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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难解心结遇羽衣,因缘巧合窥天机 ...

  •   蕴华和薛云来两人先去上房向长辈报备,听说前往南城,穆崇山让薛云来开他的小汽车出去。陈淑碧又说:“王先生从荣养堂回来了,他能干功夫又好,大节下哪哪都是人,还是有他跟着我才放心。”
      蕴华说好,辞了父母出来,薛云来就说:“要有什么事我也能看着你。非得王先生跟着,既然是过年,让人家多陪陪家里人不好么?”
      蕴华说:“我自然相信三哥能护住我。妈妈原说让王先生过了十五再回来,他既然提前,说明那边处处让他放心,既如此我不让他跟着岂不是拂了他的好意?”
      她自来西皮与反西皮随意惯了,薛云来也辨不明她是好是恼,只好赔笑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咱俩现在算和好了吧?”
      “你胡说什么?咱俩什么时候不好了?你嘴恶心窄,但我是什么人,还能跟你计较?”
      薛云来:“……”
      蕴华已经走在他前头,薛云来追上去,悠悠然说:“我讲个故事吧。有一对贫穷的外国夫妻,妻子留了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可惜木梳子断了,家里实在匀不出多余的钱来买新的,只好日日以手为梳。丈夫有一枚钟爱的怀表,也不知怎的遗失了表链子。临近圣诞节,妻子为了给丈夫买回一根漂亮的白金链子,忍痛剪掉且卖掉了心爱的长发;而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为了给心爱的妻子买一把镶嵌珠子的玳瑁梳子,卖掉了祖传三代的金表。这个故事叫《麦琪的礼物》,是美国人欧亨利写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蕴华想了想说:“倒不能说可笑。在爱人跟前自己任何心爱之物都倒退了位次。只不过阴差阳错地两人都落了空。”她望向薛云来,莫名其妙,“你没事向我讲这个干嘛?有什么深意吗?”
      那当然!那当然!薛云来暗说,眼见并非为真,唯有那种不计任何后果随时成全爱人的心意,是时时刻刻真实的,总有一日,有人会明白。
      他笑了笑,不说话。
      两人叫上王大虎,发动小汽车,径直往游艺园而来。蕴华不想看戏,两人就去瞧外国魔术。这时正在表演水遁,舞台正中央放置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表演者身穿燕尾服,围着水缸疾走数圈,一面走一面冲观众脱帽致礼,而众多的观众因要看他究竟如何遁去,都摒着一口气,鸦雀无声。蕴华心道,外国人的魔术,中国人的戏法,虽然叫法不同,套路却一致,往往一开始为自证没有机关,总要做出许多花活来,要么卷衫袖要么掏口袋,其实真正设置好的地方,你又怎肯当众给我们解剖?正如此想,表演者不露一丝征兆,突然跃入缸内,顿时水花四溅。
      四下里立时一片惊呼,有人喊还真跳啊,有的说当中确实有水,还有的狭促的喊我们把水缸口堵住,看他如何出来?薛云来留心着身边的蕴华,生怕她被溅湿了衣裙,早已抢先一步挡她跟前。人们正是议论纷纷,只听闻身后一阵叮铃铃作响,表演者不知何时已从舞台对面的正门处冒出来,手里摇着铃铛,身上一滴水渍也无。
      掌声四起,瞬间震耳欲聋。
      蕴华脸色陡然大变,拉着薛云来,又叫上王大虎,说:“我们快走”,趁着人群呼唤惊诧未平,匆忙退了出来。
      她拽着薛云来只管低头往外冲,薛云来奇道:“这又是哪出?谁敢惹我们积云山小太岁?”
      一面往身后看,魔术场馆大厅里彩旗簇拥灯火,四面辉煌,喝彩声、鼓掌声在攒动的人头间此起彼伏,并未见什么异样。
      他暗暗使劲坠住双腿,蕴华忽然扯不动了,不由怒道:“磨蹭什么呢!”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蕴华一跺脚,恨道:“呆子!梅小姐就在后边,别,千万别回头,她刚才也瞧见我了,正往我们这边赶呢。”
      薛云来起初以为是陈家什么人让蕴华忌惮,后听说是梅小姐,一时间脑子里没对上号,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他脚下松动些,任由蕴华继续拽着走,只是有些不以为然:“你又不欠她什么,何以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
      蕴华没空和他逗贫,只想先摆脱了此处再议论。三人出了游艺园大门,蕴华做主先不开汽车了,太招摇瞩目,招手叫来两辆洋车,她和薛云来一块儿坐,王大虎在后边那辆,她一迭声催促车夫:“快跑!快跑!”
