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血战徐州患重伤,不幸济南遭荼毒(2) ...

  •   这一夜薛穆两家注定不能平静。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薛鸿飞为儿子的性命悬心,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最早摆放心脏的位置,发挥着主心骨的作用,与穆青梵商量妥当,由老妻坐镇家里,他带着薛云来、薛桥、薛亭和王大狗坐夜里的火车赶往徐州。
      临走前薛鸿飞与穆崇山商量,请协和医院的骨科手术权威专家史密斯先生由穆崇山陪同也前往徐州,与当地的医生会诊。他们一行人是天亮出发,蕴华心急如焚半刻也等不得,征求父母同意后,当晚带着王大虎会和薛鸿飞一行先赶往徐州。
      徐州城这两年在北伐军和直系的拉锯战中首当其冲,伤员一趟趟运过来,多得像泥石流下的沙子,瞅准丁点大的缝隙就往里挤,城里大小医院无不人满为患。蕴华赶到病房时正好碰上几个护工抬着担架出来,上面蒙着白布,几个家属哭天抢地一路尾随而去,她当场如坠冰窖,仿佛再多一份联想,那个痛不欲生的队伍里就添上自己的影子。
      薛希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着。因手术风险极高,又没有家属在场,医生不敢贸然开刀取出子弹,而他又一直发烧,只能给他点上消炎药。眼前的点滴,渐渐投影至蕴华瞳孔里,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她守着薛希来,哭得昏天黑地。
      薛云来亦心如刀绞。陪同大半日,直到护士过来说可以去食堂打晚饭了。这期间,父亲一直向主治大夫了解病情和手术方案,妹妹流着泪还不忘拎起水壶打了两瓶热水,楼道里医生护士脚下生风来往不停,似乎人人都有事可做,只除了他。他忽然忆起那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不就是他的写照么,兄弟姊妹的事情没每一桩能帮上忙,不由得躁闷。
      他说:“蕴华,我去给你买饭,别乱跑,有事到门口叫人。”
      蕴华嗯一声应他。又过一小会儿,忽然有人说:“你怎么来了?”声音低沉醇厚,像趁着夜色播放的无线电声波,沙沙的粗糙声磨人脾脏,而听在蕴华心里,胜似天籁。
      大哥醒了!依旧是冷硬肃穆的面庞,走近才发现下巴一带尽是靛青色的胡茬,像无人修整的草坪,野蛮而随意,深邃的目光收敛了锋利静静地看着她。他的气息有些虚弱,却酝酿着宁静而广阔的神意,如同月光下的湖水,默默的,只有隐隐起伏的轮廓。
      一刹那又惊又喜,伏在他身上放声大哭,“大哥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应该拦住你,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薛希来在她头顶上方轻轻地笑,“傻二妹,一别三年,怎么一见面就说这个?不怪你,你又怎么拦得住我。谁带你来的?”
      “姑父和三哥都来了。我爸爸还请来骨科专家史密斯先生给你会诊,一两日内就手术。大哥放心,一定会没事的。你现在哪里不舒服?头晕吗?腿疼得厉害吗?”
      “累父母舅舅操心,我之过也。”他说:“那些都没关系。从军之人,生死伤残,常事。”
      去年龙潭战役,他们几个营做先锋,才消了婚假的望山奉命率队冲锋,敌人几个迫击炮下来,有一枚正好在望山跟前爆开。他在侧路看见,那个嘻嘻哈哈要夜游秦淮河的望山,不忌讳生死、抚恤金老挂在嘴边的人,就这么倒下了。
      这就是战争。
      即便是有信仰的战争,也难以承受生命之重。
      古来征战几人回,因此他说得轻描淡写。他是真豁达,不想心里有愧的蕴华接受到的只有沉重。薛希来感觉蒙在被子上颤意,一阵紧似一阵,他默了默,摩挲着蕴华的发梢和她袖口一路水钻青丝辫滚边。那滚边杭绸做的,手感细腻,他在心里反复掂量揣摩,竟有种静谧温存的触觉。
      许久,薛希来轻轻地说:“别哭了。有人进来了。”
      蕴华回头一看,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人,也不知看了多久,兴许已经将她蒙着被子哭的全程参观了个遍,她有些难堪,仓促间擦干眼泪看清来人,不禁叫道:“怎么是你?”
