
      原来周畅卿离开军部不多久齐学礼就发现了,他向来知道这个师弟胆大包天,当年在维吉尼亚军校有西方人当面嘲笑中国人只会开洗衣店和抽鸦片,周畅卿就一个拳头挥过去将对方揍个半死。然而现在面对的是连总司令都要保持缄默的日军,没有外援他们几个很难全身而退。齐学礼心急如焚,和军长商量后悄悄派出两个士兵,伪装成百姓趁尚未戒严混入商埠区。中午,整片区域先后遭到血洗,廖洋和高文斌趁乱出来到处寻找,终于找到电报大楼附近。
      他们成功地逃进旁边的基督教堂,发现有十几个百姓也同样进来避难。然而高文斌却在战斗中被击中肺部,强撑不了多久后就陷入昏迷,而廖洋手臂也被流弹擦过,一直流血不止。修女们似温室里的兔子遭遇大野狼,惊慌不已,面向十字架一遍遍祈祷上帝宽恕人类的原罪——这本是多余,她们英国人的身份注定了日军也要给基督几分薄面,不似眼前这些中国人,没有高高在上的神,只有堕入凡尘任谁都来踩上一脚的国家。周畅卿用熟练的英语请求神父帮忙,那神父是真神父,秉持十诫,而非披着外衣坑蒙拐骗的神棍。他将周畅卿等人扮成修女,趁夜色抬着几大口箱子,声称给商埠外贫民发放物资,将受伤的高文斌偷运出戒严区。
      可惜他失血过多,不多久就牺牲了。廖洋也发起了高烧,周畅卿决定先带他躲在普利大街的一户药栈里养病,等伤情稳定且打听部队具体的位置再说。普利大街通向商埠最繁华的街市,向来店铺拥挤,因此五月三号首当其冲受到洗劫,药栈里贵重的药材全都不翼而飞,两个小伙计被打死,大师兄因出门寻找前往商埠洽谈的掌柜而至今生死不明,只留下一个小女孩子区芳芳。周畅卿他们替她埋了尸体,连日来就在药栈里藏身,一面也给孑然一身的芳芳作伴。
      日军开始扩大规模的搜捕,只要发现穿皮鞋、理平头、南方口音的男子,一律当街射杀,理由是北伐军奸细。外边还有传言,北伐军大部队都已经撤出济南,周畅卿等人只好深藏药栈,紧闭门户,不生烟火,吃地窖的存粮。然而缺乏对症的西药,只能靠芳芳以其尚未出师的医术抓几幅中药夜里偷偷熬给廖洋。蕴华听到这里,拿出包袱里的盘尼西林。天快亮的时候,区芳芳从后院过来,架起洋炉子烧水,给廖洋擦拭伤口,顺道往炉膛里偎地瓜。蕴华见状去打下手,芳芳不意一觉醒来又来了几个天外来客,好奇地向蕴华打听这个那个。药栈里现在只剩她一人了,其余两个生死未卜,想来也不乐观,怎么她不见多少愁容,是天生的少心缺肺吗?蕴华暗暗称奇,“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日本人总会走的。等他们一走,我家大师兄和掌柜就能回来了。”
      “你就没想过……”蕴华隐去了下半句,芳芳却坚定异常, “我相信我大师兄和掌柜吉人自有天相。”
      蕴华受到启示,去问周畅卿,是不是躲在教堂里大概率能保下命来。周畅卿知道她想问什么,当时里面二十多个中国人,根本没有穆老爷的身影,而他在教堂阁楼极目所望,整个经纬路烽火四起,浮尸遍地,更惨烈的是妇女被削去双乳后当场刺死。穆老爷……生还的希望几乎是零。
      善意的谎言残忍,明知是谎言仍要装出欣然接受的样子,又何尝不残忍。譬如此刻,蕴华尖尖的下巴在极力忍耐抖动,仍自强撑说道:“多谢,听周先生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熬过日本人退兵,就能见到我爸爸了。”
      周畅卿百感莫辨,想了想,“穆小姐,眼下你家人全不在身边,若不嫌弃,你也像我家里妹妹一样叫我四哥,有四哥在一天,当护着你一天。”
      蕴华心如刀割,含笑叫他四哥,他看着她眼里将落未落的泪珠,几欲伸手,最后还是忍住。
      一连几天,周探风和周劈风跟随王大虎出去打探消息,商埠依旧戒严,难以进出,而据得回的消息,形势每况愈下:济南南站被炮轰;仅剩坚守济南与日军周旋,以掩护大部队绕道北伐的李延年和邓殷藩两团,以一当十,与日军相持三昼夜,城墙工事尽数被敌炮摧毁,但阵地固若金汤。即便如此,两团也于凌晨奉命撤出济南,至此,偌大的济南城再没有中国军队一兵一卒,拱手奉让日本人矣。
      一个没有自己国家的军队扈卫的城池,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一屋子围坐在一起的人们,望着门口摇拽摇曳的风铃,如同看着飘零风雨中的浮萍,都沉默不语。果然到了中午前后,城门被重炮击碎,巨大的响声传来,猛烈得如同就在头顶爆炸一样近在咫尺。周畅卿担心蕴华害怕,挪到她身边,蕴华却早已把胸怀奉献给最小的芳芳,搂着她劝别怕,大家都在呢。
      蕴华扭头问,“是城外的日本兵进城了吗?”
