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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兄妹情馨来报信,机关尽夏菊多舛(1) ...

  •   下课铃声刚响,薛馨来从后排窗沿下探出脑袋,茹嘉坐在窗内,替她叫了声蕴华。
      蕴华慢慢踱步出来,被急得两眼冒火的馨来一把拉住就往小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里钻。
      “什么事?这么神秘。”蕴华问。
      馨来一脸严肃,“你跟我兜个底,大哥是不是真跑去参加北伐军了?”
      蕴华心中鼓点骤响,不说话。
      “别看了,到底是不是,你给个准话!”
      蕴华说:“四姐,过去你从不提,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谣言?”
      馨来本来听到几句无头无尾的话,现再看蕴华顾左右而言他,越发有了八九分准数,心里发凉,又气又急道:“是谣言么,这时候还不跟我说实话!我若有心害大哥,今天就不会跑来找你!”
      “四姐,你说话怎么无头无尾,我不明白?”
      馨来冷笑说:“我是二房的人,你原先处处提防我,我不怪你。可这些天咱们相处下来,我总以为你是了解我的,哪知还是对我存有戒心,令人心寒齿冷啊。算了,我就告诉你,我奶奶她们不知从哪处确认大哥上了黄埔,且现在北伐军中效力,正联合昌平老家的族人要召开家族大会,以通敌罪将大哥逐出宗祠呢!昨夜听她们悄悄嘀咕,似乎今天昌平就来人,要打大伯大娘一个措手不及。我本想偷偷过去告诉大娘或者给你打电话,又怕被奶奶的人发现,只好忍到今早跑来学校告诉你。”
      蕴华闻言一惊,全身的毛孔骤然打开,冷汗珠子争先恐后地往外冒,须臾功夫内里的小坎肩就有了一层潮意。馨来又说:“你赶快通知大伯母,大家想个对策才好。”
      蕴华勉强镇定下来,“对,我这就去校务室打电话。”
      馨来忙抓住她,“看你平时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也有犯傻的时候?校务室人来人往,北京城里又全是奉军的耳目,还怕知道的人少哇!”
      “对!对!四姐你替我向婉华说一声,我有急事回家去了,让她替我告个假。”
      “知道了,去吧。”
      蕴华有些犹豫,馨来催促她,蕴华说:“四姐,今天多亏了你。我一开始没说实话,是我对不住。”
      馨来神情发冷,“行啦,你忙你的去。”
      她话虽这么说,蕴华却知道她多少有些意难平,然而时间紧迫,只好匆忙告了别,往薛家而去。见了穆青梵,没等说上两句话,就有人在廊下说老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在花厅里等,有要紧事找大太太,听声音,好像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来得好快!
      “姑姑先别去,”蕴华拉住她,一面给屋里的秀珍递眼色,往外冲来人喊:“姑姑才刚吃了药,什么事?”
      秀珍紧跟着出去,皱眉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大太太中暑,才吃了人丹躺下。你去跟老太太说,大太太得过个一时三刻才能来。”这才将来人打发走。
      屋里,穆青梵看蕴华的行事,早已料到有事发生,等听她说完,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却很快冷静下来。
      “我说她们好长一段日子以来乖得很,只当学聪明了,原来跟这儿等着我呐!”
      “姑姑,那边怀疑大哥不是留洋已非一两天,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今天忽然来这么一出,会不会是诈?”
