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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苦寻亲人海茫茫,遇公子共度患难(1) ...

  •   不做细想掉头就跑的时候,岁月的纹理层层剥落坍塌,如叙事完整的石窟壁画在瑰丽华艳处骤然开裂,斑斓的色彩荡然无存。五月的春风呼呼在蕴华耳边轻笑,被碰到的路人抱怨声在身后此起彼伏,她一概不管。
      好似强力台风刮过,掀倒薛桥手中的水果,“唉唉,瞎撞什么——”他在后边喊,等看清远去的人影,心说不好,赶紧往病房区跑。
      病房里,薛云来还在寄希望于外交斡旋和国际公约,薛希来脸色紧绷说,校长先后派出外交部长黄郛和特派交涉员蔡公时前往交涉,毫无血性的黄郛竟签了一个“中国军人某时某处打死一个日本士兵”此等莫须有的证明后安然离开,而蔡公时和随行十七名外交人员据理力争,捍卫国体,反遭挖眼削舌机枪扫射,惨烈而亡。可见,人与人之间,原是可以用勇气来区分的。连外交人员都遭公然杀害,士兵、普通民众的下场只会更惨。
      薛云来心存侥幸,希望舅舅一行人在饭店里,还不至于被日军冲进去血洗。薛希来正要说话,薛桥慌慌张张进来,“二表小姐是不是来过了?”
      “并没有见到她,”薛云来反问,“你不是一直守在门外吗?”
      “刚才在楼道里表小姐让我去买水果,结果我回到楼下见她跑出去了。”
      “遭了!”薛希来父子同时说:“准是让蕴华听到了!”
      “父亲,这……”薛云来心慌起来,薛鸿飞抬手示意他别急,忙吩咐薛桥赶回饭店蹲守,一旦遇到蕴华,务必稳住她等自己赶过去。
      蕴华跑出医院大门口,叫了辆洋车,“去盛大大饭店,快!” 迎面碰上王大虎手捧鲜花而回。他观蕴华神色,不动声色,“二小姐要去哪里?”蕴华双目喷火,反问他是不是都知道了。王大虎不答,蕴华就对车夫大呼快走,却被王大虎死死按住车辕动弹不得。蕴华怒目而视,王大虎依旧不急不躁,再问:“二小姐打算干什么?”
      穆崇山曾不止一次教过她,“人生,从来都是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不必瞻前顾后,只管勇往直前!”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思路都找到了突破口,“我要找到我爸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主仆有别,王大虎很少正面细看蕴华,印象中的匆忙一瞥,只知道那是个脾气鲜明的漂亮姑娘。机智无畏,有情有义。现在他就站在她对面,意外地发现她的眉目颌骨处处透着坚硬,如同锋利的宝刀呼啸不绝只待出鞘。她若是江湖儿女,定能叱咤武林,王大虎这样想着,说:“我陪二小姐去济南。但是我有个条件,一路上有任何行动,二小姐得听我的。”
      蕴华则说:“那里现在到处是日军,先生不必陪我冒险。先生在我家这几年,当初什么恩情都偿清了。”
      王大虎忽然一声暴喝,“究竟答不答应?要快!”
      “我答应你!”
      二人直接到火车站买了当天的票,候车的功夫,蕴华在附近银行取了两千块钱,将钱一分为二她与王大虎一人存放一份。候车室里有个电话间,她给了三块钱小费,让接线员务必拨通北京的电话。叫北京的电话自来费劲,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接通。蕴华脸色发青,像突逢惨况一般狼狈,但她极有耐心地等候,接线员暗赞对面是位能沉得住气的富家小姐,哪知听筒刚刚挨近她耳边,就见她的泪水像黄河决堤。
      她满脸泪水绽放笑容,问陈淑碧身体还好吗。那头说家里一切都好,反叫她按时吃饭睡觉,听长辈的安排,过些天一行人安然回京。陈淑碧的嗓音不改温柔轻缓,蕴华不敢想她此刻是如何抑制内心的痛苦不安,在孩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她也不敢想娇弱的婉华、年幼的济华和懂事的迦南,他们也都知道家里可能遭逢大变了么?
