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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遇流寇兄妹失散,当头棒陈氏幡然(2) ...

  •   二十年的夫妻,因为庚子年、辛亥年两次动荡痛失两胎,她与穆崇山的子女缘分格外浅薄。直到十几年前,赶在穆老太爷闭眼前产下婉华、蕴华姐妹,无儿无女的折磨才算得以缓解。然而,所有能够经受住的考验都不算真正的考验。穆家家大业大,光有女儿没有儿子,穆老太太还有大半心愿未了,烧香请愿、喝符水喝药水,凡是能试的都试过了,几年之后陈淑碧的肚子还是没有音讯。穆老太太深感自己时日无多,如同坐在一辆飞速奔向死亡的列车上无法下车,她只能让孙子降生的脚步快些、再快些——九年前,力主让穆崇山纳妾。
      世上的难事,并不是人一多局面就向好。也许打从穆崇山答应纳妾的那刻起陈淑碧的心就凉了,不是骤然而寒,一天凉一点点,自己没有发觉。后来济华出生,穆崇山明言责任已了,不必再往周姨娘屋里去了,她心里的降温才乍然停止,直到两年前周姨娘突然宣布有喜了。
      作为穆崇山的姨太太,周姨娘的喜从何来不言而喻,事已至此,陈淑碧多说无用,一如既往善待周姨娘。就像吃饭的中途,忽然被鱼刺卡住了,因刺废食不是明智之举,生活还得继续。
      那天夜里周姨娘大喊肚子疼,穆崇山跑来质问她,指使小小年纪的婉华做出那种事,她为人为母的底线呢?她一头雾水,而婉华被吓坏了,安抚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说出当时的情形——周姨娘摔倒的时候,婉华离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婉华打小温婉柔顺,不要说她离周姨娘还有距离,就是她就在周姨娘身边,也绝不可能故意推倒周姨娘。
      当时穆崇山目光冷冷,“孩子还小,大人呢?”
      原来直刺人心的话在精不在多,一句就够了。
      原来夫妻离心,嫌隙深种,不需要水滴石穿,一夜也就够了。
      不堪回首的记忆逐一退潮,眼前的陈淑碧已经是个眼眶深陷,被心魔病魔交替折磨的人。
      “胡妈妈,”她说:“有蕴华这样处处替我打算、受了委屈怕我伤心还死死瞒住不说的孩子,是我的福气;然而有我这样的母亲,却不是孩子的福气。”
      胡妈妈一瞬间眼眶泛起潮意,“好太太,快别这样说。事到如今,我就是再不当讲我也要倚老卖老说一说了。您总为老爷不信任您和大小姐而生气,气病了自己不说,家里的事也不再上心,放任周姨娘的手伸向各处。您想一想,她的胆子越来越大,除了老爷的缘故,是不是您也有不对的地方?”
      “是,现在想起来,我的错处大了。他自以为看透了我,而我因为他伤透了我的心,夫妻两看生厌,名存实亡。这几年不过是维持一个架子,为的是孩子们有个完整的家,所以穆家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既然她要争,就让她争个够,我还不屑于与一个处心积虑的小人争长论短。”话到这里,胸口燥焖,胡妈妈见状赶紧递上茶水,陈淑碧润过嗓子继续说:“可不就是我错了么,既然明知道她的为人,就该早料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灰心丧气不作为,她只当我退避三舍,连带我的孩子也任由她欺负。”
      仿佛几百个浑浑噩噩的日子一遭清醒,陈淑碧枯木逢春一般展露生机,甚至隐现几分锋利神色,“这次是蕴华,下次是柔弱的婉华和幼小的济华,怎么可能!山中无历日,今夕乃何夕,本无桃花源,归来终有期。我是该清醒了。”
      胡妈妈看陈淑碧有意重新振奋,暗自欣慰,这时想起另一件要事,便趁热打铁劝说:“太太自己想明白了,那真是太好不过。那么我便多劝一句,老爷那里,您也该上点心。您瞧,每逢老爷从天津回来,您不是抱病,就是淡淡的;而周姨娘那边,哪一次不是好汤好水伺候周到,此消彼长,老爷的心就被那边拢住了。”
      陈淑碧脸色一冷。胡妈妈知道叫她笼络老爷的心太屈从她自个儿,“可是,您想想,”胡妈妈说:“您能为了少爷小姐们重新振作,就不能为了他们与老爷和好么?就当为了孩子们,您时常给个笑脸,让老爷在上房多坐坐,孩子们知道父母亲和睦,他们心里也高兴。”
      陈淑碧神情不虞,却沉默不语,胡妈妈观其态度,也就不急于再劝,心病缓治,急不得。她陪着陈淑碧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陈淑碧让她上厨房看看晚饭的菜式,说是今晚一家人一起吃饭,胡妈妈便告退出来。

      虽说来到秦李庄也有五天,因为蕴华走失的事陈淑碧着急上火,一直没有顾得上叫上薛希来兄弟,全家人一起吃个饭,算是正式感谢两个外甥到家里来帮忙。现在蕴华平安回来,晚饭格外隆重,一碟碟摆上来,盖碗揭开,姐妹俩的奶妈妈们、叶香和蕊香相继退下。清蒸鲥鱼,雪绒丝蒸扇贝,南瓜豆腐海鲜羹,炙羊腿,烧茄子,珍珠糯米丸子和荷叶排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薛希来一向惜字如金,每当这种时候,兄弟二人中只能听见薛云来的声音。
      “哎呀,每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蕴华笑说:“那是,咱们家蕊香的手艺,远近闻名。再配上新鲜的食材,哦,还有婉华的用心。”
      薛云来俊朗的笑意扫过婉华,落到蕴华身上,“怎么说?”
