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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富贵渐欲迷人眼,自酿苦果自吞咽(2) ...

  •   陈瑾相时而战战兢兢,时而仰天狂笑,又过了两天,一早起来去骡马市雇了四辆骡车,赶进延年堂库房后门的胡同里停好。他带着儿子不嫌其累亲自清点那些盘尼西林、阿莫西林、枸橼酸铋钾、奥美拉唑、磺胺,每样都是几十箱,比金子还贵。查验清楚后交付尾款,与儿子一前一后押着车队前去正阳门东车站货场等候。
      火车站人多且杂,到来的离开的,接站的送人的,还有货场里扛大麻袋的搬运工,一个个生面孔在陈瑾相眼前一闪而过,带着钱样的光环。渐渐地日头西照,迎来送外的人明显的少下来。陈瑾相跟杨浩文约好了的,虽不至于现在就疑心,可内里的着急未免发酵了几分,却只能把稀稀落落的人流想象成大额的支票,过过干瘾。
      天黑透了,搬运工走光了,剩下几个夜间巡逻看仓库的老汉,有提着煤油灯的有拿手电筒的,光线东一撇西一道四处乱晃,每一下都刺进陈瑾相眼仁里,像血淋淋的道子。他一咬牙,“走,回家。”
      陈守拙拐着大舌头,“人还没来呢?”
      那几个马车车夫,一大早起来接他这趟活,整天下来水米未进,心里正巴不得完事儿,闻言黄昏昏的招子扫搭陈瑾相,陈瑾相骂道:“没上过台面的玩意儿,马车赶回去,结钱,滚蛋!”
      一路上遇到几个巡警,陈瑾相拿出几个钱打发了。尚未回到自家宅子,大老远就见一个人在胡同里电灯下转悠,正是齐氏。
      那边齐氏远远地听见骡子蹄声嘚嘚,心道难道已经连夜把大洋都提出来了,父子俩竟然扛不动,还得雇了骡车运回来?几万块现大洋,老天爷哟,想想都美得慌。等见了那架势,脸上的笑如墙壁新抹的白腻子,一遇到空气就半湿不干的糊在嘴边,“这。。。这怎么话说的?”
      “先搬进屋再说!”陈瑾相说。几人合力将几十箱药搬进厢房,夜里陈瑾相就守着那些箱子睡觉。第二天一早天灰蒙蒙亮,水夫三哥的独轮车、粪夫的粪车在胡同里大行其道时,他赶紧出门,满世界里找杨浩文。
      却哪里还找的着?他上个月就与上海的一家出版社交涉好了,三天前已经前往洽谈出书一事。等他回来时,这事儿早完结了。
      陈瑾相在文萃阁蹲守一天一夜,未果,他这时尚撞南墙,还想着杨公子兴许有什么事儿耽搁了。文萃阁里当然找不到人,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竟然想到了打听杨府所在,上门堵人。
      杨府的门房一颗玲珑心两只势利眼,起头还好言好语,等从陈瑾相嘴里套出了话,翻脸就说,“像你这样的我们见多了,每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好听了叫打秋风,讲实话就是讹诈!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少爷在人前从不显摆,别人上赶着给他送支票他都给退回去,能干你这事儿!快走,快走!再瞎缠小心我打电话叫警察。”
      找不到下家,拿不到支票,五天时间一到放债的就上门要钱,拿什么还?陈瑾相急得满嘴是泡,又想到去找益年堂的韩掌柜。然而他又不敢把事情和盘托出,只说听闻韩掌柜和奉军里的杨公子有些交情,有位老朋友有事想走杨公子的门路,不知杨公子现在何处,韩掌柜能否居中引见?韩掌柜因当初陈淑碧没有为难他赎回股权,自觉欠穆家一个人情,对蕴华请求帮忙的事一口答应。他对陈瑾相讲,可以是可以,只是杨公子这样的身份,只有你随叫随到的份,没有他点名报到的事儿。什么时候能见着,看个人造化吧。
      陈瑾相当场跌足,身子凉了大半。当天夜里,刁老大就派人来说明天时间就到,十二万一千块,准备好喽!陈瑾相求爷爷告奶奶央通融,刁老大确实给融了三天,时间一到,十来个黑衣人乌云压顶似的涌进陈家,拉屎撒尿,又摔又砸,嚷嚷还钱。
      陈瑾葛夫妇此时才知道弟弟惹大祸了!
