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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兄妹情馨来报信,机关尽夏菊多舛(2) ...

  •   夏菊串通薛家二房盗走二小姐的要紧东西,太太震怒,就连在天津的老爷也打电话回来,派人赶往秦李庄,革除夏家一家坟少爷的工作,在村里另找一户人家看坟,消息一夜间就在穆家传开了。
      上房里亮着灯,映着陈淑碧苍白的脸。胡妈妈进来说:“查清楚了,她从咱们家出去后,有人看见她带着包袱和郑婆子进了薛家后门。”
      陈淑碧叹气说:“治家不严,我之过。还连累了二妹他们,就算负荆请罪也难辞其咎。”
      蕴华好不懊恼,一连捶圈椅扶手,“她去薛家同样是帮佣,与在咱们家有什么分别?况且还得罪了姑姑,姑姑管着家,往后她日子也不好过。究竟灌下什么迷魂汤做出这种阴损缺德的事?”
      旁人再多的不解、鄙夷也拦不住夏菊葫芦里一腔粉色冒泡的旖念。尹婆子给了五十块钱,又答应她,事成后招她进薛家,就在二少爷薛凤来屋里使唤。她以为这是过了明路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比多少钱都具有长远价值。且,看尹婆子的意思,薛家老太太和二太太只当她止步在一个姨太太的位置上,但二少爷是新派人,现在外边的新派人干的都是新派事儿!譬如玉竹看《春明外史》,何剑尘能娶一个妓女当填房,她虽是帮佣,却身家清白,前途又岂能限量。
      当天进了薛家,尹婆子拿出一份契约给郑婆子。薛家给的五十块连带扯谎从穆家太太处获得的五十“嫁资”,早已让郑婆子乐得忘了姓甚名谁。买卖人都怕货物砸在手里跌价,她自觉已回本,不说是雇工契约,就是卖身契,也毫不犹豫。手印摁得痛快,那上面几行字“今因家道维艰,生活无力,因情义所惑,将自己现生女儿乳名夏菊,现年十六岁,七月二十一日戌时生人,情愿赠与薛家教养,仰免冻饿之苦,为婢为奴以及将来年长之后,或为择嫁或即为妾皆凭主人自便,倘此女不幸或因病夭折,或被人诱拐失踪,皆与主人无干。恐口无凭,立将与字据为证。”也顾不得细看——她反正也不认得字。
      夏菊自此在薛家二房的院落里安顿下来。她提出要拜见老太太和二太太,尹婆子心道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历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还有胆子凑上前去呐?只一味敷衍她,并不肯领她前去。她倒是遇到过几次薛凤来,他嘘寒问暖,她雪腮染霞,只恨耳目众多不能尽情一吐衷肠,深以为憾。
      薛家大房和二房的对阵已经到白热化,老太太索性丢开将薛希来除名那劳什子幌子,红口白牙索要矿山一半的股份。矿山和银行是薛鸿飞与穆崇山八二共有,现在二房要一半,那么不止股权,连经营权也要企图染指。薛鸿飞愈发警醒,虚与委蛇了几日,一面派人到外面暗访,这才惊悉二房和日本人河本大作眉来眼去已到了干材烈火之境。
      矿山经营权到了二房手里,那整个矿区就是日本人的了。近来勘探队反应,在矿区东北角发现一脉稀有矿脉,是金是铁抑或稀土还有待发掘。这样的东西落入日本人手里,对国家而言是祸非福!
      薛鸿飞既恨日本人为侵占资源无孔不入,又痛心弟弟薛渝飞被几个无知妇人摆弄,大是大非面前毫无立场主见。他请穆崇山连夜回来,两人商议许久,最后请约翰逊先生出面帮忙,对外宣称美国人欲入股薛家矿山,但条件却是排他的,即除了现有的股东,再不允许第四家进来瓜分利益。
      在满洲,日本人是横行无忌的滚刀肉不假,但遇到美国人或者苏联人,气势难免先怂上三分——没办法,历时五年的世界大战,主战场在英法,就好比在自己家里跟别人打架,怎么也落不着好。英法元气大伤,德国欠下一屁股外债,苏联忙着搞异类,纵观全球,只有置身事外的美利坚独善其身,坐拥军事和经济两大王牌傲视众生。日本国小多灾,资源贫瘠,在美国人面前生生就是先天不全的矮子,凡事都只得忍让三分。
      原本薛老太太外有日本人压阵,内有老族长助攻,起一手好牌,临了却生生被薛鸿飞逼成平局,好不懊丧!她最后破罐破摔,股权也不要了,薛希来必须除名,死后不得列入祠堂迁入祖坟!
      逐出祠堂这种事,老太太一介妇人说了不算。薛鸿飞对老族长讲,果真如此,他和薛云来也自请出薛家祠堂,从此族里的一切供奉,父子三人概不负责!