      周畅卿不经意翘起的嘴角旋即放下,脸色深沉,“看样子,应该是。日军开始新一轮的屠城了。”
      蕴华愤恨相继,“我就不明白,自甲午一战,为什么这么多人谈日色变?譬如眼下,是无全面一战之实力,然而一味退避只能让敌人更加嚣张无忌,继以贪婪无厌的掠夺侵吞。昔日燕赵虽弱,尚有悲歌之士,楚剩三户,敢称亡秦必楚。全不似今日,天崩地解,无复刚肠之士,只有忍辱之人!”
      这一场兵祸,起源于列强意图阻挠中国之革命、强大,然而究其根源,依旧是积贫积弱上百年,落后就要挨打的真理。弱国之民就命如草芥想杀就杀吗,就该尊严扫地受尽诟辱吗,何日才能沛然昂首,高喊一声凡我国土,寸草不让寸土必争?蕴华憋了十几日,抑郁之气像滚滚山洪,芳芳挨着她胸脯,只觉得起伏颤抖,又有种灼热。她抬头说:“穆姐姐,你说的我不懂,但我觉得你说得真好。”
      蕴华说:“我的意思,无非是做人要有底气,投江不与水东流!哪怕此刻日本人杀进来了,咱们也不能认怂。”说话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紧握在手里,对芳芳说:“你就跟着我,有我在就有你在!”
      周探风听不下去了,唉唉只嚷,就连病床上早已苏醒的廖洋也低声笑。周劈风捅捅王大虎,“你家二小姐向来这么……”他搜肠刮肚,才想到个“猛”字,王大虎心说这确是二小姐本色。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尽管外边已经开始大屠杀,濒临死亡的挣扎、嘶吼和泣沥滴水不漏地覆盖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下,可这屋子里的人们,至少眼下是平安的。悬在高空钢丝绳上的片刻安宁,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珍贵。
      蕴华见大家似乎都在笑,问道:“你们乐什么?以为我说大话吗?”
      周畅卿一直静静望着她,俊逸的脸上溺着笑,说:“用得着你出手,当我们这些个都是死的吗?”他认为普利大街已经遭受过一轮洗劫,现在巷口、街道上到处横陈尸体,无人敢出来替家人收尸。日军见状,只会绕道去开辟别的区域,因此这一两日内应是无虞的。但再过几天,难保不会再来。因此他说:“如果日本人来第二次,后门出去绕过一条街有个泉口,随风你就带着女孩子们还有廖洋躲在那芦苇丛里,风声过了再出来。咱们三个,还有王先生,就分散躲在附近,房顶上、烟囱里。万一狭路相逢,那便一战到底。”
      廖洋的伤势已经控制住,军人的血性瞬间涌来,说:“周公子,我和你们一起参加战斗。身为军人,没有躲在后方的道理。”
      周畅卿抬手制止他,“伤员和妇孺必须撤退!”噙着冷笑,富家公子的矜气华贵荡然无存,更像刚从地域叛逃而出的修罗,满身充斥着戾气和血腥,“日本人虽多,但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这一带的地形早已叫我们摸清,我们提前布排好,到时候谁死还不一定呢。”
      他早已策划一套完整作战方案,先不放枪,四个人四把枪,再是同时发射也能让日本人听出他们的虚实。中国人的战术传承千年下来,无非是扬长避短,虚虚实实。他们占据地利,抑制日本人大规模的机器化优势,如此,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周旋几天让蕴华她们躲好,总没有问题。
      果然当他把方案一说,大家都表示听从。
      日本人也果不其然,大军进城后公然屠杀三天。这座始于汉代的泉城,一城山色半城湖,一夕之间,八面浮尸。
      几天之后,枪声渐次减弱,周畅卿分析,“济南城十几万人口,日本人是不敢杀光的,否则他们在国际联盟里很难躲避严厉谴责,甚至引发英、美的经济制裁。况且他们的暴行早已被公诸于世,迫于国际社会的压力,总要毁尸灭迹粉饰太平一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