      来人着一身黑色绒面西服,金表链子斜挂进胸袋,礼帽、手杖握在手里,俊朗而高贵,气宇轩昂,正是久未蒙面的周畅卿。
      他略有些尴尬,但看清是蕴华,同样讶异道:“穆小姐?”
      蕴华说:“我大哥受伤,我在此陪他等待手术。”说话侧开身,身后的薛希来说:“你好。鄙人薛明臻。”
      “你好。周孟澜。”周畅卿颔首,两人的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周畅卿扫一眼挂在墙上的军装,中校衔肩章,了然,又问蕴华:“穆小姐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我家里有人在走廊外候着。”果然外边薛桥和王大虎兄弟听到声响,都探头进来问小姐有什么事?
      蕴华挥挥手。周畅卿就说:“我的一个师兄,四军的,手臂受了点伤需要住院。是贯穿伤,不太严重,只等烧退了就走。现在床位都满了,听说只有这间特级病房还有空床,我过来问问薛兄是否介意他住过来搅扰一两日?”
      薛希来当然不介意。周畅卿道了声谢,出去不多会儿与周劈风一起扶着个年轻军官进屋。那军官进门就啪一声立正,用没吊绷带的那只手敬礼,“四军118团少校营长齐学礼,向长官问好!”
      薛希来单手撑着床沿坐起来,蕴华见状忙上前问他要什么,他指墙角的拐杖。蕴华顿时心疼得又想哭,“大哥,你的腿不方便,齐营长会理解的。”
      齐学礼也说:“对对,长官,您的腿现在不便,就不用虚礼了。”
      “二妹,替我拿过来吧。”他言语简洁,却有种断不容置喙的威严肃正,蕴华只好照办,将拐杖放置他腋下。他不要蕴华搀扶,缓缓将左腿挪下来轻点着地面,腰杆挺直,端正地回礼,“你好。”然后又慢慢挨着床沿坐下。
      蕴华忙扶他躺倒。几下子下来,他额头上冒起豆大的汗珠,嘴唇发白,双手攥拳青筋爆出,应是伤处剧痛,可从头到尾不见一丝□□。蕴华忍痛说:“大哥,这又何必呢?”
      那头周畅卿把齐学礼安顿好,无意间听了蕴华的话,不由说道:“穆小姐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军人,哪怕身体倒下,只要灵魂还在,断不肯躺着受礼的。”
      有些人,一身铁骨刚劲,锦衣加身亦隐藏不住。
      薛希来心内喟叹,道:“孟澜看起来像留洋的读书人,但我却觉得终有一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军人。”
      周畅卿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升起一股异样。
      男人间的投契,不需要千言万语,一两句之后,就倾盖如故。
      几人很快聊到一处。薛希来难免问起战况,齐学礼告诉他日前第四军已向济宁进发,只等不日拿下济宁,月底四路大军就向济南发动围攻。话说去年龙潭战役,直系孙传芳的部队被灭成十个手指头能数两遍,所谓“东南一战无余敌,党国千年重此辞”也。而此时奉系张大帅左右,郭松龄造反未遂曝尸街市,姜登选被郭松龄祭旗,李景林被驱逐,韩麟春中风倒下,五虎将如今仅剩一个驻守山东的张宗昌。对方此等兵虽多将却寡的局面,齐学礼说起来十分乐观,就对周畅卿讲:“你总说军校毕业归来,要实地观摩一两场现代战争方不至于纸上谈兵。攻打济南我军气势如虹,胜算极大。上边几位长官打过招呼,我过几天归队后领你去师部,安全是有保障的,你家老太太也不至于担心。”
