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5、剪羽翼蒋妈被除，得机遇夏菊进府（1）

　　西洋镜么，蕴华不稀罕，这几日让她头疼却是另一庄公案——小兄弟济华的开蒙。
　　济华生下来就孱弱，小时候三日一病五日一痛，父母们精心呵护到他五岁，眼见已经比同龄的孩子开蒙晚了，这才将这件重要的大事提上日程。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母寄予厚望，蕴华从来想母亲之所想，自然也就对培养弟弟的事情格外上心。到了拜师的那天，姐妹俩起得比平时还早，吃过早饭穿戴整齐，便一起前往济华屋里。
　　蕴华前一个晚上亲自提醒过济华的奶妈妈蒋妈，即日起，济华必须七点之前起床，严寒酷暑无可例外。结果姐妹俩到了济华那里一瞧，那孩子起是起了，因为没睡够，坐在床上甩着两条腿发起床气。蕴华当时便心有不悦。因为与薛希来约好了七点半，现在起床晚了，早饭自然不能吃了，婉华转眼一看蒋妈妈竟然不知道跑去干什么了，只好姐妹俩动手给济华穿戴。正要走的时候蒋妈妈将济华的早点端回来，一进屋就嚷嚷：“饭来了饭来了。小少爷简单对付两口再走吧？”
　　蕴华说：“来不及了。没有让老师等学生的道理。济华，跟我来。”
　　蕴华穿着缕金白蝶穿花裉袄，胸前一块无事平安籽料玉牌，单看装扮，小小的人儿，分明是最单纯不过的富家女。然而她人在站在老油条似的蒋妈面前，声音清脆眼神平静，却有堪比尖峰的效果，没有一个字提蒋妈的错处，却让蒋妈妈浑身不舒服，手里端着的托盘放下也不是，继续端着也不是。
　　穆崇山看重嫡子，对奶妈自然都礼让三分，别人看老爷如此，只有更客气的，故蒋妈进穆家几年，从未受过一句冷话重话，拿的银钱也足，吃穿都比别家的好。一开始她也曾战战兢兢过，事事照着规矩来，可这一两年太太常病，小姐又小，小少爷更小更好糊弄，这便开始人心不足起来。总想着能从这家子里多弄出些什么来补贴自家。吃的喝的不算，小少爷的中式衣裳从不买外边成衣铺的，都是自家做，棉的、绸的、缎的、锦的、呢子的，皮毛的，分下来这么多他一个小人儿怎么穿得过来，悄悄昧下些怎么了？蒋妈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又心安理得，直到有一天管家的周姨娘将她叫去。周姨娘非但将蒋妈的事轻轻揭过，还极力盛赞她这几年照顾小少爷的功劳，说到热心窝子的地方，直接将蒋妈定为家里的第一功臣。蒋妈洋洋得意，忘乎所以，至于周姨娘的殷切嘱托，“小少爷是我们全家的未来，生下来多病多痛，还请蒋妈妈一定一定照顾好了，多顺着他的心意，他要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我们穆家有的是钱。至于什么读书明理都是次要的，将他平平安安养大了，让我们家小少爷高兴顺心，才是正经” ——这样明显的败儿用意，竟让蒋妈听出了几分心有同感。
　　所以，对于来自二小姐的提醒，小少爷从此需要早睡早起用功学习了，蒋妈并没有放在心上。至于不让小少爷吃早饭直接出门，更让蒋妈妈有种自家的白菜少浇了一勺大粪的心疼，她说：“小孩子家家的念书，本就是闹着玩的，身体才要紧。”说着放下托盘，端起鸡肉粥凑到济华跟前，“来，小少爷，咱们先吃饱了再说。”