      车夫问:“小姐、公子,上哪儿?”
      蕴华只说:“不拘哪一处,你先跑起来再说吧。”
      跑出去几十米,蕴华惊魂未定,又再不敢回头瞧,只好说:“三哥你再看看,梅小姐怎么样了?”
      薛云来老老实实作答,“嗯,她到了大门口左右张望,哦,现在也坐上洋车,往我们方向来了。”
      见鬼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蕴华急道:“怎么办?三哥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也知道遇见人不打一个招呼就跑极失礼,绝不是体面人办的事儿。可叫我面对梅小姐,愧还愧不过来,就顾不上什么礼数体统了。”
      停了停,蕴华又说了句:“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天坛看影展,正好碰上她办个人画展,她撇下许多要招待的宾客专程向我问起大哥。亏我往日张嘴就能胡说,那天却愧得脸红耳赤,舌头打了结似的不知所谓。”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薛云来不落忍,只好告诉她,“她只有一个女伴相陪。有种地方,没有男性同伴她们万万不敢跟来。可我一旦说出来,你准得骂我不正经,兴许十天半个月里横眉冷对。”
      蕴华火烧眉毛,僵直着脖子和脑袋,正色道:“有人道貌岸然,却满口仁义;有人则相反,表面放浪不羁,其实自尊自爱。我清楚我的三哥是哪一种,诗酒风流,真名士尔,与旁的扯不上。往日里口角冒犯,小妹多有不敬,这里给你赔罪了。”说着,右手压在左手之上,躬身给他作揖。
      薛云来得她一句,如获至宝,早已心花怒发,哪还肯受她的礼。忙按住她,冲车夫说道:“前面拐进小胡同里,去韩家谭。”说罢,小心翼翼地去看蕴华脸色。
      蕴华浅笑说:“相传那一带南班子居多,女孩子们能歌善舞、丝弦笙管各有擅长,更有甚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非依偎外无他酬酢者可比。今天多亏三哥带我去见识见识。”
      她的神色不似作伪,薛云来放心下来,就劝她道:“既然你肯跟我说真心话,我也讲几句肺腑之言,你肯不肯听?”
      “说。”
      “你这个人,处处都好。就是有一点,太爱包揽,什么都往身上扛。一个人的能力有限,等你扛不动时怎么办呢!”
      蕴华心里默默地想:扛得动时我扛,扛不动时再说呗。
      薛云来又说:“比如梅小姐,她失恋了与你何干?你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见她,她必要问你大哥的近况,她问她的,你自责什么?别说大哥去了那边与你不相干,就是与你有什么瓜葛,她尚且不是大哥的什么人,大哥也从未明言属意于她,不过一次不公开的相亲,她没有任何立场身份责怪你。”
      蕴华摇头,道:“不是这么说。要开脱,怎么都能找到开脱的理由,然而实情就是因为有我相助,大哥才成功去了那边,梅小姐几年来也饱受相思之苦。”
      ——看来她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想到她的思念犹如一座秋山的落叶,薛云来隐隐觉得悲哀在灼烧。

      车夫脚下有准头,一路向东再往南,到了地势低洼处,找一空旷地儿缓缓降下辕杆,说:“到了您呐。”
      后面那辆车的王大虎也到了。
      蕴华搭着薛云来下来,“三哥,你说梅小姐跟上来了吗?要不你替我去胡同口瞧瞧?”
      薛云来说:“别东张西望了,赶紧进去呆上个把钟头,她就算守在外边也该泄气了。”结过车账,带着两人往前走,到了门牌21号那处,只见门扉上挂着一块玻璃匾,内中是红绫绣的“文萃阁”三字,还有一块长方形木牌,刻着“清吟小班”。几条彩绸迎风飞舞,红的绿的都有。三人进去之后,影壁后转出几个黑衣服的壮汉,为首的一个劲盯着蕴华和王大虎瞄,薛云来见状轻咳一声,问:“还有屋子没有?”