      穆青梵摇头,“如果只是二房一家子折腾,也许是使诈。但如今请了昌平的族人,又专捡你姑父不在家的日子挑事,当面锣对面鼓有备而来,我想她们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屋里踱步,一圈下来,就拿定了主意,对蕴华讲:“好孩子,多亏你提前通知我,要不然我真是两眼一抹黑。”
      “我没做什么,消息是馨来姐姐偷偷告诉我的。”
      “我知道,那也是个好孩子。”
      “姑姑想好怎么应对了吗?咱们这么拖着,也就只能挨一两个小时。”
      “一个小时就够了!”穆青梵一条条交代下去后,带人赶往花厅。
      蕴华在薛家等着也无事可做,只好先回家等消息。期间她给薛希来写了封信。昔日薛希来曾说过,民国以降,国人奋斗的目标之一是收回治外法权。昔年巴黎和会上, 北京政府代表团以战胜国的身份, 曾正式提出取消各国在华领事裁判权, 却未得要领。民国十年、十一年的华盛顿会议,北京政府重申前议,却仍被十二国代表团以中国现代法律体系远未健全为由建议留后再议。
      作为法典滞后缺失的代表就是民法。几千年历法无不维护的家族伦理制度和精神,说到底,无外乎父权、夫权。以父权维系家族、以君权维系王朝。
      家长权与亲权重叠,致使不独儿童不能得精神上的发育, 便是成年的家属和子弟也不能得物质上的开展。父家长对于家庭成员,既是身份权,又是财产权。
      因此薛希来明确表示,家长专制、性别歧视、传统礼法合一、德刑不分、人权缺失,皆乃陋习顽疾,如欲实现三民主义、收回治外法权,必先废除被宗族伦理捆绑的旧体系。
      他如此旗帜鲜明,早已对于宗族体系和地位不屑一顾。然而,个人无所谓是一回事,传承几千年的姓氏宗族观念却不可能在薛鸿飞夫妇心中遽然改弦更张。在外人看来,被宗族除名等同德行有缺。薛鸿飞势必为儿子的名誉力争到底。
      到了晚上,秀珍过来报信,大老爷从门头沟赶回,而老族长和老太太轮番上阵,痛斥大少爷参加叛军祸及薛氏满门性命,更使家族产业难保,可谓大恶不赦。如今之计,唯有将大少爷除名,从此一个姓两家人,才是保全大家的方法。
      “那么姑姑和姑父怎么说?”
      秀珍说:“当然不能答应。大老爷说,大房的子孙大房定荣辱与共,二房既担心受牵连,不若索性分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也是个好去处。整好今日族里来人,也请来了律师行的律师,彼此有个见证,省得将来说不清。”
      陈淑碧听了,不禁笑道:“二妹夫这步棋下得好。老太太闹这些虚文无非是为了矿山和银行的股份,二妹夫只要搬出薛老太爷生前立下的规矩,矿山和银行永归大房所有,一旦分家,从此各过各的,二房仅守着酱园当铺一半的股权,又不谙经营,真是彻底没了肖想的指望。就不知道老太太答不答应?”
      秀珍不屑道:“她?当然不肯,说什么老太爷生前说过大房二房无事不可析产分家。老太太还说,薛家祠堂里还没出过因为分家闹得不愉快的,大老爷可不要开了先例。”
      “据我所知,薛家也没有将子弟逐出宗族的先例啊。”陈淑碧说。
      “正是这话呢。”秀珍说:“大老爷也是这样说,当场叫老太太哑口无言。大太太又说,分
      又不愿分,和又总是闹别扭,还是分了吧。石大人胡同的房子也情愿不要了。”
      蕴华扑哧一笑,“姑姑提出分家把水搅浑,老太太也就顾不得大哥哥的事了。”
      “是呀。就这样吵嚷了一天也没个了局,估摸着明天那边还得接着闹。不过这些年她们什么花样儿没翻过,大太太让我过来告诉舅太太和二小姐,局面尚且能控制,请不必很担心。”
      蕴华想象着薛家两房人口唇枪舌战的激烈,只觉得秀珍过于避重就轻。此时才想到大哥去南边的事极隐秘,除非证据确凿,否则那边也不敢明枪明刀公开决裂。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从头细细梳理,猛然想起,顿时瞳孔一缩。
      她问秀珍:“话说回来,她们究竟拿出什么人证物证,姑姑和姑父竟点头承认了?”
      秀珍眼神闪烁,只一再请陈淑碧和蕴华放心,再说了几句就起身回去了。蕴华心里愈发起疑,匆忙赶回桂园,掏出钥匙打开书桌下方的抽屉,掀起紫檀匣子,将里边的信件一股脑儿倒出。她一封封地数,一、二、三……十?
      蕴华嘴唇泛白,抖抖索索地将那些信件拢在一处,又重头再数,还是十封!顷刻间浑身血液倒流,半边脑袋隐隐作痛。
      东稍间里一阵女声,是玉竹和婉华在谈论每日必看的《春明外史》,还有叶香和白芍的笑声。
      蕴华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跌落回书桌上,不会的。被惶恐淹没的时候,那些欢快的笑声渐渐远去,她只听得见自己狂乱不停的心跳声。
      定下心来,再数一遍。十封信,横摆竖放左数右算,就这么多,另外的三封信真真切切丢了!
      书桌上的鎏金座钟毫无眼力见儿,滴滴答答地不依不饶,蕴华胸中一口浊气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顺势拽起那钟就往角落里一掼!