　　蕴华冷冷看着蒋妈这番做派，一言不发，只是绕过蒋妈直接牵起济华的手，出门而去。一向滋润惯了的蒋妈顿时脸色难堪，隔着厚厚的风帘，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真是活久见多。”她追出去，抱起济华说，“还是蒋妈妈抱你过去吧，”一副孩子被作践糟蹋让人痛心疾首的模样，“小小的人儿没吃早饭就读书太辛苦了，造什么孽哦 。”婉华看蕴华已经快搂不住火了，忙说：“蒋妈妈您快把济华放下来吧，他这个年纪正该学习自理，再不可以抱着他，更不可以喂他吃饭了。”
　　如果说自我感觉良好的蒋妈对蕴华是阴违；那么对待轻声细语婉华那就是赤裸裸的阳违，非但这次全程抱起济华，就是往后的几天，接送济华前往前院薛希来处，也都是她一人充当了人力马车。那天下午济华被姐姐们带在身边写字，原定写二十个字，只写了五个济华便嚷嚷手疼、脖子累，不要写了，而且要吃糕点，立即、马上就吃。
　　蕴华几日来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把脸一黑，“不愿起床读书，不愿写字，走路让人抱着，吃饭让人喂着，谁惯出你这身臭毛病？”济华确实是被惯大的熊孩子，当场硬挺脖子叫道：“蒋妈妈说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家有的是钱，将来都是我的，做什么非让我读书写字？你。。。。。。”小脑瓜子甩了甩，终于忆出蒋妈的原话，“你就是不安好心！”蕴华当场目瞪口呆，气得将桌子拍得巨响，对婉华冷笑道：“你瞧瞧，咱们家请的都是什么好人啊？”
　　两天后赶上初雪，满天阴霾密布。鹅毛雪花被狂风抽打，砸着窗扇咯吱微响。这样的天气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缩在屋里猫冬。婉华姐妹的屋中，炭火的暖气熏动鲜果的清香，木雕大月亮门的隔断垂下湖水色的帷幔微微双合，看得见里间的尽头，四盏四枝的烛台燃着蜡烛，姐妹二人一人占据长书桌的一端。
　　蕴华不单完成了学校布置的数学作业，就连自学的代数与几何也告一段落，正临摹大字；另一边，婉华用娟秀的楷书替母亲仔细抄写无量佛圣诞的《阿弥陀经》和《无量寿经》。
　　蕊香拿个双拐火钳将烧尽的炭球都单夹出来，攒进铁桶里，堆在屋外的西墙跟下。干完这些洗干净手，回到明间，继续铺开棉絮缝制棉袄。
　　大小姐、二小姐都在写字，这种时候，屋里的人都自觉放轻手脚，屋中一时只有炭火燃烧的哔啵声。蕴华终于写完了，丢开笔，喝了半碗生普，见叶香掀帘子回来，笑问：“怎么样？”
　　叶香在炭炉前烘了烘手，说：“茯苓回信了，根据她这几日暗中调查，在家的时候，周姨娘身边的秋扇没少与蒋妈嘀嘀咕咕。还有人看见，好几次蒋妈从周姨娘的院子出来，每次都有个满满当当的包裹。”
　　果然。既然她的用意如此险恶，须臾也拖不得了。
　　还在济华屋里的蒋妈继续无视着婉华苦口婆心，一口一口地给小少爷济华喂点心的时候，蕴华带着胡妈妈、叶香和蕊香过来了。自诩阅尽杂书的蕴华张口就说潭柘寺长年供奉了两条得道青蛇，能呼风唤雨、变化万千，恰就在今日，大青爷、二青爷离了他们的洞府青龙潭来到咱们村一带视察人间百态，“你要不要去看看呢？”济华这个年纪，最稀罕神怪故事，一下子被勾住魂，乖乖跟着蕴华走，还不忘追问真有大青爷吗，我能看见他么，蒋妈在身后连喊了好几声也没能把他叫住。