      黑衣汉说:“没有空屋子了。老爷有相熟的姑娘没有?提一提。”
      薛云来就说:“你把羽衣找来。”
      黑衣汉看薛云来一个玉面翩翩少年郎,却点名一个过气花魁,一面心说瞎了眼,一面转入里面叫人。
      羽衣是京城南班子的传奇人物。十五岁挂牌,弹唱俱佳,很快芳名远播。一次偶然的际遇认识寒云主人,为他驰骋当世的风流潇洒所倾倒,做了寒云主人的姨太太。然而彼时富贵已极的袁府规矩严苛,比末等饭头等规矩的烟花巷有过之而无不及,羽衣年轻散漫,竟不能适从。遂离开袁家,取名羽衣,重树艳帜,四面八方慕名而来者不计其数,倒也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花无百日红,烟花巷摆的是青春饭。一年、两年红极一时,三年、四年恩客依旧,过了五载,年轻一拨的小姑娘们起来,她的光景就渐不如前了。是以连看门的龟公都觉得年轻公子点她的牌子有些不开眼。
      这头薛云来三言两语简单介绍完羽衣的来历,只见影壁后出来个十岁上下的胖丫头,穿着七成新的对襟红缎子坎肩,配着葱绿色大脚长裤,有红有绿的十分热闹。她对薛云来福上一福,叫:“薛老爷好。”又见薛云来身旁的蕴华,奇道:“这位是?”
      “我一个远房妹妹,过节跟着我出来淘气。”
      小胖丫头就说:“薛小姐好。随我来,羽衣姐姐正在叫他们腾屋子。”
      蕴华知道薛云来不想让她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社会民风再宽泛,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逛风月场所未免还是惊世骇俗。她心领了薛云来的好意,对那小姑娘笑一笑,不多说话。
      几人弯过影壁,眼前是一栋两层小楼,半中半西的样式。一楼屋檐下,板凳上的正是那几个黑衣人,蕴华以为当是随时听候使唤的听差。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像细高跟鞋所致,循声望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从里边出来。金丝绒旗袍,外罩白色皮斗篷,旗袍下面露出肉色丝光袜子,套着黄色两截皮鞋。她翘着莲花指屈膝请安,“你来啦,过节好。”
      蕴华大感惊异,心道这就是羽衣了,没有多少媚态,胜在身姿轻盈,莺声沥沥,使人见之忘俗。
      薛云来说:“过节好。屋子腾出来了么?”
      羽衣笑道:“今天客人多,我这屋子空着,她们就占去了。现在薛老爷来了,我自然得叫她们让出来。”一面说一面前头领路,上了楼梯往北的一间朝东的屋子就是。推开房门,里面正当中一张大理石的圆桌子和四张绣墩,都包着银杏色垂璎珞的绒面套子。再往里三面有三张沙发,围着中间的的白漆茶几,四扇绣屏伫立在背,侧面一架穿衣镜。羽衣笑着请蕴华和王大虎落座,胖丫头送来茶水,羽衣说:“北京人喝茶只分两种,有茉莉花的没茉莉花的。我这里偏不这样,这是我们南方盛产的安吉绿茶,小姐和这位老爷请尝尝。”
      薛云来奇道:“怪了,怎么你只招呼他俩,却对我置之不理呢?”
      羽衣就说:“我以为是老朋友了,当然不必计较那虚礼。”
      蕴华笑着道了谢,浅啜少许便觉得唇齿留香。听薛云来又说:“这又不对了,既然你也承认是老朋友,怎么见了我,又叫我薛老爷这般客气生疏?”
      “礼多人不怪么!”
      薛云来显然不认同,“罢了、罢了。我经过多年的经历,总算学了一个乖,大凡讲道理,对手方一定不能是女子。一个男子,想要和女子摆事实讲道理首先就是一种错误,再想把这女子说得心服口服,更是错上加错。”说罢,自己动手从那白漆茶几当中的取个白瓷杯子过来,自斟自饮。
      羽衣抚掌哈哈大笑,“这话对,也不对。只有像薛老爷这样的文明人,才试图通过讲道理来说服女子,要是乡下的糙汉子,一语不合就打将过去,又会怎样?话又说回来,现在外边都提倡男女平等,薛老爷刚才的话,是不是认定了天下女子均胡搅蛮缠之辈,讲不得理?未免又太瞧不起人!这位小姐,我说的有几分道理吧?”