      薛老太太的云土抽得更凶了,二太太除了骂天咒地训人也无事可做。薛凤来和夏菊如同放养的羊群,羊倌儿一个不留神已溜到天边。尹婆子留心着,二少爷本就在丫头上有些痴意,生怕一个不妨闹出什么,对二房更是雪上加霜。她寻思再也瞒不住,不若上报二太太。
      薛二太太对待狐狸精的火力和对付大房的战斗力历来成反比,那头越挫败这头越神勇,简直妙不可言。吩咐人秘密在田村外边找了个鳏夫,在夏菊的饭食了下了药,婚书上摁下手印,当天夜里就让人抬走。
      那鳏夫是个铁匠,带着几个小徒弟在村里开铺面。平日里行规行俗繁杂又严格:砧子叫木鱼,干活时不用招呼,师傅拿小锤子在砧子尾巴上连敲两下,小徒弟就要跑到炉前,敲砧叫人,且只许敲起尾部,任何人不得随意空敲砧顶,更不许任何人坐在砧子上,翘腿在上边也不行,妇女更甚。另一大忌讳是妇女早起不许向铁匠借锤子或者磨剪刀,否则只能一日不开炉,以避晦气。夏菊抽了魂似的浑浑噩噩过日子,这些事情概不放心上,今日乱拍砧子,明早要磨剪刀,霍铁匠一个巴掌扇过去,吃痛过后,钝痛感像头顶的乌云,一层又一层地密密麻麻压下来,她捂着震碎的耳朵泪水不住往下流。
      只要不是在山旮旯里人烟稀少的乡村,十之八九都有相同的配置:村头有颗大树,华盖如伞,周遭一片空地,水渠环绕。天晴的时候,人们喜欢在大树下晒太阳、晒谷子、晒家禽外带晒小道消息。前三者都是乡屯人传了祖祖辈辈的老活计,唯有最后一项,村里人还没有城里人玩得业务纯熟。
      城里人举凡有了趣闻,第一时间往往不是广播,而是探听周围的群众是否也同样知道。倘若都不知,自己就成了独家,经历过传播阶段后必要以发起人的身份逼着听众保守秘密。然而隔天又分头打听确认,“你没有说出去吧?”再静待个十天八天,消息如同揉了酵母的面粉,膨胀得无论如何也捂不住时,大家索性聚在一处,公开议论声讨,此时方觉传播是非的乐趣不在于口口相传,而在于得到认同和附和,再继而乐此不疲地传播开去。
      秋天时节的田村已经成功跨越了前三个阶段。七大姑八大姨聚在老树下,一面晒着新打的秋枣,一面说起霍铁匠那个从城里来的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
      夏菊如今想开了,也认命了,薛家是回不去的了,为什么不自己找乐子呢?她被连人带包袱地扔出薛家,那里面还藏着几十块钱。花去吧。扯布料,做新衣服,以往看在眼里的旗袍,她也做上两身,大老远见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过来,赶忙换上倚扉而笑,看着别人落荒而逃,仿佛自己倒成了捡现成便宜的那个。
      村里的妇人们恨得牙根痒痒,从背着霍铁匠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大笑。夏菊挨揍的次数就更多了,一天夜里下起冰雹,她一身淤青躺在柴堆里。隔壁家的老奶奶不忍心,偷偷塞给她个窝窝头,第二天再过去看时,夏菊已经不见了,从此田村的霍铁匠又再次成了鳏夫。

      快过年的时候,学校里的乐群社要忙于慰问城里几大孤儿院、养老院和济良所,学生们一面还得准备期末考试,大家都忙着脚不沾地。这天,蕴华从化学实验室出来,正巧被迎面而来的薛馨来堵个正着。
      “咦,你们蓝天剧团今天不是有演出么,结束了?”蕴华问。
      “我替师姐去慰问城西妇女习工厂,猜猜看,遇到了谁?”
      “没来由的,怎么猜?”