　　只等二小姐和小少爷离开，叶香和蕊香开始动手收拾小少爷的东西，蒋妈看出蹊跷大吃一惊，忙问胡妈妈这是什么意思？胡妈妈说您在咱们家带小少爷，含辛茹苦将小少爷带到五岁，如今少爷该开蒙独立了，您在外边还有自己的家，也就不耽误您合家团圆。太太感谢您的辛苦，多开三个月的工钱，明儿天一亮就用骡车给您送回家去。今夜您收拾收拾东西，小少爷又得喂饭又得抱着颠着，实在太劳累，两位小姐愿意替您操心，今晚小少爷睡小姐屋里，您就好好歇着吧。
　　蒋妈只当这几日对两位小姐阳奉阴违惹恼了东家，却始终没想到是周姨娘授意她将济华养废的险恶阴谋败露，所以还想最后拿一把，说道：“我一心一意为小少爷好，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小姐不高兴，说撵我就撵。这也罢了，像我们这样儿的上哪儿不是帮佣？只是小少爷，晚上找不着人一哭哭一宿，可怜呐。”
　　胡妈妈看她到最后还拎不清，只反问了句“真是为小少爷好？”剩下的也省去废话，冷冷地说赶紧收拾东西吧，明早就有车送回家去。蒋妈这才意识到不能回转了，嚎啕大哭往周姨娘那边而去，一路嚷嚷狠心，带了五年说撵就撵，人不大，心肠却硬，直到进了周姨娘屋里也没有风收雨歇。
　　周姨娘听蒋妈车轱辘来回就那几句怨天怨地的话，倒抽冷气直皱眉，心里惋惜这步神鬼不知的好棋走到头了，然而又一想。。。。。。也不一定，她心里百折千回，面上却是一派深表同情又无能为力，“若是老爷在家呢，我兴许还能帮忙求一求，可惜老爷又不在。您也听说了，太太身边我就是个端茶递水的，说不让我管家当场也就卸差事，还不如年老功高的胡妈妈说得上话。这趟的事儿啊我真是无能为力。”
　　蒋妈吃惊地抬起眼皮，“不是，二太太，这两年都是您在照拂我，临了您不能见死不救哇。”也无怪她吃惊，总以为背靠得势的周姨娘，奶大唯一的少爷，这大宅门里就可以平趟，包括小姐们都得给她几分面子。哪里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想到胡妈妈最后说的话，她忽然一身冷汗，急忙上前两步，“况且，那些照顾小少爷的事儿，两位小姐以为我做得不好，可都是经您认可的呀，您。。。。。。”
　　伺候周姨娘的玉坠很有眼力见儿地挡在周姨娘跟前，周姨娘碍于身份不明说的，统统交由玉坠来讲：“姨娘提点你尽心照顾小少爷，本是一片好心。是你自己办事不得力惹恼了二小姐。姨娘念旧心软，能搭把手的时候自然搭把手，可是现在不是人微言轻么。您呐，还是像胡妈妈说的，赶紧收拾东西吧，这几年在咱们家挣的，也够你一家人嚼谷了，当心贪多嚼不烂。”
　　贪多？谁人不贪多？至于嚼得烂不烂，时间长了自然就烂。蒋妈在穆家一年有一百块大洋的收入，平日济华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也都被她偷偷省下来，托人捎往家里，足够她们家五口人的开销。现在撵她走，将来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她一想到这里垂足顿胸，哭声更胜，周姨娘嫌弃地瞪着她，“蒋妈妈，要哭，别跟这儿哭哇，我也是个不能拿主意的。还是太太跟前讲一讲道理，兴许还管用些。”蒋妈一听有理，抹一把脸，飞奔出去。
　　玉坠看她直接往上房而去，不由得担忧道：“姨娘怎么叫她往太太跟前去？这万一她胡说八道把姨娘牵扯进来。。。。。。”
　　周姨娘信心满满，“你放心，太太跟前的人干什么使的，能让她蹿进屋里？她连太太的面都见不着。”
　　玉坠不解，“那姨娘又为什么让她去白闹一场？”