      那边叶香和白芍正在听玉竹说故事,忽然“嘭”的一声,如天崩地裂,几人吓得面面相觑,连忙起身循声而去。只见地上一堆碎片,钟摆、玻璃茬子四处散落,“这是怎么” 叶香问,再一看蕴华脸色,吓得那个“了”字当场咽进腹中。
      白芍不明所以,见桌面凌乱,“我给二小姐收拾?”
      “站那别动!”蕴华前所未有的恼怒,一字一顿问:“你们谁动过我的抽屉?”
      叶香知她所指,看了看白芍,再看玉竹,几人都摇头。
      婉华也跟过来,“丢了什么宝贝东西你这样生气?”
      可不就是宝贝东西么!
      大哥走之前她如何辗转无措,多少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想是拦是助,那种被无数个念想拉扯牵引的滋味,至今难忘。元宵节那晚东交民巷租界外的树丛里,身后是森然冷寂的围墙,他将她虚搂在怀,坚硬宽大的胸膛和穆穆眸光,仿佛不仅是她、身后被外国人割据租界依旧没羞没臊欢度元宵的四九城,乃至苍茫神州移天缩地也能揽入君怀。这样的大哥,情怀胸襟里只有国家民族和苍生大计的大哥,她下定决心助他,哪怕往后是日复一日的愧疚和远隔千山万水的担忧。从小到大都是大哥护着她,那么往后就由她守护他,看报纸听广播,收集南方的风土人情,像个老妈子傻妇人一样做尽徒劳琐屑没意义的事,她也要默默守护着他。
      可现在,她却把重要的东西弄丢了!他壮怀激烈,浴血奋战,她却累他身后受人攻讦,名誉亏蚀。
      气愤、伤心、羞愧和无助像新米饭和隔夜饭的大杂烩,前者是新添,后者乃一贯使然,搅和在一起,蕴华感觉五脏六腑里尽是一团团污气往七窍上顶,她捂住脸,泪水在十指间渗出,“可不就是宝贝的东西么!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啊!”
      婉华惊呆了,忙对叶香几人说:“玩笑归玩笑,这真是她看重的东西,你们哪个拿了趁早还回来。”
      蕴华抹去泪,“能进我屋子的就这么几个人,”缓缓望过去,“你们陪着我长大,我把你们当成家里的姐妹,自问没有为难过谁。我脾气不好,物不平则鸣,如果对我有意见,可以说出来,离开咱们家也可以。为什么要偷走我的信,还交给薛家二房,知不知道这把大哥害惨了!”
      叶香知事态严重,急道:“我虽然不知道抽屉里是什么东西,但二小姐极看重,我们几个平日摸都不敢摸的。”
      白芍和玉竹也忙说是。
      “钥匙二小姐平日里都自己带着,只有洗澡时交给我保管,”叶香说:“我眼珠子恨不得错也不错地盯着它,就怕有什么闪失。现在东西丢了,责任我不敢推卸,但要说是我成心拿了送给薛家二房陷害表少爷,我……我六岁进穆家,吃穆家饭长大,如果做出这种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事,”她忽然跪下,“就让天雷劈死我!”
      白芍、玉竹顿时噤若寒蝉,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到了极点。
      婉华说:“干什么,你先起来说话。”叶香不肯,婉华冲白芍点点头,白芍把她拉起,婉华就问她:“我们都信你没拿,你想想钥匙有没有离开过你,哪怕一时半会儿?”
      叶香仔细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忽然倒吸冷气。
      “大概四、五天前,二小姐从学校回来喊热把钥匙交到我手上就去洗澡,很快夏菊端着冰奶酪和冰汽水进来,一个不妨就撞我身上。我当时叫哎呀,顺手把钥匙放桌上去擦衣服。她倒是连连跟我道歉,一面蹲地上收拾地毯。我只说她做事情没头没脑,慌里慌张地干什么,就回屋换干净衣服。等穿戴整齐我总感觉缺点什么,连忙跑回去,见她已经把地毯擦干净,打了水正蹲地板,钥匙还原封不动地就在桌上。我当时看西稍间帘帐什么的丝毫未动,也就没多想,揣着钥匙依旧贴身收存。这么些日子也就那一回它离了我,其它时候一秒钟也没有过。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扯谎冤枉人,也叫老天爷劈死我!”
      婉华和蕴华四目相对,七窍生烟。蕴华咬牙切齿,问:“她现在人呐?”
      玉竹说:“今儿晌午的时候她妈妈进来,别过太太,又去账房领了钱,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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