      “是夏菊!”馨来叹了一口气,“济良所不接收自行投靠者,她就在妇女习工厂外蹲了两天两夜,被巡警发现,这才被带回去。听说她在田村常被丈夫虐待,打得浑身是伤还不给饭吃,也不许联系娘家人,最后没办法只好连夜逃了出来。”馨来望一眼蕴华,“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啊。”
      事情过去了大半年,薛希来曾写信劝蕴华不必往心上去, “婢、妓、妾是妇女中最苦难的三个群体,乃几千年来妇女地位低下的重要例证。往往由婢而妾,由婢而妓,不胜枚举。婢女失教育、无学识、自由既被剥夺,人格所存者几何。况,为婢者之人格,剥夺已尽,其所生之子,又岂能与嫡子享平等之权利乎?故间接视之,谓为降低中国国民之人格。婢女成人之后,成为国民之母,其幼时没有接受教育、不讲卫生、毫无学识、身体孱弱,将来所育子女自然属于落伍者。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国家前途,何堪设想?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为何如今一弱至此?盖因有人格的人少,无人格的人多,举目尽是奴颜婢膝者,国家安得不弱?在民主政体下,人类相处,以自由平等为原则,大总统之于民,尚无复阶级之分,婢女之风岂能长存?故不论为国家民族进步,为人道主义健全,妇人解放、婢女革除刻不容缓。夏菊之事,管窥见豹,非一人一家之事,实则中国家庭的罪恶,往往出于蓄婢。幼年女子,靳予教育,闭听塞明,蠢如鹿豕,毫无法律道德意识,再经别有用心者稍加引诱,其于内宅之中,偷盗、放火、传谣、刺探何事不能成耶?故此次之事,与其说是老太太与夏菊之事,不如看成几千年婢女篇章的缩影,其长期生活贫弱所致,妄图骤然翻天覆地,可恨亦可怜。我没有丝毫损失,此事不如到此为止。另转告我母亲,我本意家里无需再雇佣幼女佣人,成年佣人亦应逐步削减人数,凡事动手自理才是现代文明家庭应有之气象。因生活困苦天灾战乱上门变相卖绝女儿者,理应劝其前往我家兴办的初等学校,开发民智培养技能,以谋求独立生活,不必附于他人门下矣。”
      薛希来如此说,穆青梵后来也劝蕴华不必再为夏菊的事自责,二房存了心作怪,不是夏菊,也有有张菊、李菊。大半年来婉华、云来、馨来轮番相劝,蕴华虽然不能完全释怀,但听馨来提起夏菊的境况不堪,难免也稍加同情。
      馨来又说:“我听缝纫组的干部说她现在缝纫、手工、扣花、挑花都做得好,也肯学初小知识,已经认得两千多字,在这一批妇女习工厂的女子里算进步快的。”
      蕴华回想起往日里夏菊的机灵,说:“她本就不是个呆傻人,现在有机会进步,也算机缘。”
      “我也是这样说。可妇女习工厂已经已经为其悬挂出择配照片,只要有符合条件的申领人,照章程填报申娶,又有三家商铺作保,征求夏菊本人同意后就能将其娶回家。”
      “唉!”蕴华恨道:“瞧瞧,时代进步至今,人们仍把妇女通过就业独立生存当成异想天开,是以进了妇女习工厂,什么手工、毛巾、刺绣、烹饪甚至初小文化学了大半年,最后的出路仍是出嫁从夫!那么这些济良所、妇女习工厂、教养院,说白了跟官媒有什么区别!还有更好笑的,许多初中、师范毕业的女孩子,以为文凭加身,是为了更好地做官员、富商的二太太,三太太。”
      馨来啧啧,“我的社会学家!改革家!就先别牢骚了。现在的问题是她不想嫁人。今早她瞧见我,悄悄向我打听二哥的事,说她知道二哥有难处,她愿意等,什么时候二哥将老太太和二太太说服了再来接她,一年、两年都等得。”
      蕴华惊讶,“你难道没告诉她你哥哥的事?”
      月前,薛凤来已经登上去仙台的轮渡,前往日本留学了。夏菊是新伤,引发了秀环的旧痛,薛凤来一夜间仿若由道入魔脱胎换骨,等从日本回来时,早已不是那个揽镜自照软弱可憎的青年人了。此乃后话先且不提。
      “说不说也没有意义了,二哥再争也强不过老太太她们去。我找你来是想与你商量,该怎么向她回话?”
      蕴华想了又想,“如今之计只有实话实说,劝她忘了你哥哥,踏实过日子去吧。”
      馨来也恨夏菊背主偷盗,但她也明白首恶是引诱夏菊的二房中人,若是量刑,夏菊顶多算个从犯。如今她落得个被过河拆桥的下场,不禁让人唏嘘。她说:“夏菊既不愿出嫁,二哥又走了,不如联系她父母兄弟前来探视她?”
      拟领娶厂女为妻者大多数是些店铺伙计、佣人、小商品经营者,而职业收入稳定的通常为子嗣故,又不愿多出彩礼钱,往往也把目光投向厂女,认为她们堪为小星。以夏菊的心气,这两类她当然不能属意。虽济良所、妇女习工厂等素来有例,“凡收容之妇女,直系亲属来领,均一律加以拒绝,无他也,恐此等妇女一误再误也。盖其亲属可靠,又何使其沦落至本部收容?”但若不帮她联系家里人,茫茫人海举目无亲,她一个女子又何去何从?这也算尽了旧东家最后一点情义。馨来和蕴华计议已定,由馨来去告知夏菊薛凤来已往日本,三、五年不会回国。而蕴华则派人联系夏家,说明了夏菊的近况。
      她们都期望夏家人能将夏菊安排好。过了一段时日再去妇女习工厂打听,管理员说有个做皮鞋的匠人申领娶夏菊为妻,此人年龄、籍贯、家庭背景、职业收入均经过审核,夏菊本人最后也点头同意,已在旧历新年前被接走了。而夏菊的家人,自始自终没有露面。

  • 作者有话要说:  夏菊的故事先告一段落,后面嘛,嗯。。。。。。
    下章,大哥就回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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