　　乡下地方的冬天，一到下午四点钟，太阳已经退避在山后边，只露出一点柔弱的光线，别院里没有电灯，更显得幽暗。蕴华看母亲在蜡烛下读报纸太过费眼，就端了杯红枣姜茶一边喝，一边替母亲读报——广州大元帅府改为国民政府，国民革命军东征胜利全歼陈炯明残部，广州实现统一。
　　很快外边声响闹起来，憧憧人影映在窗上，皮影戏似的来来回回。蕊香掀帘子进来说：“蒋妈从周姨娘那里出来后，就一路跑来这边哭诉。二小姐您说，明知道蒋妈的事板上钉钉，周姨娘何苦来，撺掇蒋妈闹一场？”
　　蕴华说：“自然是给我添堵呗，这不是刚管家么，让我也见识见识难缠的人、难缠的事。”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放下茶杯，对胡妈妈说：“劳您出去说明白，不声不响留着体面，过去她从我们家收拾出多少东西我不追究，就算主仆一场。”
　　一招掐死七寸，不久外头就安静了。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孩子们都聚在上房里玩，蕴华为稳住济华，不让他吵闹寻找蒋妈，将自己快要组装成功的无线电拿给他，任其随意拆卸捣乱。婉华替蕴华惋惜，就对弟弟说：“这
　　是你二姐捯饬了将近一个月的东西，就这么拆了多可惜。咱们还是玩九连环怎么样？”济华摇头说不，“还是二姐的东西好玩些。”婉华看桌上有沓报纸，也是七八天前的，就拿出一张广告多的随手几叠几折，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青蛙，“好不好玩？想学么？”济华还是头也不抬，只愿意扯那些无线电的电阻和电容器。如此，婉华也无可奈何了，对蕴华歉然道：“我实在没办法了，保不住你的东西。”
　　蕴华笑道：“我既舍得拿出来给济华玩，就不怕他糟蹋。你就是爱瞎操心。”“你这个人！”婉华不由得冲妹妹耸鼻子。
　　这一幕落入胡妈妈和陈淑碧眼中，胡妈妈笑说：“两位小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又疼爱兄弟，太太好福气啊。”陈淑碧也颇为欣慰，“有她俩在，我确实省了很多心。蕴华的意思是，蒋妈走了之后，也不必从外头另雇人，就将陈妈妈和蕊香拨去济华屋里，再加上原有的黄芪和薏仁，也够了。您觉得呢？”
　　胡妈妈说：“这么着小少爷那边是周全了，只是两位小姐那边就只有王妈妈和叶香，未免人手不足。”
　　这时候蕴华过来说：“这也不过是暂时的，等回了城里，不是还有白芍和玉竹么？”
　　陈淑碧说：“那两个孩子虽说到咱们家也有好些年了，但毕竟只比你们姐妹大四、五岁，平时跑跑腿，扫扫院子可以，能真正贴身照顾的地方有限。要不然，就将我屋里的茯苓让给你们屋里吧。”
　　这边母女二人与老仆人正在商量人手调配的事，周姨娘挑了帘子进来，先在门帘下远远叫了一句“太太”，弱柳扶风一般逶迤至陈淑碧跟前，“依我看，不妥。茯苓是您屋里得力的人，照顾起居、管理衣裳首饰，待人接物都能拿得出去，心也实在。离开了她，您许多事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咱们二小姐事母极孝，考虑到这点一定也不肯答应呢。”
　　蕴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姨娘，一时间还不知道她背地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然而不得不说，一番话确实顺利成章。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蕴华笑说：“姨娘说得对，妈妈，茯苓姐姐还是留在您屋里使唤吧，她对于您，就像秀珍姐姐之于姑姑，离开不得。”