      陈瑾相无法,只好说要钱没有,十二万大洋都买西药去了,货就在我屋里,你们搬走抵债吧。刁老大呦呵呦呵地怪叫,仿佛从来没有抽过大烟似的精神十足,“怎么扎,跟老子耍无赖是吧?”
      他手下将陈瑾相胳膊一拧,刀子举过头顶,白花花地也不知是哪处的光。院子里的女眷,钱氏、陈娇、齐氏、几个小丫头搂成一团发抖,尖声惊叫;陈瑾葛父子喏喏着说好好说话怎么就动手了;陈守拙要挣脱桎梏去救他老子;但这些人,咒骂出不了嗓子,论理讲不出三句,反抗缺乏胆量,一切举动下来只是加速实质性的屈服。
      好好的一个宅院顷刻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刁老大临走前一脚踩在陈瑾相背上,“再给你三天,十二万八千两百,少一个子儿,数数你还剩几根手指头!”
      高利贷的一走,钱氏就跌在地上嚎啕大哭,“怎么就惹上这伙天杀的啊——“ 她真哭假哭齐氏看了几十年,也蔑视了几十年,这时候忽然发现除了哭真是无事可做,因此也跟着啼天哭地,声音一度盖过了钱氏。
      陈瑾相一生主张不挣细水流长的小钱,动不动就要干一票大的,此时也真的拿出干大事的镇定。他对兄长说:“你看着家里。”
      陈瑾葛在后面喊他干什么去,陈瑾相说:“找人把货接收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许二掌柜。货从你这儿出的,现下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那十二万你也给我,一来一回,咱就当这几天逗个闷子得了。可药房里的小伙计却说,许二掌柜啊,犯了事,被二小姐查出来,让他回家了。
      晴天一道霹雳,把陈瑾相最后的退路都堵死了!怯怯地问:“犯什么事儿啦他?”
      “不太清楚,约莫扎,好像不该他管的事情他插手进去。”
      陈瑾相只能顺道儿找延年堂的叶掌柜,说自己有一批货,前几天花十二万从这里买出去的。如今销路阻塞,能不能退还回来?
      叶掌柜一拍大腿,“是您呐!前几天二小姐查账,见这笔数巨大,问我们谁经手的,小许就承认是他自个儿。二小姐不高兴了,说此事不合规矩,小许管着后厂,前边的事儿事不该他插手,就这么着让他回家待着,至今还未发落呢。要早知道是您,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话说回来,您要货,怎么不跟我明说?”
      陈瑾相哑口无言,只问:“那么我现在退回来?”
      叶掌柜面有难色,“现如今太太好多事情都交给二小姐,这姑娘新派人,总说什么现代企业经营事事有章程。你比方说这进货,我们是有供应商渠道的,为的是保证品质。”
      “你们自家出来的货,品质怎么样你们不清楚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三舅爷,”叶掌柜说得有理有据,“当初是从咱们家出去的,可如今在外头停留了几天,再收回来,就得按进货论。既然是进货,必须是指定的供应商。”
      “你什么意思!我还能做什么手脚坑人么!”
      “我当然信您,可万一二小姐追查下来,我几辈子的老脸都没了。您看小许,一下子卖出去十几万,也没把他当功臣,反倒落一个越职之罪……”
      如今时间就是银子,陈瑾相是跟银子赛跑,晚一天就是一千二!他跟叶掌柜纠缠不起,转头就去穆家找陈淑碧。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是吞下血水似的跟穆家维持个面子,如今却求上门,脸上难堪之极。可竟没有见着陈淑碧本人,管家说她往上海去了。陈瑾相唯有落下脸,再说见一见二外甥女。管家又说,二小姐也不在,端午节放假,学校组织去承德了。
      事到如今,好像有张巨大的网将他包围在其中,而且一步步收拢空间。他早已急红了眼,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琢磨究竟是谁摆了自己一道,出于何种掘坟鞭尸的仇要这样摆弄自己?往下的几天里,他带着儿子跑遍北京城里各个中小药房,化整为零售卖那批药。
      小药商们都客气,可一谈到价钱,原本值三百的只给两百五,若辩一句西药金贵着呢,他就说恕罪,小号小本经营,一时三刻拿不出那些钱,您要委屈,上别家看看?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
      陈瑾相也只好忍了。几天下来嘴皮和脚皮磨成难兄难弟,就这样货是全销出去了,却只回笼了九万块,连带欠高利贷的近一万块利息,还差四万块!