      周畅卿终于得偿所愿,微微一咧嘴。倒是周劈风,脑门上明晃晃地就是个忧字,毕竟周畅卿出门在外,他的安全他们一干人担着莫大的干系。他想耍个花枪,找个什么由头再劝周畅卿,那头薛希来沉默半饷,当众人都以为他昏睡过去时,他却突然说:“张宗昌此人年少多艰,历经波舛,最缺立场操行。他虽盘踞山东多年,却不是此役最大的变数。”周畅卿已经想到了,“是日本人!”“没错,打着保护日侨的旗号,日本第六师团五千人已经在青岛登陆,驻扎经青岛和胶济铁路沿线要地。日本人是项庄舞剑,意在华北,而没有张宗。。。”薛希来有些喘不得不停下,守在一旁的蕴华赶紧将搪瓷水杯送到他嘴边,轻声劝他少说话,先喝点水,又问他饿不饿,备有热乎的鸡汤。
      她玉指如葱,覆于他额头之上,他顺手握在掌心里,捏了捏以示不必担心。
      适才他们说话,蕴华安静旁听,薛云来打了饭回来她就简单扒拉几口,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病床上的薛希来。一旦发现他有任何不适,她就像随时出现的精灵,亲力亲为温柔细心,周畅卿眼睛不知摆往何处,只能垂下眼帘。
      齐学礼等人也劝薛希来休息。薛希来说:“轻伤不下火线,我这点伤,不值什么。刚才说到日本第六师团就是张宗昌搬来的救兵。如今中国的内政军事,但凡牵涉到外交,结果多半不由我们国人说了算。所以我才敢断言,攻打济南最大的变数是日本人。”
      这些年打倒列强简直成为了虎头蛇尾的最佳佐证。远的不说,“打倒列强”与“扫除军阀”原是北伐两大口号,因此去年攻下南京的第二日,第六军的一部分士兵有组织地发动了针对美、日、英的排外事件,人称南京事件。结果英美等国向上海派兵万余,炮轰南京死伤两千多人。政府高层人士还只能跑去上海妥协,保证不扩大事件,绝不以武力收回租界。理智地讲,国家此时确无与列强全面一战之实力,弱国无外交,谈判桌上筹码亦不多,除了一再懊丧地吞下这口老坛窝囊气,再给热血青年浇一桶透心凉,别无他法。因此薛希来说牵涉到外交,结果不由我,这话原大有例可证。
      满洲已经被日本人渗透多年,更从未放弃势力南下,将山东发展为第二个满洲。只因济南自古是京津南大门,一旦被冲破往前,整个华北平原将无险可守,京津将直面陆上进攻的威胁。因此,日本人勒守济南,就等于占住控制华北和东北的先机,也将北伐军的势力排除在华北、东北之外。倘或北伐果真被日本人出手干预,扼杀在济南,对一步之遥的北京遥望兴叹,竟至北伐半途而废,国家前途何堪设想?
      周畅卿和齐学礼都陷入沉默。
      当天夜里十点多,穆崇山和史密斯大夫终于赶到,薛希来却又陷入昏睡当中。护士推他去拍X光片,结果很不乐观,子弹深嵌,有些地方X光照射不到,还无法预测。因此当地的大夫和史密斯商量,理应立刻手术。事先史密斯先生坦言,结果理想,子弹取出来,然后再做个髌骨和关节软骨的修复手术,左腿往后还能行动如常;如果切开看里边情况不好,薛鸿飞望着儿子的腿,含泪忍痛点点头。
      一行人都守候在手术室外,薛鸿飞劝蕴华回饭店休息,等手术结束再来,蕴华却执意要等。她们兄妹感情自来格外要好,穆崇山拍拍蕴华肩膀,也不再勉强。手术预计四个小时,蕴华枯坐苦等,有长辈在,亦不敢来回踱步焦躁上脸,然而静置的身体中一颗心天上地下奔波,走廊里医生护士的脚步声更像坦克装甲车,响着轰隆隆的战火声将她所有的念想来回碾成齑粉。
      明明心里祈祷的是他平平安安地推出手术室,脑子却不听使唤,流光溢彩和幽深黑杳的画面放电影似的轮番切换,一边是星月皎洁灯火如龙,他隐没进烟火深处的那一刻,身影轩昂突起;转眼又从胡同暗影处出来,下半身空荡荡的样子,她心神皆碎。
      从昨天乍闻消息,连夜赶过来,蕴华几乎片刻未眠。薛云来终于下定主意,跟穆崇山打过招呼,拽她去薛希来的病房,蕴华低声抗议:“干嘛!”