　　“是啦。”周姨娘说。她一向少在陈淑碧面前旗帜鲜明，早已面和心不和，大凡自己的想法，陈淑碧多半不会采纳；二来也为在穆崇山那里维持自己柔顺的评语。但今日的周碧痕有种异乎寻常的跃跃欲试，让蕴华百思不解。
　　周姨娘说：“咱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屋里拢共一个老妈妈三个小姑娘，未免寒碜了。不如再雇个人吧。对了，坟少爷家的郑婆子这几日总想到太太跟前请安问好，就怕扰了太太休息，一直没敢提。”
　　提到郑婆子，陈淑碧慢慢从灰鼠毛垫背的贵妃塌中坐直了，问：“她还好吧？要见我，有什么事么？”
　　胡妈妈犹如老鼠见到猫，顿时全身炸毛。周姨娘则笑道：“听说她想将女儿夏菊送进来帮佣，三年五载之后再接出去嫁人。”她看陈淑碧低眉不言语，转身倒了碗红枣茶，双手奉上，才又接着说：“据她的说法，挣几年的嚼谷是小，大凡有机会跟在太太、小姐身旁，见见大宅门的体面、也学学待人接物、眼高眉低，那就涨行市了，将来也容易说一门好亲事。就是不知道太太愿不愿给她这个恩典？”
　　太太小姐们来到秦李庄别院这些天，坟少爷家郑婆子没少来求胡妈妈，请求往太太跟前引荐她家女儿夏菊。那女孩子眼角眉梢上翘，俱带着说不出的娇娆姿态，胡妈妈从心里就不喜欢。其实不止这些天，前两年清明老爷太太过来扫墓，郑婆子就求过，胡妈妈却几次都瞒了下来。她与陈淑碧名为主仆，更多的有母女情分在里边，且胡妈妈自认无私，私自拿主意全为陈淑碧好，并不亏心。
　　想来心眼活络的郑婆子看出胡妈妈不愿意引荐夏菊，转而求到周姨娘头上。但就不知道周姨娘看中了哪一点，肯替夏菊张嘴，要知道，那位可是无色不晚归的主儿。
　　胡妈妈确实不愿意。这家人仗着太太欠他们的情分，多少年了，种子发霉了来求，屋子塌了来求，孩子想要读书来求，儿子娶不上媳妇也来求，现而今又打起女儿的主意。都似这般，天大的情分也磨没了。他们夏家给穆家看坟不假，可穆家另一半的山头给他们耕种，山上一年下来野物、笋子、山珍连同山后边河里的河鲜，穆家从未跟他们要过。偶有两年说掐了头一拨送来，太太还多折了银子送回去。老爷、太太不管农事，夏家日子过得怎样自家心里明白，比上不大地主，可比一般佃农强太多了。还不知足呢！
　　她知道陈淑碧对夏家人的心结，更知道这个心结一捏一个准儿，就怕陈淑碧就此点头答应了，忙说：“是该给小姐添人使唤了，我看，给咱们看守别院的赵家小女儿小樱就不错，每天帮着她妈妈看着后门，谁来谁往进出门户都记在心上。有两次我假意试她，问怎么不悄悄去院子里逛逛，和小姐、少爷们一起玩会子，也好露露脸，她却说既被雇来看守别院，就当给东家看管好。小姐没来的时候她怎样，小姐少爷们来了，她依旧怎样。这样实心眼的孩子，放在小姐屋里再好不过了。”
　　胡妈妈停了停，想了想，又说：“夏家的孩子来得也不容易，太太真为他们着想，还是不叫她们母女分离的好。他们有一座山头耕种，日常的嚼谷尽够的了，太太不必操心。”说着，狠狠瞪向周姨娘，周姨娘却好整以暇，笃定了陈淑碧不会不要夏菊。
　　果然最后陈淑碧拿定主意，夏菊和小樱都来家里帮佣，很快两个女孩子来到上房给太太、小姐行礼，陈淑碧亲眼见过人，点点头，通知前院的长用准备文书，让两个女孩子的母亲摁手印订契约。
　　晚饭过后周姨娘离开，蕴华瞅准了机会请教胡妈妈，这才知道原来穆家与夏家还有过一段渊源。