      蕴华忙不迭点头,说:“你们往常说话都这么有趣吗?再论道下去,几乎能做一篇‘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了。”
      “哈哈,”羽衣笑问:“还未请教小姐台甫?”
      蕴华喜她话语爽朗,也颇有些见识,就不隐瞒,“蕴华。我叫穆蕴华。”
      她脱口而出,薛云来和王大虎在一旁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羽衣也一怔,几乎大笑起来,“我不过随口一问,为的是好称呼,难道老让我小姐、老爷的叫不成?大可不必这么实诚,不知道多少人上我这儿来用的都是假名假姓吗?”
      蕴华认真说来,“光明正大的,做什么更名改姓?不单是我,就是我身边的这位王师傅,我也能介绍,这是我们家的拳脚先生。”
      “失敬,失敬!”羽衣又是盈盈一福。薛、穆两家是京城有名的富商,又是姻亲,家风极好。羽衣曾在不少场合听人议论过,今天初见蕴华,果然明媚大方,平和近人,心里不由暗暗喜欢。
      这时胖丫头捧个木漆盘进来,里面是花生米、杏仁、果脯、瓜子和卷烟各一盘,摆在茶几上请他们用。羽衣说:“请将就用一些吧。不知道你们今天来,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没有?”
      蕴华不明白,望向薛云来,他笑道:“你是主,我们是客,客随主便吧。”
      羽衣想了想说:“大过节的图个热闹,那我给诸位弹一段《灯月交辉》和《阳春白雪》,如何?”
      几人都说好。羽衣一笑,从墙上取下琵琶,微微一福,在绣凳上坐定,敛眉凝神,轻勾快抹,立时好一阵欢快活泼的调子蹦跳出来。薛云来见桌面上有把折扇,随手拿起来附附和曲调在手里拍。王大狗粗人一个,静静聆听不说话。只有蕴华,到了锣鼓段,觉着实在热闹,站起来随意在屋内踱步。
      薛云来只道她还在为大哥和梅小姐的事情伤神,也由得她去。蕴华往里走,见内室帐幔、壁纸皆乳白色,一面墙上挂着一副《江上独钓》,对面是一副《月落乌啼》。一张五尺长的大书案拦住内室正当中,笔架上大小狼嚎若干,还有一副只画了一半的翠竹图尚未来得及收拾。题跋的字体秀中有韧,蕴华点点头,对这位艺伎的才艺更添敬重。
      琵琶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羽衣来到蕴华身后说:“早起随意涂鸦,有人递条子进来,她们临时借了我的屋子去用,这里就未曾收拾。让穆小姐见笑了。”说话的功夫掩上那副未完的翠竹图。
      蕴华忙说:“姐姐的丹青极富神韵,不知师从何方?这样的画,我就做不出来。”
      她这么一说,羽衣却像听闻什么要不得的言论,连连一迭声“哎呦喂”,“这可不敢当!小姐这话,非但拟于不论,还深深折我了!风月浮萍之流,凭着这点末流小技讨口饭吃,不敢和小姐相比,更当不起‘姐姐’两字。这话还好在我这里随便说说,要传到外面去,让人笑掉大牙。”
      蕴华皱眉,“这是何话?姐姐自然有姐姐的好处,我才来敬你。谁敢来笑?又有什么可笑?若怀疑我不是真心,这又大大错了,我这个人向来有一说一,不逢迎谁,也不敷衍哪个。”
      一旁的薛云来听至此,忙说:“这话我倒可以见证。我这个妹妹就是直脾气,她喜欢哪个就哪个,从不藏在心里。相反,得罪了她,她也能立马使人揍你个七荤八素,丝毫不含糊。”
      王大虎知道薛云来说的是哪段公案,闷声笑了一下。羽衣说她不信,蕴华嘿嘿两声,说:“真的,我三哥不敢往我身上造谣。”
      羽衣拿眼睛寇薛云来,他笑道:“哪天吧,哪天有空,你摆好上等的龙井,瓜子花生杏仁茶饼备好,我给你讲讲穆小姐其人其事。”
      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阵,忽然有人扬声道:“羽衣,我不妨你这里真热闹!”皮鞋跟得得声由远及近,从门外转入一位妙龄女子,梳着双髻,穿着豆绿色海绒面旗袍,门框下微微一扬眉,好不得意道:“出了一天的条子,累死我了,来你这里消停会儿。”说话的功夫,解下大貂毛斗篷,“豆蔻、豆蔻,把我衣服收起来。”