      “许多东西村里买不到,还是离家石大人胡同的时候婉华让带上的。”
      “婉华的这份细心,别人是万万比不上了。”
      虽然明知薛云来那厮含沙射影指的别人就是自己,但蕴华在多才多艺的婉华跟前,向来愿意甘当绿叶,所以暂时不与薛云来抬杠,还乐滋滋地一味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我的婉华不仅心细,还才华横溢。上个月我看她作诗,其中有两句,在我看,即便李杜重生、易安居士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婉华羞怯,忙捂住蕴华的嘴不让她说,薛云来大感好奇,一味催促“你快念来听听”,就连薛希来也在不动声色地倾听。婉华见状愈发不好意思,雪白的脸上一团红云。
      陈淑碧笑吟吟地看着孩子们,说:“这有什么害羞的,你们大哥、三哥都是学问极好的人,你们做了什么诗歌、文章,还不趁此机会当面请教厘正,怎么还扭捏起来了?”
      “大妹妹素有才名,厘正不敢当。”连薛希来都发话了,蕴华站起来,将手搭在婉华肩上,在她耳边悄悄说那我就说了啊。
      “此诗取名《白露降》,乃一首五律。”蕴华清清嗓子,“玉宇澄如水,秋高夜气清。侵帘凉有影,着地润无声。残柳和烟淡,新梧映月明。哪知惊鹤梦,寥碧唳三更。”
      “哪知惊鹤梦,寥碧唳三更”,薛云来反复诵读此句,觉着浓密疏朗,更兼风与雅,大叹好句子。薛希来也频频点头。
      一旁的济华瞪着咕噜噜的大眼睛,一时看着姐姐们,又看看两个哥哥,一个劲儿鼓掌,虽然根本听不懂。
      周姨娘接到消息,赶来上房的时候,因为远远就听闻一屋子的欢声笑语,所以站在风帘下第一时间往陈淑碧面上打量。只见陈淑碧穿了件玫瑰金线夹袄,项上珠光闪耀,云鬓堆鸦,旧日的病容一扫而光,显得格外的容光焕发。周姨娘怔了怔,这才笑说:“我来迟了,让大伙儿等我一个,真对不住。”
      场面上忽然不合时宜的静了一静。安静中,眼尖的周姨娘很快发现围绕饭桌已经坐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了?让她站着伺候少爷小姐们吃饭的意思?这种当众粗暴地折辱她的事好几年没发生了,真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周姨娘当然清楚她使不动这屋里屋外的任何人替她搬张椅子,自然她也不可能自己动手干那跌份的事。可恨的是胡老太婆过去传话穿得急,她竟然没有带她的丫头过来。原来一早设计好了的。
      令她意想不到的更在后头,一向不怎么搭理她的陈淑碧居然最先开口,而且说话之前一双眼睛电光一般在她身上周绕了一遍。
      陈淑碧静静地端坐不动,点点头,示意周姨娘近前来,“从今往后劳动你了。”她说。
      一旁的胡妈妈擎一双一尺半长的象牙筷子递到周姨娘跟前,有板有眼地说:“姨娘聪明能干,定然还记得太太的喜恶,但差事从我手上卸任,老婆子少不得还得说几句。太太不吃姜、芹菜和韭菜,鸡蛋和牛乳这等发物亦碰不得,鸽子蛋倒可以少尝一点。”
      周姨娘袖子下的一双纤纤玉手因为用力过度,根根青筋暴起。而她面上的凄婉哀楚更让胡妈妈恨之入骨,明知道不能,还是总想上前啐她两口,撕开她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伪装,这就将长筷子往她跟前递得更近了些。周姨娘风中柳叶般摇摆的身姿越发摇晃了。