      “怎么办!怎么办!”陈瑾葛一遍遍叨叨,“刁老大的刀子可不是扮家家酒玩儿的!”他一顿,“要不你跑吧,趁着天黑。香河、保定、沧州、邯郸,哪都能去,带上你老婆孩子,只要出了这四九城,过个三年五载风波平息了再回来。”
      钱氏一拍大腿就要哭,“坑人啊!他跑了那帮人不找你要钱!”
      “你说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我弟弟被人砍死不成?”
      “我们跑了,你咋整?”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也没听说弟弟欠的债兄长还的道理。不行我就叫警察。”陈瑾葛将弟弟一家推出房门,又想起什么,说:“柜上还有几千块,” 叫钱氏去取两千给弟弟一家带上。
      陈瑾相没想专业吃喝几十年又傻又缺的胞兄,最后竟有如此的长兄义气。有一类人,与别人同担祸事远比共享富贵来得顺水推舟,于是陈瑾相一家草草收拾几样行李,给陈瑾葛留下四万块的债务,赶在城门一开,跌跌撞撞,一路逃往沧州去了。

      芒种过后,陈淑碧从上海回来。薛穆两家在上海合办的银行即将开业,陈淑碧此次上海之行,是冲着置办房子去的,以后常去也有个像样的宅子,也初步接洽当地几家有意出售的制药厂。见多了大上海干净整洁的水泥马路,租界里草坪围绕的洋楼别墅,回来再一看北京城久被踩踏松散如粉的黄土路,胡同里低矮掉色的墙垣,大杂院似开似闩的门扉,总觉得从彩色的国度掉进了灰色的世界,却灰得可爱。
      吃过晚饭,大家在太太院中的起脊棚下吃瓜乘凉,谈起陈淑碧在上海的见闻,小樱则把太太给大家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分发下去,什么雪花膏、香皂、香水、丝袜等,都是国货。她一边分一面说:“那边大街上常有什么国货团体喊口号,我也不太懂,总之说的话挺好听。”
      大家都说小樱陪着太太去了一趟上海长见识了,小樱不好意思,“哪有。就是看什么都新鲜。那里的人说话好听,什么‘甜格咸格’,‘勿要哉’,我一时听了不懂,事后才明白。还听当地人说啊,他们立夏那天要吃芋头和金花菜合成的煎饼,你们说新鲜不新鲜?”
      “好玩、好玩!”小丫头们围在一处哔哔唧唧,小樱看只有夏菊落在外边,把香皂和丝袜拿过去,“姐姐,你喜欢哪个?”
      夏菊懒洋洋指向那块香皂,道句谢。心道别人不挑剩的也不想到给我。好在,再过几天你看我我还稀罕不稀罕?
      穆家的起脊棚十分高大,四面还有大玻璃窗,今年玻璃上绘有莲叶捧花图案,跟往年的五福捧寿不同。荷花缸又重新搬到院子正当中,过道两侧除了往年常种的茉莉、鸡冠花和牵牛花,还有凤仙花和薄荷。陈淑碧笑道:“我不在短短几十天,你们姐俩就把这院子倒腾出这些新意来,有意思。”她见所有窗户上半部的窗棂纸都改糊成绿色的凉布,又说:“这个颜色好,比去年那个看着清新。”
      “还不都是婉华有闲心,一个主意,就让老管家和胡妈妈带着棚匠、花匠们折腾了好几天。”
      “你还说,就你整日电话不断,我看,国务总理也未见得有你日理万机。”
      蕴华听婉华这么说,垂眸哈哈一笑,“确实。国务总理外不能驱辱内不能安民,从这一点看,我比他强些。”
      婉华笑她大言不惭,蕴华就不做声了,吃着冰奶酪,让她笑去。胡妈妈这时候过来,在陈淑碧耳边讲话,陈淑碧听完,定定地看着蕴华,婉华、济华和迦南见了也都望向她,一脸“你又干什么了,我看要完”。
      陈淑碧却悠悠叹口气,“罢了,去了也好,他这个样子,吃够亏了才知道改。你去告诉老二他们,好生经营药号,别总想着取巧。”
      “正是呢,太太。”胡妈妈说,“还有一事,昨天夏菊家里托人捎来信,说她妈给她找好了人家,想求太太让她回去发嫁。”
      “什么时候?”
      “大概就这几天。我昨儿看太太才回来,车马劳顿的,所以拖到今天才提。”
      穆家从来没有耽误人家成家的事,夏菊当初签的契约也说就干两三年。陈淑碧交代胡妈妈支五十块钱,全当给夏菊的嫁妆,等她妈妈上门领人时当面交付。
      哪知没等夏家郑婆子上门领走夏菊,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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