      楼道里传来声音,“姑娘,我忙着呢,一会儿来。”
      那妙龄女子冲外面啐道:“呸,打量我使不动你!”她熟门熟路地进羽衣屋里,放下斗篷,冲众人扬起带钻戒的手,说:“丫头大了心眼多,叫她做一点小事就推七阻八,真不如这里的胖丫头听话。”
      这是隔壁松竹班的钧宁,十七八岁,正值艳名最盛之时,每日有无数的条子递进来邀她看电影、打牌、听戏、吃饭,做足全套来捧她,难免骄狂得意些,心地却不坏的,与羽衣颇有几分交情。羽衣看着她现在的情形,如揽镜自照,望见了旧时的自己,也肯容忍引导她一二。
      钧宁认得薛云来,羽衣就单把她介绍给蕴华。钧宁问薛云来:“杨公子好些日子不来了吧?”
      薛云来说:“他正一脑门官司呢。”望向蕴华,只见她脸上明白写着“哪个杨公子?杨浩文吧!真是酒肉朋友,物以类聚”几字,不禁想到她之前说的诗酒风流真名士,怎么现在又翻脸成了酒肉之辈了呢,究竟她懂不懂我?
      钧宁又说:“咱们人数够,不如打个四圈,松快松快,如何?”
      薛云来拿眼瞥向蕴华,正巧她也望着他,两人隔着钧宁不方便说话,但一来一回已计较分明。
      “你要打便打,看我做什么?”
      “我是看你不甚喜欢钧宁,恐又惹你不快,故此一问。你对羽衣不错,却干什么不喜欢钧宁?”
      “她不如羽衣正经。”
      “奇怪了,都混这行当的,你如何分出哪个正经不正经?”
      “我身在局外,当然耳聪目明。不像有些人,日日闭目塞听。”
      “啧,我就说不能带你来,总有秋后算账的一天不是?”
      蕴华不再纠缠,收回与他的无声勾兑,眉峰一扬,嘴角轻颤,大有不屑往下再谈的味道。
      钧宁看看薛云来,再看蕴华,从腋下纽扣里抽出条红绸手绢摁了摁鼻尖,“好了,别在哪儿眉来眼去的,欺负我们不知道呢。再来回两趟,能酿出一坛子好醋来,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酸个透!哈哈哈——”过来挽薛云来的胳膊,“我替你做主了,四圈,就四圈!”
      薛云来对待女性譬如观花,各花各态,各胜其场,可远观可近赏。所谓莫负春光莫负花,仅此而已,再进一步却是没有了。当即红着脸从她的臂弯中抽出胳膊,“说四圈,其实十六圈都不能收手,算了吧。我们今天就到这儿,改天一定再来。”说着,从墙上的衣服架子上取下蕴华的大衣、帽子,走到她身后展开。王大虎见状悄无声息地出去胡同口叫车。
      蕴华按住薛云来,笑道:“三哥你和两位姑娘再多聊几句,等我去一趟洗手间。”羽衣大概看出钧宁有些挑衅蕴华的意思,正怕场面尴尬,幸而蕴华涵养好。忙扬声从外面唤那个叫小红的胖丫头,“领小姐去洗手间。”
      蕴华道“有劳”,跟在小红身后出门左拐,钧宁在屋子里扭着身子叫了声“我一来就走什么意思”,叫蕴华瞥见,暗感好笑。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小红替她拧开自来水龙头,试试水温,说:“这两天水气管子烧得足,小心烫。”蕴华点点头,正洗手,一个人影风风火火闯进来拉起小红不由分说就走,“快,那边牌局打了七圈,我的位置风水极旺,你替一替我,别说我有好事不想着姐妹。”
      “唉唉,豆蔻,我这里有人呢。”小红说。
      豆蔻这才发现还有第三人,两只眼睛上下打量蕴华。蕴华心说有其主难怪有其仆,往裙子口袋里一掏,随手摸出两块大洋,就给了小红,“你去吧,回去的路我认得。”
      小红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道了谢,跟豆蔻跑了。
      蕴华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一处屋子外,忽然听见里面一阵笑声,破□□瞎呱呱的声音好像听过。她脚下略一迟疑,就听里面说:“逮着那俩臭崽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我往死里揍!要是情况有变,那个大的可以先不管,反正是外边捡来的,那个小的是贼婆娘的命根子,给我看好喽!只要他落在咱们手里,十万八万咱弟兄随便花!”