      蕴华轻轻地问:“周姨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周姨娘有两张人皮,一面是步步为营、该下狠手绝不手软,另一面则截然相反,温柔顺从、善解人意。她是个最顶级的扮装师傅,什么时候什么扮相,因时而异信手拈来。
      来都来了,那就制造抱病伺候太太的效果,今天在场的人都是见证,她忙接过筷子说:“没有、没有。”
      陈淑碧于是笑着对儿女、外甥们说了声开动吧,微微撇过脑袋对胡妈妈笑说:“碧痕早年也伺候过我,她懂得的。您老人家快下去吃饭吧。”
      食不言寝不语,这便不再说话,一家人安静用饭。
      周姨娘的后牙跟已经比任何时候都痒痒了,面上还比任何时候都恭顺,给陈淑碧夹菜、盛汤,殷勤小意伺候,直到最后累得如同卸了一车皮煤球似的气喘吁吁,唇白齿抖。
      晚饭终于临近尾声。晚辈们散到一边喝茶聊天,陈淑碧挪进贵妃塌,慢悠悠地吹去香片上的浮沫,对忙前忙后的周姨娘说:“累坏了吧?”
      “没有。伺候太太是我的本分,不累。”
      “坐吧。”陈淑碧的下巴抬向身旁的矮脚凳。
      周姨娘推辞了下,坐下了。
      “看得出来,这两年管家着实让你劳累了。”
      这个话不好接,说不累呢,今天这样的伺候明日还得继续,说累呢?周姨娘快速权衡之后说:“管家是老爷太太托付我的,再累也不敢抱怨。就是难免有出错的时候,我到底经验不足。”
      “操持一大家子,又是人事又是财事,干得好没人看见,干得不好难免有人怨声载道,累了不能说,错了还得担着。碧痕呐,我已经给季鸾说了,让你歇一歇,从今往后你手上的事就交给蕴华吧。”出了账簿的事,周姨娘自知无法再管家,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陈淑碧如此轻描淡写,为着蕴华被推下飞涛迁馆陈淑碧也不该轻描淡写。然而,陈淑碧居然就这么办了,而且还把二小姐蕴华使出来。
      从周姨娘的角度望过去,陈淑碧微垂眼帘,神情平静,偶尔轻抚着腕上的七宝手串,那动作优美,仪态清嘉,好像岁月的错待连同她脸上的皱纹都被她一同隐藏了起来。周姨娘猛然惊觉,陈淑碧还是那个陈淑碧,过去不屑于计较的现在仍不屑于,而一旦出手,也是快准狠三管齐下——夺她的权不算,将穆崇山最心爱的小女儿推出来管家,堵死了她重新掌权的退路。
      至于困扰了她这些天的账簿一事,她现在终于确定陈淑碧暂时不会打这张牌了—— 也好,趁着陈淑碧憋一张王炸的功夫,她再起一手牌。
      周姨娘十二岁那年被买进穆家,一直伺候穆老太太,后来伺候穆崇山,伺候人就是她的主营业务,业务能力高强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审时度势。往后好几天,一到饭点,她必定准时出现在上房,低眉敛目,轻声细气,不仅伺候陈淑碧吃汤喝药、给两姐妹和济华端茶递水也亲力亲为,听说还接过了姐妹俩给母亲挑燕窝的细活,早起泡发干燕窝到挑拣细毛、上锅蒸吨,一条龙全包了。
      在她管家两年里,厨房里的管事柳大娘没少看人下菜碟,经常将浮毛细毛一大堆的燕窝拿给陈淑碧吃,胡妈妈气汹汹地计较过几次,每一次消停两天后又故态复萌。后来姐妹俩知道了,每天早起第一件就是挑燕窝。
      现在周姨娘主动承包下这项对颈椎、眼睛都不太友好的活计,很快别院内就传遍了,大家看西洋镜似的新鲜,又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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