      病房里,护士给齐学礼换过纱布和药,检查伤口没有开线,又量了体温,说明早体温稳定就可以出院。齐学礼巴不得早日归队,正如薛希来所说,轻伤不下火线,没有哪个有尊严的军人愿意缩在后方医院里一呆十天半个月的。他对周畅卿讲:“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早就跟我赶往师部。将你那些金表链子收起来,全是糙汉子,你打扮得油头粉面的给谁看?”
      周畅卿胳膊捅他,“去,正经些。”
      齐学礼哈哈一乐,“别告诉你就受不了?军营里大通铺,晚上熄了灯什么荤话胡话都有。长官们也不能禁。”
      他五湖四海的乡骂惟妙惟肖,周畅卿骂道:“从军几年就学会了这个?枉你还是个现代文明高材生。”
      提到这个,齐学礼忽然想起来,问:“现代人都提倡晚婚,薛长官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青年才子,怎么也娶了个这么小的妻子?看样子,都未满十五岁。”
      周畅卿一愣,有点不想碰这个话题,“那只是他舅家妹妹,家里也是华北巨贾。”
      “啧啧,千金小姐照顾起人来无微不至,真难得。这兄妹的感情好得让人羡慕,你要不说,我差点儿以为是新婚夫妇呢。”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忽然推开,薛云来拉着蕴华进来,先是对他二人笑了笑,将她强摁在床边的椅子上,“歇一会儿。”
      蕴华跳起来,“我要等在手术室外边!”又再度被薛云来控制住,“大哥从来最心疼你,不想让他操心,就听劝吧小祖宗。”
      他是毫无商量的架势,蕴华挣脱不过,挨着枕头眯了一会儿。梦里依旧走马灯似的纷纷扰扰,天河决堤,有人说悟不透参商,她便在散落的星辰里寻找参商二星,忽然又听闻有人说小心点别碰到伤口,她一下子就醒过来。只见薛鸿飞、穆崇山一行人和医生护士围着移动病床,薛希来躺在上面双目紧闭尚未苏醒,蕴华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亦不敢问,目光一寸寸挪去,却又进□□二,踌踌躇躇直至瞧清薛鸿飞的脸。
      老父亲奔波忙碌几日,早已是眼窝深陷,半头银丝,蕴华却第一时间从薛鸿飞脸上看见了轻松,顿时,苍白无色的脸上犹如白绢镶了金黄色丝边,生动而好看起来。
      第四军负责攻打济宁侧翼鱼台、金乡沿线,部队枕戈待旦,随时领命进攻,齐学礼不愿在后方延宕多一分钟,第二日清晨高温一退就急哄哄办理出院、归队。周畅卿回饭店换过一身行头,赶到医院时,又一拨伤兵刚送达,担架队和护士们进进出出接收伤员,大门口一时间水泄不通。
      齐学礼和几个他们团的少尉正在大卡车前核对他们营的伤员名单数目,见了周畅卿,揪住他的夹克领子笑说:“这才像个随军的样子嘛。诺,我这里忙完咱们随车就走。里面薛长官也不知道醒了没有,既是同袍也是病友,可惜临走前来不及当面话别,我写了张便签你替我送进去吧。快去快回啊。”
      薛家有俩人守在走廊里,其他人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病房里除了麻醉未醒的薛希来,只有她陪着他。她似乎累极了,枕着胳膊趴在床边,脸冲着薛希来。纤弱单薄的影子,和点滴吊杆的影子一起长长地蔓延至周畅卿的脚下,竟是同样的细长。
      周探风悄声说:“四爷,我们这就随车出发了,要不要跟穆小姐告个别?”