      另一个声音说:“那个女的咋整?”
      “嘿嘿,使计诓我爹是吧?派人下毒手揍我是吧?听说保定、香河有的是黑窑子,人往那儿一卖,一千是一千,五百也干,老子不为别的,就为出这口恶气!”
      蕴华越发疑惑,正好那屋子开了玻璃窗,里面白色窗帘也拉开些许,她略一咬牙,悄悄往里看。里面说话的是陈守拙!而附和他的,竟是那天在东来顺欺负婉华和茹嘉的老流氓。
      那头王大虎在胡同口叫好了洋车,迟迟不见蕴华和薛云来下来,他是个谨慎人,生怕在里面有点意外,就往回返。在羽衣处找着了薛云来。薛云来心想蕴华去趟洗手间时间太长,也有些担心,与王大虎一同去找她。
      总算在走廊遇着蕴华,薛云来笑对王大虎说:“可不就在哪儿么,咱们是自己吓唬自己。”却见她目眦欲裂,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里净是骇人的亮光。
      两人无不心惊,同时上前扯她,一个叫“蕴华”,一个喊“二小姐”。蕴华纹丝不动,食指比划在双唇间,指了指屋子。里面推杯换盏,说到黑窑子的种种苦楚处,愈发助兴,大笑不绝。
      薛云来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蕴华猛然掉转头,一步一步往外走。两人紧跟着蕴华,只见她须臾间恢复了神色,彬彬有礼地与羽衣、钧宁道别。她看见薛云来在茶几的瓜子盘旁放了二十块钱,也想有样学样,但她极少用纸钞,就从手袋里掏了一把大洋,足足也有十几二十块。与薛云来的纸钞放在一处,显得那几张薄如草叶似的,而她的那份却敬意十足。
      羽衣哎呀一声,“哪儿能收您的钱?不瞒您说,千金小姐来我这儿,已经是贵脚踏贱地,再给盘子钱,万万不可。”
      蕴华却说:“我说句真心话,这个,一是我敬姐姐的才艺。不论世间怎样风评,我始终认为能有一技之长者,应该得到尊重。”羽衣嚅嚅着,才要说“吹拉弹唱,倚栏卖笑耳,算不得一技之长”已被蕴华按住手,“二来,将来兴许有事要用姐姐,还请看在今日我以诚相待的份儿上,多多帮忙。”
      她们富家千金能有什么事用到自己一个末等人身上?无非是一时怜悯罢了,然她又将这份善意小心拿捏递送,羽衣内心极感动,小声说:“如此,我愧领了。我们这里有台电话,号码电话薄里有。”
      蕴华已经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回去吧,不用送。”羽衣却坚持将蕴华等人一直送出胡同口,目送他们离去。
      钧宁走进她身后,啧啧不停,“你往年的威名傲气都哪去了?犯得着对她低眉顺眼么?还是你以为将来的出路指定就是姨太太,先适应适应如何对这些太太小姐摇尾乞怜?幼稚。只要有男人在,太太小姐和姨太太,天生就是对敌,摇尾也乞不到怜的。”
      羽衣冷笑道:“我们干这行,当初不是被拐就是被卖,总之身不由己。从良是唯一 一次安定后半生的机会,干什么上赶着做姨太太,再往不尊重里走?就不能有志气些,做个正牌夫妻吗。我又不曾想勾引人家的父亲兄长,犯得着对她低三下四么赔小心?她是文明人,讲尊重平等,我为她这份善意,客气一些也是应该的,怎么就引得你夹枪带棒看不过去了。”
      钧宁说:“正牌夫妻?真看不出你有这心胸!少做白日梦吧,能做个姨太太,大宅门里见天儿地和她们斗上一斗,这辈子就不白活了。难不成去小门户里做黄脸婆?出入坐惯了汽车、穿惯了绸缎、皮鞋,有小丫头伺候,一夜间通通没了,你能适应?哄谁呢?”