      哪怕对面的儿女已经七老八十,“穿衣,吃饭,睡觉,注意身体别生病”,依旧是天底下所有母亲爱唠叨叮咛的话题,亘古不衰的,陈淑碧也不能免俗。蕴华收获了这一大筐,嘴里一反常态的乖巧,她说我知道的,妈妈放心。心里却默念,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们还有我,我一定把爸爸给你们带回来。
      她换上蓝布衣灰褂裤,黑布鞋,挽着个布包袱,里面是匆忙间能想到购买的东西——一些盘尼西林和磺胺,退烧药以及止血药、纱布、绷带,还有她随身携带的那把勃朗宁和十发子弹。这是她在最坏和最好的两个极端之间设想的结果——人是找到了,受点轻伤,有这些东西在,也能临时处理一下。至于这是否是自欺欺人的猜想,她不敢再往深处踏足一步。
      她与王大虎扮作寻常兄妹,登上了津浦铁路通往济南的列车。一路而去途径枣庄、济宁、泰安,渐渐的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等过了泰安站,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蕴华和王大虎两人了。
      列车外的夜空像拉上窗帘的黑屋子——里面灭了灯,光线进不来,黑暗无边无际。疾驰而过的火车照明灯,照出窗外的黑团团的轮廓一闪而过,而月亮被云层缠住了,分不开身,偶尔挣扎出一抹弧度来,竟是嗜血般的红色,是兵戈之象吗,蕴华不敢想。
      有列车员过来问他们去济南干什么,“家里实在没人了,只好往济南投靠亲戚”,王大虎说。
      “这世道出门,乱着呢。”列车员是个络腮胡子,帽檐又压得极低,上下合力,愈发挤压五官的生存空间——一张脸烧卖似的。也许是出于对眼前兄妹的同情,他把帽子掀了,坐下同他们认真说:“现在济南城里日本人到处杀人放火,一开始只是商埠,听说今早开始普利门外至济南车站各马路也随意放枪,商埠里的中国人都死绝了,现在他们开始从商埠往外杀人。贵亲府上哪里?”
      王大虎早有准备,“就在火车站不远的巷子里,也不知道搬了没。”
      大胡子不忍心说凶多吉少,跟着叹口气,摇摇头,“我劝你们还是跟着返趟的火车走吧,至少先回泰安,静观局势一两日再说。这是最后一趟往济南站的火车,我们接到命令,从明天起,一律到党家庄就停,不敢再往里走,日本人的子弹不长眼睛。”
      蕴华听明白了,也就是过了今晚,为暂避日军锋芒,津浦路从党家庄到济南段开始停运,往后进出济南,交通就断绝了。只是为什么是党家庄,她问。
      “你还不知道吧?”大胡子给蕴华几份近日的《申报》和《大公报》,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赫然写道“国民革命军已于七日一律离济,继续北伐,仅于城内留相当部队,借维秩序。”
      大胡子说:“部队离济,就是停留在党家庄。在那里你们的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再往北,如今局势一天一变,谁也说不清了。”
      蕴华与王大虎对视过后都没再言语。她静静翻看那堆报纸,除报道事态进展,各地民众义愤填膺,反日活动如潮,另有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五三协案应付方案》,要求党员以坚忍刻苦的精神执行。诸如什么尽最大努力彻底解决惨案和一切不平等条约,但须积极准备武力、体力、财力并唤起民众研究日本问题、了解现实形势;提高增进国货生产抵制日货;不宜采用封闭商店、焚毁存货等有害无益的方式;劝告民众整齐严肃准备最后最大的奋斗,不可有无计划无组织甚至于无目的之动作;日本的目的,一为镇压其国内政潮二为延长中国残余军阀之命运,故要力持镇静,勿中日本军阀之奸计,并要更加注意日侨生命财产之安全,使日军更无发难之借口。读来读去,爸爸的音讯全无痕迹,整个商埠区的死伤亦不明了,反倒看了一筐小不忍乱大谋的忍辱负重,蕴华憋屈之极,然而似乎除了倒枕捶床,也无计可施。
      王大虎知道蕴华心里纷乱,他却不能乱。陪同蕴华去济南,是成全一颗孝心,将人完好带回北京,才是他江湖人有诺必践的风骨。出门四件事,日暮先投店,鸡鸣早看天,乘船舱里坐,骑马慢扬鞭,他拐着弯地问列车员济南城里可做落脚的地方,既然商埠全部日本人封锁,距离最近的普利门应该最易打听里面的情况。
      他们在列车员的注视中下车,刚一出火车站,只见大街上人烟稀少,偶尔出现的一两个也如过街老鼠似的抱头鼠窜,竟不如无家可归无荣无辱的流浪猫自在——在己国领土上竟不敢堂堂正正走路,其屈辱闻所未闻。不远处零碎几点灯火点缀,在这满城乌云之中更添几分惨况。王大虎对蕴华说先找个地方落脚,明天天一亮再设法打听老爷的下落。话音未全落,就听见长街的那头一阵整齐的踏步声,塔塔塔塔,盘踞街角的流浪猫“瞄”一声跃上屋檐转眼不见了踪影,那几点灯火更如同声音探测仪一般敏感,霎时熄灭。
      王大虎脸色一抖说不好,“日本人出动了”,拉起蕴华掉头就跑。此行危险,蕴华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危险比她心理预期来的还要猝不及防!她撒腿跟着王大虎钻进巷子,渐渐后方的声响更为丰富,踹门声,呼喝声,骂人声,哭喊声,猫叫犬吠,还有女子的尖叫声,卑微的中国话隐没在高亢的日本话里,长夜之中凄沥回荡。
      蕴华听着极不忍,边跑边问怎么回事?