      周畅卿眼风不阴不阳地扫过来,周探风也不知哪里又撩到虎须,讪讪地闭嘴。最有眼力见儿的周劈风,见状扯起周探风到室外,暗骂他“蠢猪!”顺手关严房门。
      周畅卿盯着她好一会儿,心里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裂开细微的弧度,又自觉不可思议,将便签搁下,掉头走了。
      薛希来足足沉睡了九个小时才醒过来,期间薛云来给蕴华张罗饭食,等薛希来转醒后他又劝蕴华回饭店补眠。蕴华生熬几日下来,疲态毕现,但胜在年轻底子好,一觉过后复又神清气爽。二十二号那天她给家里拍了封电报,又去了趟花店,当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出现在病房里时,谈话声顿时嘎然而止。
      有个陌生的声音说:“难怪说起罗曼蒂克明臻总不参与,原来是早已见惯不怪了。”
      薛云来是知道蕴华最不爱听这类玩笑,生怕她翻脸,就说:“海山兄误会了,这是我们舅舅家的妹妹。”
      何承笈哎呀呀忙告罪。蕴华却丝毫不见恼色,先看了看似在沉睡的薛希来,蹙眉瞪薛云来,转眼却笑眯眯地打招呼,还说梦莲、海山、望山和启大四位,我早已耳熟能详,今日终于得见真人了。
      何成笈听她提到望山,再看病床上的薛希来,顿时静默了一下。
      薛云来被她刚才那一眼瞪得满腹委屈,趁她说话的功夫给递眼色——大哥根本没睡,你总得搞清楚情况再骂人吧。
      蕴华嘴上只和何承笈寒暄,偶尔抬一抬眼皮子还过去,心说就算大哥不睡病房里也不能大声喧哗,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么?搞的薛云来哭笑不得。
      何成笈问:“明臻,你这位妹妹就是拆驳壳枪玩儿的那位?”薛希来只管闭目嗯了一声,引得何成笈抱怨连天,“彦平,你大哥平日在家都这么闷吗?攻下济宁,我就说我不来我不来,明臻话少,见面和打电话都是一样的。是梦莲和启大还有他们五团杜团长非要我做个代表,一来慰问,二来也好当面告诉他战况。你们看,果然我说了一箩筐,他就‘还行’,要么就是‘嗯’,倒是俭省。”
      薛希来轻轻呵一声,“看也看过了,你赶紧回吧。我还等着你们攻克济南的捷报呢。”这就样打发了一个探视者。他的寡言,想来在军队中也是有名的,连日来不少人打电话过来慰问,也总是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蕴华天天给他带一束鲜花,有时是紫罗兰,有时是薰衣草,也有郁金香。薛希来不免奇怪,怎么全不是素色的?蕴华笑说白色的不吉利,还是红蓝紫金喜庆些,又被薛云来一阵揶揄。
      薛希来精神好时教蕴华拆驳壳枪和勃朗宁,也指点她简单的射击技巧。临近月底时他又进行了髌骨修复手术,手术很成功,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使能下地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康复训练。薛鸿飞和穆崇山十分感激几位大夫的努力,在当地一处大酒楼设宴致谢。宴后穆崇山告诉蕴华,他需要亲自去济南收一笔款子。对方是永隆钱庄的老板,几年前周转不灵向穆家借了四十万,这些年终于渐渐有了气色,诚邀穆崇山到济南收款。另外,当地有一家银行,大股东因长期资助奉军,惧怕这次北伐军攻克济南后秋后算账,想把名下的银行资产尽快处理掉前往国外。在穆崇山看来,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能一举占领济南市场,他趁着收款的机会不妨考察一下。
      眼下北伐军都集结在济南城外,攻城战役一触即发,市面上恐怕不太平,薛鸿飞劝大舅哥不妨等等再说。穆崇山自来有胆气,笑说他又不是有家有业妻女老小在济南,不过是个短暂过路的商人,他们打他们的仗,不相干的。他于四月二十九日达到济南,次日发来电报说北伐军当日攻城,张宗昌已弃城逃往日本。而军队进城纪律严明,并未有任何扰乱市面民生之举。他们一行人安顿在商埠区经二路的正大大饭店,预计过个五、六天就能返回徐州接蕴华。
      攻打济南的经过,薛希来很快就有他军中战友发电告知。据悉北伐军占领济南门户万德时,张宗昌携一众姨太太正宴请日本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及其手下,等惊悉胶济铁路被截断,此人二话不说命人收拾细软连夜出城北逃。有将如此,奉军触战即溃,可想而知。
      张宗昌贩卖鸦片,镇压工人,勾结列强,强征暴敛,祸鲁多年。最终落得个弃城北逃的下场,连一个军人最后战死沙场的血性都荡然无存,薛希来说到此处,放下电报冷笑,“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
      薛云来就乐颠颠儿对蕴华解释,这是杜牧《台城曲》的一句,讲的是隋军大将韩擒虎率兵伐陈,已攻至朱雀门外,陈后主尚与宠妃在结倚楼上寻欢。蕴华正低头给薛希来削苹果,闻言晃了晃手中的水果刀,咬牙,“我没过书?不识字?要你多嘴多舌,是不是找揍?”