      羽衣说:“只要是老实本分人,朝齑暮盐又如何,日子唯求踏实而已。你现在不懂,将来哪天吃尽苦楚,就明白其中的可贵了。我还是劝你有钱别乱花,什么钻戒衣裳皮裘,一两样就够了,攒下钱来将来找个可靠的人,尽早抽身才是正经。”
      那边羽衣和钧宁各叙其志,这头蕴华和薛云来、王大虎乘洋车回到游艺园附近,取回小汽车,一路疾驰,开车回家。
      车里气氛和外边的温度一样低迷。蕴华十指交叉置于膝上,默默注视窗外的路人和街景。薛云来猜想她的下一步行动,思来想去却不得要领。
      “都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对蕴华说:“现在你不谈不笑,又当如何呢?”
      蕴华莞尔,“三哥,我只知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她平静从容的面庞背后,是大街上匆匆的行人,尚未发芽的老槐树和稀稀落落的电线杆子。薛云来仿佛听到冰层开裂的声音,缈缈而来。
      “蕴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究竟想干嘛?”
      “干什么?别人已经杀将过来,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拍拍王大虎的座位,“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按照我们江湖人的规矩,没错。”
      薛云来急道:“先生!她一副霹雳脾气,不可再火上浇油哇。蕴华,依我说,咱们回去马上告诉舅舅和舅妈,从此多注意婉华他们姐弟的安全,实在不行,上警察局报案,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蕴华说:“爸爸妈妈那边我自然会说。警察局么,就算了,法律从来只知事后补救,道德用以约束人心。当道德和法律都丧失威慑,变得苍白无力时,还得靠智谋才能保护家人。”
      “不、不,”薛云来又说:“我们为之努力奋斗的社会,是一个法治文明的新社会,处处有法可依,人人依法行事。他这是意图绑票勒索,还涉嫌贩卖人口,我们就应该上警察局,将陈守拙的阴谋揭露出来,他一旦得知事情败露,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手续。”
      蕴华冷笑,“三哥哪里来的妇人之仁!这次他是未遂,警察厅也不能把他怎样,大不了训诫一番,关上二十四小时就放出来了,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我又有多少好运能趟趟提前得知他的歹意?”
      薛云来听她这么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那么依你说,该如何?总不能你先下手谋害他吧?那样你便从受害一方变成了害人一方,公理法纪都不能维护你。譬如上次你家里后花园的事情,我若提前得知,一定会设法阻止你。陈家人固然可恶,你只要把他们远远地赶走既可,先动手总是理亏。”
      蕴华望着王大虎坐直的后背,皱眉,“这年头,穿鞋的怕光脚的,讲理的怕无赖的,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们读书探索科学追求真理,进而为国家奋发图强,不能比别人多一份权宜机变,反而让所谓的仁义道德和时代新规束缚住手脚,不就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我当然同意一切行为约束在法律框架内,然而这是一个理想的境界,就当前现实而言,太多时候法律也无能为力。所以大哥才跑去参军,去北伐,意图摧毁军政政府,建立文明法治的社会。还记得前年胡帅军队进京,要是公理法纪在这帮兵匪面前没有黯然失声,三哥和大哥又何必着急地送我们一群妇孺去丰台?”
      薛云来听她说到这里,想要再议论几句,忽然惊觉自己一味沉浸在骨感的理想当中,还不如眼前的蕴华接受现实来得无惧无畏。
      蕴华又说:“贪嗔痴是一切罪恶之源。我将要做的事情,姜太公钓鱼而已。”
      “你究竟什么计划?”
      “很简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蕴华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把这一家子赶出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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