      “日本人出来抢劫烧杀了。”
      “怎么还有女子的哭声,那么惨?”
      “日本兵糟蹋女孩子。”
      蕴华心一抽,脚下不妨,狠狠摔了一跤。那巷子是粗粒的碎石路,裤子当场破个大洞,膝盖上鲜血汩汩。王大虎搀起她,“有我在,二小姐别怕。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
      蕴华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先生放心,我不怕,我还没有找到我爸爸他们呢。”
      王大虎将她安置在一户人家的外墙屋檐下,暗示她别声张,腾空一跃攀上围墙,居高临下极目远眺,落回蕴华身边,“还能走吗?”蕴华点头,“日本人跟我们还隔着一条街,咱们这边来。”他说。
      就在这巷子里不远处有户人家,房子是两进院落,出前门绕到路口就是商家云集的普利大街,后门直通另一条巷子。院中有颗老槐树,高三丈,枝繁叶茂。周劈风从树上一跃而下,摸进屋,掩上房门,周畅卿和周探风解除戒备,围上来,“什么人?”
      “现在不清楚,但是个练家子没错。”
      “小毛贼就不管了,要是日本人……”周畅卿说话看了看身后躺在床上的人。周随风一直守着他,接到周畅卿的目光也无可奈何地摇头。
      “明天无论如何也要送他出去,再拖,只怕他熬不下去。”周畅卿说。
      刚说完,几人同时止住话音。周畅卿冲周探风打手势,周探风掏出匕首藏在门后,周畅卿和周劈风悄悄摸进院子里,躲在柴垛下。只见从墙外轻烟似的飘落下一人,左顾右望之后,转身抬起门闩再放进来一个。
      两人往屋子而去。
      周畅卿眨眼,周劈风拳风瞬间及至来人脑后,却被那人扭身格挡,顺带搂住他身边的人往带一臂之外,低声喝道:“二小姐靠边儿站好喽。”
      蕴华在树下甫一站稳,那边拳来脚往已数十下,招招虎虎生风。天色既黑月儿犹抱琵琶,只觉得周身有看不清的气流左突右撞,她不敢乱动,只等到遮月云掀起一角,得觑见对方一拳已探至王大虎肋下,惊得她大喊先生小心,奋不顾身冲进阵中。身后不知何时突生强劲将她往后扯,她顿时跌入一人怀里,胳膊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烟草和薄荷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那气息与薛希来的冷冽、薛云来的清新都不一样,淡淡的,却自成密不可破的界限,蕴华下意识抗拒,有个声音在界限之外低喝,“别瞎动,拳脚无眼。都住手,自己人!”
      蕴华被引至院中微亮处,待到看清对方,诧异道:“周先生?怎么是你们?”
      周畅卿放开她,静静往后退开几步,将手背至身后,道一声失礼了。蕴华穿着不伦不类,裤子也破了,唯有一张脸干净白皙,双眼墨如点漆保留旧日风采。他背在身后的五指下意识地轻轻摩挲,适才一听声音就知是她,他脸色沉到现在,“穆小姐,你们怎么出现在这里?那么刚才攀上围墙的是你这位?”
      “就是王先生,此次我来济南,是他一路护着我。”
      “先生好身手,好胆色!”周畅卿不禁称赞。周劈风等人说话过来和王大虎厮认,说起来在徐州陆军医院里大家打过照面,只是今夜外面风声鹤唳,黑灯瞎火中大水冲了龙王庙,周劈风抱拳,“得罪了兄弟,别见怪!”
      “好说!”
      双方进屋叙谈,周劈风和周探风见状到院外望风。远处隐隐有枪声响起,初始只是□□一声西响一炮,光听声响,也容易误认为是放鞭炮,假使忽略枪声过后的尖叫嘶喊。
      “这帮畜生!”周探风暗啐一口,“干脆冲出去,杀一个是一个,他娘的老子受不了这怂包窝囊气!”
      周劈风一向有头脑,是他们护主三人组的管事,闻言冷哼一声,“忙什么,日本人从火车站杀起,沿着普利大街很快就杀到这里了,到时候有的是功夫让你杀出去解气,就看你脑袋上的玩意儿够不够用。”
      有周劈风和周随风现成的脑力做对比,周探风打小就被打上有勇无谋的烙印。但他能听出周劈风的话外之音,“硬拼你笑我傻,刚才一个王大虎闯进来都要四爷出手,真是日本人来了,除了死拼你还能有什么巧计?”
      “奇了怪了,对付王大虎一人而已,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让四爷助拳了?”
      “没出手,他哪来那一脑门子汗?”
      四爷的心思,他们身边人都看出来了,唯独周探风精细和粗放每每用错地方,周劈风真是头疼又心累,索性背过身去,“你还是出去跟日本人玉石俱焚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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