      薛云来一揖到底,“小太岁息怒。全当小的不懂事。”
      “不省事,退下!”
      他们兄妹二人一如既往地玩笑闹腾,薛希来垂下眼帘,想起电报里提及的日军已在商埠各路口筑好工事,以几大经纬路为界设置警备区,安放机枪大炮和铁丝网,不允许中国军民通行,亦禁止商埠居民外出的消息,心底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担忧。
      这样的忧虑起初蕴华并不察觉。然而等过了两日,她却渐渐发现不对——薛云来似乎尽量避免跟她直接对话,连眼神对视都能免则免。饭店她的房间里好几天没有报纸了,让薛桥、王大虎等人去买,他们总推脱薛鸿飞另有紧急的差事吩咐了他们,而一旦蕴华要亲自上街,王大虎总能找了由头打岔不让她去。最重要的是,穆崇山已经一连四天没有电报发来。
      蕴华的不安逐渐扩大,开始留心薛鸿飞等人的蛛丝马迹。这天中午得知他们都在病房,她推说忘了买花,让王大虎替她上街一趟,还叮嘱说“不要百合茉莉之类香气浓郁的,大哥闻不惯”。打发走王大虎,独自一人上至二楼病房区,远远地见薛桥守在病房外。她招手叫他过来,假意说忘了买水果,让薛桥也替她跑一趟。只等薛桥也走远,轻轻走到病房外,门推开一条缝,只听里面薛云来的声音在说:“不是说三号早晨,日本驻济南代理总领事西田井一、驻济武官还到旧督办公署拜会总司令,双方俱甚欢洽吗,怎么这些人一出来,日军就从东西警备区倾巢而出,不论军民皆疯狂开枪射击呢!眼里还有没有国际公理道义!”
      他的声音清越如常,情绪却十分愤怒,听得蕴华浑身气血乱撞,手指狠狠掐进墙壁里,疼痛无从分辨。又听见薛希来惯有的低音在说:“舅舅离开徐州匆忙,我若当时清醒,怎么说也要劝他取消此行,也不至于现在。。。。。。” 又有个哽塞的声音,“怪我思虑不周,要料到日本人能干出此等暴行,我怎么也要苦劝你们舅舅。”从蕴华的视角望过去,只见薛鸿飞低着头,白色手绢的一角从他手里露出来。
      薛希来说:“我已向驻扎在济南城的军中同僚发电,请他们帮忙寻找舅舅一行。人就住在商埠区的正大饭店,那个还款的钱庄也是现成的,原该好找,可不料事发突然,校长竟立即命令各师长约束部队,无令不得外出,避免与日军冲突。殊不知,忍辱负重只能令日军更加肆无忌惮,现在整个商埠区凡日军所到之处,无论何人,几乎都遭到杀害!”他忽然疾声厉色,狠捶床沿,“戍边守土、保家安民我们哪一条都没做到,算什么军人!”
      薛鸿飞说:“现在你们舅舅生死未卜,电报、电话又都被日本人管控了,什么都联系不上。我只能派薛亭带着人往济南接应他,你们舅母也派人从北京南下。但愿苍天保佑吧,季鸾兄安然无恙回来。。。。。。倘若有个什么,蕴华的脾气你们知道,在她面前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等你的伤口再愈合些,咱们便启程回北京,务必将她安然无恙带回去,否则我以何面目见你们舅母和母亲!”

  •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都不说了,头顶锅盖逃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