　　庚子年八月十六，太后携百官仓皇西逃，城破之日，联军以消灭义和团为名公开三日大屠杀，□□妇女甚至逼良为娼。陈氏怀胎九月临近生产，大腹便便，要走不便，要留也难，正是左右为难。到最后事先说好的稳婆都跑光了，大街上兵荒马乱，石管家出门探听几次最后回来说实在留不得，穆崇山无法，连夜只带着陈淑碧仓皇逃至丰台，一路上血流不止。到了穆家别院，因没带仆人，夏家的郑婆子挺着七个月的身子和她的老婆婆过来照料她，陈淑碧生下来一个男婴当场夭折，郑婆子慌乱中跌了一跤，早产生下一个男婴，也没能养活。
　　胡妈妈讲到最后，小声说：“太太何等心善，因为夏家这个孩子，多少年来对他们有求必应。倒助长了郑婆子的心，越发不知足了。”
　　蕴华笑说：“兴许您老人家过滤了。”正说着，婉华过来唤她，“妈妈叫你来，别一个人在哪儿瞎琢磨了。”
　　陈淑碧将蕴华传到跟前，无限疼爱的抚摸她的发辫，又让胡妈妈坐下，说：“您担心的事我其实也知道，小心升米恩变成斗米仇，所以这是最后一回啦，那孩子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踏踏实实挣几年工钱，等到了发嫁的时候，我再给她一笔嫁妆，这些年前前后后，也算对得住夏家了。”
　　胡妈妈看太太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多说，只是想到夏菊是托了周姨娘开口的情面，未免又添一层忧虑，说：“这里边怎么又掺合上周姨娘呢？”
　　“蕴华觉得呢？”陈淑碧问。
　　她自从下定决心将管家的事托付小女儿，就要悉心栽培，不仅仅困于内院的管家理事，大到眼光格局，小至生意买卖，无不倾囊教授。她很少直接点明因果情由，更不直说该如何做，凡事都要蕴华先琢磨一遍。蕴华当下又细想了一遍，才说：“咱们家里很多人都知道夏家的旧事，郑婆子来求，若妈妈不答应，别人不说夏家贪得无厌，反倒说妈妈刻薄寡恩，难免寒心。周姨娘开口替夏菊引荐，妈妈若答应了，于她没什么吃亏，若妈妈不肯，周姨娘的好处就来了。正值我刚刚管家，她要的就是人心松动，虽不至于立时涣散，但凡事起了个头，她再背地里煽风点火，大伙儿一旦对妈妈与我心生愤愤，我管起诺大的宅院，便不能顺风顺水了。”
　　陈淑碧点头赞许，再问：“那么你以为夏家丫头该如何安排？”
　　蕴华想了想才又说：“这倒不难，只要算准了周姨娘的心思，反其道行之即可。”
　　陈淑碧与胡妈妈四目相对，都不由笑开来，“人的心思百折千回，你如何算的准？”
　　蕴华在母亲身边坐下，脑袋枕在母亲腿上，“她必定以为我们会对夏菊起疑心，尤其是妈妈，出于对我的保护，虽然留下夏菊，也不敢放心留在我屋里。”
　　“有道理，说下去。”
　　“如此，妈妈只能将夏菊放在自己身边。虽然不知缘故，但我能肯定，周姨娘的计划就是将夏菊留在妈妈身边 。这下就好办了，我们不妨愚钝些，什么都不要做，夏家姑娘，就还在我屋里吧，是忠是奸，日久见人心。”
　　多久的日子才算长久，久到可以看透人心，蕴华其实也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已经从天津回到北京，在他的来信上说，家里被一个旅长征用，穆崇山周旋几日下来，觉得这位旅长还算讲理，家里并没有前一次的乌烟瘴气。穆崇山在信中还说，局势即将稳定，学校也即将复课，婉华姐妹大约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